西班牙往事告訴我

編者按：

著名作家王宏甲最近出版的新書《貧窮致富與執政》，被列入中宣部“萬村書庫”工程，由政府采購，配發貧困村。此外，該書還入選中宣部、新聞出版總署、農業部聯合推薦的“三農”優秀圖書，為其中極少數文學作品之一。在該書中，王宏甲先生明確指出浙江民營經濟不是靠精英支撐的經濟，而是千百萬農民得到產業和市場歷練，發展到有如人民戰爭似的波瀾壯闊勢不可擋的民眾經濟。

我刊已經最先發表了這部書的《序章》和《后記》部分。我們誠懇建議中關村的有心人讀一讀這一部關于慈溪工業、農業和服務業發展的調查報告，開卷必有益。

“中國現在成了世界工廠，成了發達國家扔垃圾的地方?！蔽覀兟牭搅诉@樣的批評。我國民營企業確實需要克服高能耗，高污染之弊。但我同時以為，仍需以很高的敬意去認識，在我國汪洋大海般的傳統農業基礎上，民營企業挺進工業制造取得的發展，在世界經濟格局和我國的產業結構中，已是有著非凡戰略意義的巨大的歷史性進步。

我們可以遙看一下西班牙、荷蘭與英國的一段歷史。

由于哥倫布的發現，西班牙成為歐洲第一個去開發美洲大陸的國家，并迅速強大，成為自羅馬時代以來西方第一個跨越洲際的帝國，當時西方最富最強大的國家。但是，西班牙人在黃金時代忽視了發展國內生產。

“讓英國佬替我們生產吧！”西班牙許多商品都依賴別國生產。西班牙把從新大陸運回的黃金白銀付給英國人，用來支付進口貨物，這就培植了英國工業的發展。

當時西班牙并不是沒有發展工業的條件。在西班牙熱衷于“殖民擴張”的歲月，西班牙治下的尼德蘭商人在忙于“商業擴張”。他們建造了一種利于商業運輸而不是海上作戰的快速船，稱“飛船”。商業的迅速發展使尼德蘭地區形成了由商人和企業主構成的資產階級。如果西班牙統治者能夠認識到發展制造業和商業才是強國之本，就會把尼德蘭南部的安特衛普看作是西班牙最寶貴的強國基地，因為此時的安特衛普就是西班牙帝國的商業和制造業中心。

可是，西班牙統治者把尼德蘭地區十分活躍的民間投資生產活動看作是對國家統治的威脅，加以阻礙，于是尼德蘭地區爆發了西方最早的資產階級革命。1576年西班牙統治者為鎮壓起義者，竟放水淹了安特衛普，這就把自己的工業和商業中心消滅了。

北歐的商業和制造業中心由此從安特衛普轉移到荷蘭的阿姆斯特丹。1581年尼德蘭北方七省成立了“聯省共和國”，也稱荷蘭共和國，這是歐洲第一個資產階級共和國，并因強大的海上勢力被稱為“海上馬車夫”，取代西班牙成為海上霸主。

在米歇爾·博德的《資本主義史》和西普拉的《工業革命前的歐洲》中分別提供過這樣兩個數據，一是17世紀中期荷蘭擁有的水手超過西班牙、法國、英格蘭和蘇格蘭的總和，二是當時整個歐洲從事航運貿易的船只約兩萬艘，荷蘭人的船占到一萬五千艘以上?？梢姾商m的海上貿易做到多么巨大。但是，荷蘭在黃金時代也犯了一個錯誤，他們把主要的精力用于金融和貿易，也忽略了本國的制造業發展，雖然荷蘭的造船業極其發達。

在此可以看到，西班牙依賴從美洲殖民地得來的大量黃金未必能建立起真正的強大。荷蘭通過大力發展貿易和金融積聚了大量財富，也沒有抓住時機充分發展本國工業。這兩國最終都因工業的空殼化而走向衰落。英國卻在為西班牙人生產、為荷蘭人生產的過程中，把自己的工業發展起來。

英國的成功可以從這兩方面去看：一、建設本國商業和制造業才是強國之本，建立完整的國內經濟基礎，才可能生存和發展。二、實現國家的繁榮要靠有生氣和進取精神的民間投資者和工業產品制造商，以及規模宏大的產業工人。

我在浙江省寧波地區的調研中，看到慈溪、鄞州、余姚等許多市（區）的民營企業在與歐美廠商的交往過程中，歐美投資者因看上“廉價勞動力”，與中國民營企業合作，這就陸續產生了兩個后果：

一是中國民營企業科技含量不高，歐美投資者提供了更先進的技術，以保證中國民營企業生產的產品能被歐美市場接受，這迅速提升了中國民營企業的科技含量和生產力水平。

二是中國人還窮，有點薄利就干，歐美投資者亦如從前西班牙人說“讓英國佬替我們生產吧”，現在他們也說“讓中國人替我們生產吧”，歐美投資者作為買方，便用資金培育了中國民營企業的工業生產能力。

中國民營企業由此把“生產力落后”和“貧窮”這兩個弱勢，轉化成了優勢。以慈溪這個從前擁有90%農業人口的縣級市來看，要從傳統農業生產力達到具有現代工業制造能力，并使產品能被歐美市場接受，以不到30年走了西方工業近300年的歷程，無論怎么看都是奇跡，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中國民營企業在改革開放中取得這些進步，無論怎么看都是極其巨大的。也由于這一進步，我們才有了如何來實現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基礎條件，這是挺進到爭取更大進步的前沿。

但看到進步，并不能低估高能耗等因素對發展的制約。我們也聽到了浙江經濟模式亟需轉型的呼聲。從2004年下半年開始，浙江全省規模以下工業生產增幅出現較大回落，2005年繼續回落。媒體說，靠消耗資源獲得經濟快速增長的浙江經濟模式面臨危機。外省或北京的人們看了有關報道，也有各種說法：

“浙江經濟落后了?！?/p>

“浙江經濟危機四伏。”

“浙江農民企業破壞資源，給社會帶來的麻煩大了。”

這些聲音我都聽到。我以為，浙江民營經濟的崛起，有深刻的體制革新和農民普遍得以向工業產業轉移等多因素。但浙江規模以下的民營工業經濟確實普遍科技含量低，那些主要依靠物質性資源，而不是主要靠知識資源的企業，難以持續發展，這是事實。所謂轉型，就是亟需從傳統的資源型經濟，向知識型的（科技與經營方式都發生重大進步的）新經濟轉型。

媒體報道浙江2005年全省規模以下工業同比增長率排在各省市區的第16位。請留意，這里描述的是“增長率”。比很多省市都更早發展起來的以民營經濟為主要特征的浙江經濟，其增長速度與幅度在全國排名上出現后移，并不意味著浙江經濟落后于增幅排在浙江前面的省份。比如美國、英國、法國、日本幾乎所有發達國家的經濟增幅無一例外地排在中國后面，并不意味中國經濟發展水平已超過美國。

在各省市區經濟增幅超過浙江的經濟增長中，同樣埋伏著靠消耗物質性資源獲得增長的問題，許多企業在走著浙江民營企業十多年前走過的道路，因此并非浙江經濟亟需實現轉型，而是全國各地的經濟發展都迫切需要向知識經濟時代的新經濟轉型。

雖然媒體今天已經很少使用“知識經濟”一詞，但全球事實上風暴般沖擊著傳統型經濟的知識經濟，已經比媒體六七年前踴躍吆喝的時期更加迫近中國今日發展的需要了。

所以，今日浙江喊出“亟需轉型”，并不意味著浙江經濟發展在全國落后了，相反，是浙江更早一步強烈意識到了迫切需要轉型，也是浙江民營經濟轟轟烈烈發展起來后，水資源、電力資源等傳統型物質資源首先顯出了匱乏的強烈矛盾，這就把浙江推到了必須向知識經濟時代的新經濟轉型的前線。所以，當浙江喊出亟需轉型之時，是浙江在強烈地尋求可持續發展，標志著浙江經濟正在開始一個新的發展階段，這是進步，而不是落后。

我在《智慧風暴》一書中曾經描述北京中關村是中國知識經濟的發祥地，中關村知識型企業的萌生、發展和壯大，至今堪為全國發展中的諸多民營企業借鑒。但中關村也有必要看到，中關村作為我國第一個高科技產業開發區，其勃興的經濟是“精英”所引領的經濟，海淀區北部農村經濟的發展與城區“中關村”的發展，懸殊尚大。而浙江農村民營經濟的發展，是千千萬萬農民走向發展企業，雖然當初他們曾經稱自己為“草民經濟”，看起來“草民經濟”是難以同“精英經濟”相比的，但他們從“模仿制造”向“研發制造”突進的速度非常驚人。到今天，他們在開發歐美市場的過程中，企業科技含量和現代管理都有與國際接軌的相當卓越的發展。以浙江慈溪這個縣級市為例，它的工業總產值在2004年達到1200億元人民幣，同年北京市海淀區的工業總產值為773.1億元人民幣。當然海淀區的服務業遠超慈溪市。2005年，慈溪市的工業總產值再躍升到1300億元，各業出口產品已銷往176個國家和地區，全國有13個省市自治區自營外貿出口總額分別排在慈溪市之后，包括陜西、重慶這樣的省市。海南、貴州、寧夏、青海、西藏五省區自營出口總額相加之和少于慈溪一個縣級市。非常驚人！無論如何不能小看。

在與歐美企業的競爭中，浙江民營企業如果沒有相當高的科技含量和現代企業管理能力，僅靠“低勞動力價格”是不可能取得這些成就的。更不可小看的是：浙江民營經濟不是靠精英支撐的經濟，而是千百萬農民得到產業和市場歷練，發展到有如人民戰爭似的波瀾壯闊勢不可擋的民眾經濟，他們一旦以更清醒的認識，向中關村的知識型企業學習，發展的勢頭將更不可估量。

在我國新農村建設中，農民發展出工業企業，對脫貧致富具有重大意義。因為在農村只有發展出工業企業，服務業隨之而興，才談得上在我們擁有廣大農業人口的國家調整產業結構。也由于發展出企業，得到鍛煉，才有益于把做企業的經驗移植到土地上，發展農業產業。從而在發展先進生產力的過程中，農民把自己創造出來，由此才可望產生三個嶄新的成果：一是新農民，二是新農業，三是新農村。

（作者系著名作家，著有《無極之路》、《智慧風暴》、《新教育風暴》、《貧窮致富與執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