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鵬山東海陽人,1974年10月出生,出版有散文集《遠行之樹》、《鵬程》等。現(xiàn)從事政研工作,居煙臺。
安東尼奧尼的電影《云上的日子》,我格外留意到了那個裹在風衣中的導演。四個原本庸常的情愛故事,在導演這個“他者”的目光中變得很是有了一些意味。
故事之一:一個叫作施凡奴的青年,與一個叫做卡門的漂亮女子在費拿拉小鎮(zhèn)邂逅,且住到了同一家旅館。一道窄窄的走廊,隔開了同一個不安之夜。當施凡奴在天亮時“醒來”,卡門已悄然離去。兩年后,他們在一家電影院里意外重逢,她把他帶進了自己的臥室……
故事之二:“導演”在海濱小城緊緊跟隨著一個憂郁女孩。他得到了女孩的身體,但他想要的卻是女孩心里的故事。她再也無法招架他的冷峻眼神,終于承認自己殺死了親生父親,刺了12刀。究竟什么原因促使一個纖弱女孩向自己的父親連刺12刀?故事戛然而止。
故事之三:兩對中年夫婦的婚姻都走到了盡頭。丈夫出差回家,面對的是一片狼藉,正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電話鈴響了,他妻子說已把屬于她的家具搬走。此時有人敲門,是一個丈夫有了外遇的女人,根據(jù)報紙廣告來租這套公寓的。彼此正尷尬著,電話鈴又響了,是女人的丈夫打來的,問你怎么把家具都搬走了?
故事之四:雨夜,一個男人被一個孤身行走的女子吸引住了。然后攀談,然后同行,然后一起進入教堂。雨越下越大,男人滿含期待將女子送到家門口時,她卻淡淡地說明天自己就要進修道院了。她在關上房門的同時,也向世上所有的男人關上了心門。
很是簡單的四個故事。陌生的情愛,在別處的情愛,比麻繩還亂的情愛……除了最后那個故事中的女子要做修女之外,其他三個故事都以性愛場面結(jié)束。與之相伴的,是幾個頻頻閃現(xiàn)的意象:窗口,潮濕的街巷,當然還有云。
為什么要是“云上的日子”呢?因為它們縹緲得難以把握,真實得不可琢磨。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它們離開了我們腳下賴以生存的土地,擺脫了既定的生活秩序,從而袒露出作為人的最真實的一面。施凡奴與卡門由路遇到住進同一家旅館,既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也不可簡單地歸結(jié)為冥冥中的注定。人生本來就是沒有什么目的可信的。在一條沒有目的的長路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停了下來,他們成了彼此的目的。共同的沉默支配著彼此。難以掩飾的感覺,無法言說的感覺,令人心動的感覺。它太脆弱,甚至經(jīng)不住一點聲音的打擾;它稍縱即逝,讓人既來不及體味也不愿意明白。他們終于熱吻了。然而,故事并沒有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繼續(xù)下去。他們的房間只隔了一道窄窄的走廊,在走進各自的房間前,兩人對撞的眼神恍惚迷離,滿含著某種共同的期待。然而,整整一夜,并沒有任何故事發(fā)生。當他醒來時,她已不辭而別了……也許是上帝有意給他們一次彌補遺憾的機會,兩年后的某一天,他們在電影院里奇跡般地重逢了。他說:“兩年來我一直在想,那天早晨你為什么不辭而別?”她回答道:“那天我等了你整整一夜!”接下來,似乎應該是一些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她把他帶到了自己的家中,二人同在一室,不再有“走廊”的阻隔,卻遭遇了新的障礙:他們沉浸著,陶醉著,卻始終無力抵達彼此……他再一次奪門而去。
從初識到不辭而別,再從重逢到理性地離別,這兩個過程有什么不同?作為異鄉(xiāng)的費拿拉小鎮(zhèn),宛若一個云上的地方。他們在異鄉(xiāng)的相遇,遠離了這樣或那樣的目光,可以暫時卸除平日的表情,卻無法完全敞開心靈,未能真正地釋放自我。而重逢是在哪里呢?是在作為公共場所的影院,還有作為私人空間的卡門的家。這種打點日常生活的地方,是否也意味著,他們從云上回歸到現(xiàn)實的地面,回到了那些無法擺脫的心事與顧慮之中。
從卡門來看,在異鄉(xiāng),她可以絲毫不在意施凡奴的身份;而在家里,她卻無法避開曾與一個男人同居了一年的事實。相遇在異鄉(xiāng),她關注的是“語言”;重逢在家里,她向往的是“味道”。語言的稍縱即逝的特點,是否寓意著對“當下性”的一種把握?而“味道”的綿延不絕與令人回味,是否蘊涵了她對“恒久性”的某種向往?
故事的結(jié)局是,施凡奴一直深愛著那個不曾擁有過的女孩。
是什么阻遏了他們?或者說,他們在竭力逃避什么?他們到底是戰(zhàn)勝了自我還是輸給了自我?
現(xiàn)實中的自我與靈魂深處的自我相互糾纏著,隱約的間隙里透露出絲絲縷縷的共同底色。
那是他者。作為“底色”的他者。
“導演”的出場,為劇情平添了諸多意味。
那是一個穿風衣的中年男子。他有著一雙冷峻的眼神。他的身體躲在風衣里,眼睛藏在攝像機后,一直以拍攝的方式打量著現(xiàn)實。作為鏡頭中的現(xiàn)實,在徐徐展開的同時,我們總也無法忘卻鏡頭后面的一雙眼睛。那樣的一雙眼睛,可以對我們有著這樣或那樣的意義,甚至可以根本就沒有意義,但我們需要知道,它一直在看著我們。
四個本來沒有關聯(lián)的情愛故事,通過導演這個“他者”的目光而折射出來,凄美,且耐人尋味。它們共同指向的,是拉康所說的“大他者”——與那四個故事相對峙也相依托的某種東西。它究竟是什么呢?是現(xiàn)實對情感的壓抑、道德對人性的制約,是尊嚴、仇恨還有自責,是情感的不可信任不可琢磨不可把握,是對愛的失望,以及對欲望的徹底拒絕……
所謂導演也好,所謂故事中的人物也罷,他們其實是互為主體的。作為觀眾的我們,目光更多地留滯在了那些故事上。它們原本散落在紛紜世事之中,是導演通過攝像鏡頭截取并彰顯了它們,讓我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并由此聯(lián)想到更多的東西。而“導演”作為劇情的操作者,“演員”是否真正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對于故事本身來講,導演常常是隱形的,是作為無意識而存在的。安東尼奧尼賦予了“導演”雙重身份,讓他既是旁觀者,也是介入者;既是故事的制造者,也是故事的發(fā)現(xiàn)者和呈現(xiàn)者。比如在第二個故事中,導演本來是一個介入者,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自己的“電影”,是想得到女孩心中的故事。既置身其中,又超然其外,他做到了。這才是一種生存的常態(tài)。但這樣的常態(tài)并未被我們普遍擁有。比如,我們每天上午去上班,然后吃午飯,然后再上班,然后是晚上下班回家,每天經(jīng)過同樣的街道,面對的是同樣的辦公桌。但有多少人會追問為什么一定要是這樣的呢?是什么力量驅(qū)使自己每天周而復始地這樣去做?我們可曾想過,應該擁有一個作為他者的角度?
他不說話,他存在著。他一開品,就意味著對事件的融入,意味著本質(zhì)上與他人的類同。語言常常在闡釋意義的同時,也破壞和迷失了意義;正如確立自我的過程,實質(zhì)上也是一個不斷失去自我的過程。當初生嬰兒最初意識到自我的存在時,也就意味著他開始進入預設的語言機制,進入了一個不斷被確認和建構(gòu)的動態(tài)秩序之中。語言不僅僅是說話。在拉康看來,學會語言的過程就是人的主體性喪失的過程。人與人之間的語言交流,是以對某些事物的共同認可為背景的。換言之,語言機制的背后,實質(zhì)上潛隱著理性道德、價值觀念等一系列的游戲規(guī)則。它們以無形的方式存在著,既不易察覺,又難以抗拒,其使命就是介入你,改變你,重塑你,將不可理解的事情變成天經(jīng)地義,將難以接受的事情改造得習以為常。關于人人或人類的很多事情,常常就是這樣發(fā)生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的所謂自我化,實質(zhì)上是一種“他化”;“我”的成長歷程,也就是一個不斷被他者改造的過程,一個不斷尋找自我、不斷靠近或遠離自我的過程。我甚至以為,這種遠離常常是大于靠近的。通過他者來確立自我,因確立自我而失去自我,這是多么有意味的一件事情。這樣的事情,恐怕唯有聰明的人類才能制造出來。
自我與他者宛若硬幣的兩面,因為此,所以彼。而在現(xiàn)實中,常常是此消彼長,這一面遮蔽了另一面。
他者的存在果真合理、可靠么?何以證明他者的合理性與可靠度?作為一種洞悉真相、掌控命運的力量,“導演”理應在這般追問中出場。你的,我的,或他人的“導演”。
“窗口”又意味著什么呢?
“窗口”是一個角度,它習慣于在某個瞬間某個地方閃現(xiàn)。同樣的窗口閃著不同的夢。他者的目光,終究能抵達多少窗口呢?
“窗口”也是一種局限。影片的結(jié)尾,“導演”站在窗口冷冷地打量著窗外的世界。他又在思考和尋找下一步“作品”了。那些位于他的樓下的窗口,正發(fā)生著他所尋找的故事。然而,它們不在他的視野之內(nèi)。這是否也意味著,習慣于扮演“導演”的我們,透過窗口或攝像鏡頭所看到的,究竟截取了生活的多少?它離真正的生活有多少差異?那些我們不曾認知的、已經(jīng)和正在發(fā)生的事物,對我們有著怎樣的意義?我們對生活的理解常常是一廂情愿的,因為生活永遠不會僅僅是我們所理解的那個樣子。窗口也好,鏡頭也罷,它們共同的局限在于,在定格某處同景的同時,也必然地舍棄了更多風景。
我們對生活的觀察和理解,何時不是在“窗口”或“鏡頭”之內(nèi)呢?
拉康說過,真理來自誤認。對此,齊澤克曾以威廉·泰恩的科幻小說《莫爾尼爾·馬薩維的發(fā)現(xiàn)》作過很好的闡釋:一個著名的藝術(shù)史家鉆進時間機器,從25世紀回到了我們現(xiàn)在的今天,拜訪和研究不朽的莫爾尼爾·馬薩維。馬薩維是一個不為我們所賞識的畫家,但后來被發(fā)現(xiàn)并成為我們時代最偉大的畫家。這位藝術(shù)史家遇到了馬薩維,但在他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天才的痕跡,反而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徒有虛名、自吹自擂、欺上瞞下的小人,他甚至還偷走了藝術(shù)史家的時間機器,并逃進了未來,那個可憐的藝術(shù)史家只好留在了我們這個時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假想成那個逃走的馬薩維,并以他的名義,畫出他在25世紀時能夠記住的馬薩維的全部杰作——正是他自己,才是苦苦尋求的真正的天才!
一個“誤認”就這樣變成了真理。與此相類的,還有所謂“狄浦斯神話”。倘若狄浦斯的父親不聽信兒子將會弒父娶母的預言,也就不會把自己的小兒子遺棄森林之中;倘若小狄浦斯一直與父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就不至于在20年后因為相遇不相識而殺了父親……
“我”是永遠也看不到我自己的。我們借助“鏡子”所看到的,僅僅是外在于自己的一個“像”。將其認同為自己,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誤認”。
這樣的誤認將把我們帶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