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穎女,1970年生于上海,已發表小說、隨筆13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戴女士與藍》、《高跟鞋》、《水姻緣》,中短篇作品《浮生》、《繁華》、《重瞳》、《花殺》、《哈瓦那》等,有小說集隨筆集多部。小說入選多種選刊選本,并有部分英文、法文、日文譯本。曾獲國內多種文學獎項。現居蘇州。
“瞎子摸象”話王堯
王堯是我的鄰居。這個小細節原本我是不打算透露的,但后來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講。因為這個小細節說明了一個問題:至少,在空間概念上,我確實有著比其他人更為接近與了解王堯的優勢。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面對同一座明朝萬歷年間的無梁殿。王堯在無梁殿北,我在無梁殿南。透過幾棵很有點年頭的香樟樹,我還可以非常清晰的看到王堯家客廳的燈火……
優勢也就到此為止了,但還是不得不提。因為除此之外,我好像一下子找不到王堯給我這次對他“說三道四”機會的理由。
首先,人家王堯是個有學問的知識分子。雖然“知識分子”這四個字,在如今的文化語境里,意義多少有那么點曖昧與尷尬,但我覺得王堯倒是正宗。是完全可以拿掉引號的知識分子。即便我說不出沈謙先生那樣精辟的話:“王堯做學問既客觀又精致,寫文章既厚重又靈動,兼具學者的沈潛與文人的慧黠”,但我知道,像王堯這樣的知識分子,前提是個扎實的學問家。而我是一個沒有什么學問的人,和很多有學問的人在一起,我會感到緊張。感到他們那些無處不在的學問像山一樣壓在那里,如影隨形。讓我透不過氣來,憋悶得很。不過話真的還要說回來,和王堯在一起的時候,我倒是從沒有這種感受,我甚至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老覺得王堯的學問是透氣的。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那些黑鴉鴉的上下五千年文明,被王堯辟出一條縫,亮晃晃的透出光來——
但不管怎樣,選擇我這樣一個沒學問的人“說三道四”,不是我的錯,而是王堯的錯。不過講句老實話,這樣的機會倒是確實來之不易,所以也就要好好珍惜。所以我也就想了很多。想來想去,突然覺得這種“說三道四”其實好有一比——《百喻經》里的那些個盲人,互不相讓的訴說著他們觸覺中的大象:“一根繩子”、“一面鼓”、“一把芭蕉扇”。而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的把那些“繩子”、“鼓”以及“芭蕉扇”描繪得詳盡而生動些。
至于最終能不能組成一頭大象,那可就不是我的責任了。
當王堯還沒有進行系統的“文革文學”研究,也還沒有和林建法、欒梅健兩位先生共同組織起后來引起強烈反響的“小說家講壇”時,他曾經送給我一本名叫《把吳鉤看了》的散文集。這本小書,現在的王堯肯定已經不會太看重了。那里面有一些江南潮濕的文體,有一些作為一個學者大氣雍容的情懷,還有這樣一些文字:
愈來愈多的男生燙了頭發——據他們說足球明星的頭發都是卷曲的。我神經衰弱得不能看足球賽,便由學生的發型猜想馬拉多納的模樣
我希望他們的作品發表,這樣可以換點稿費。當然,我要提醒他們千千萬萬別將空酒瓶子扔到樓下去,那樣會給我這個班主任惹麻煩的。若是懶得去廢品收購站,我就在樓下叫一聲:酒干倘賣無!
請王堯原諒我,沒經他許可,就擅自引用他早期的文字。因為我覺得這種細枝末節的性情文字是很重要的。從這里面所傳達出來的信息,往往更直接、更原創,更接近于大象身上那些真實的“繩子”、“鼓”以及“芭蕉扇”,而不是后來附加上去的錦袍或者騎鞍。
先來說第一個理由。
我一直認為,作為學者和批評家的王堯,骨子里其實是個充滿溫情而具幽默感的作家。至少,在王堯的靈魂里,其實有著極為敏感與溫情的一面。在前面,我做了個伏筆。我說,雖然王堯是個很有學問的知識分子,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感到緊張。不會感到王堯所擁有的那些學問像山一樣壓迫著我。雖然時不時的,王堯免不了會流露些專業的話語,比如說,他會問我:“最近新寫的長篇在文體上有沒有突破呀?”他就是忍不住會說出“文體”、“突破”之類的詞。但是沒關系,這是職業習慣,你還是會感到王堯的學問是透氣的。它確確實實的在那兒閃著亮光。
其實答案也就在這里。我覺得,王堯那些結結實實的學問之所以會讓人覺得透氣,原因正在于,它們是附著在一個極為獨特的靈魂之上的。它們有著廣闊的背景。有著無底之底。這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問題。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現在的雜志、報紙和書本,上面經常會有很多批評文字,它們給人提供這樣那樣的“知識”和“學問”,這樣那樣的“概念”和“邏輯”。但是,在這些文字里面,真正讓人眼前一亮的少。讓人從心里覺得感動的更少。其中的原因,我想,除了批評家太有學問、而像我這樣的人太沒有學問以外,或許還有著張煒所說的這個原因:
“批評家其實應該就是詩人和作家。真正的批評家是讓人感動的,那是因為他們的詩心在感動你。批評家是對于詩意極為敏感的人,而絕不僅僅是一些悶在家里組織新詞兒的人。”
王堯肯定不是僅僅悶在家里的人。王堯很忙,除了在家里是個好丈夫、好父親,還擔負著各種各樣重要的社會職務。前一陣子非典橫行,王堯就是蘇州大學非典辦公室的主要負責人。他的很多重要的關于“學術”、“文體”以及“突破”的電話,就是從那個鬧哄哄的非典辦公室里打出來的。我記得,有一次王堯太太非常誠懇的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很佩服他,他的自我調整能力非常強。”這話如果是從旁人嘴里說出,或許還不太難。因為可以從掩飾或者面具的角度進行理解。但是王太太這樣說了,性質就很是不同。
說老實話,對于一個能夠自如地轉換社會角色(在我們這個社會,其實真是極盡之難)、并且還能充分保持內力的人,其實我是打心底里景仰的。首先,這事要做起來,并且做得好,確實不容易。我一直持有這樣一個觀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做到極致其實倒是容易的,做到極致其實并不難。一個鬧哄哄的、把“三綱五常”、“倫理道德”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去的“行為藝術家”,充其量也就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老子全都不怕了,你能拿他怎么樣。也就不能怎么樣。但我總覺得,不是不能這樣做,而是這樣做了,并不是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最佳方式。因為你其實是夸張與扭曲了這個世界。你是把這個世界人為的弄小了,而不是把它弄得寬闊與正常。這與提倡虛偽、提倡中庸是兩碼事。我只是說,有時候你還是不得不有一個底盤,不得不建立一個底盤。建立這個底盤的作用,并不是為你的中庸推波助瀾,而是有助于我們建立起一種全面而立體的判斷事物的標準——
好了,繞來繞去,現在我要說我真正想說的話:
我覺得王堯就是個底盤很穩的人。這個人的內心有一種深藏不露的東西,有著強悍的內力。但這個人與世界的關系是正常的,正因為正常,反倒反過來有助于提升他的內力。這通常是一類能夠讓人建立信任度的人。因為社會角色的多樣,以及對于這種多樣的準確把握;因為一個獨特而寬廣的靈魂,我相信王堯對于這個世界一定有著他特有的解釋與看法——而這,則正是我們現在創作界與批評界所最為缺少的東西。
要說“外圓內方”,王堯就是“外圓內方”。一個銳利的眼神,一個起手,就是小李飛刀,就是兵不血刃,就是致命一擊。但是,還不僅僅如此,他同時還又是“外方內圓”,是個原則與邊緣、理性與感性兼備的高手。詩心、人生閱歷、道德感、對于世界的多層面洞悉,再加上藝術的經驗,這才共同組成了一個豐富的、具有“文本”價值與現世意義的王堯。或許,也正因為此,才有可能在近年引起文壇沖擊波的“小說家講壇”第一講,莫言老爺子的演講中,出現的這樣一個有趣的開頭:
能來環境如此優美、歷史如此悠久的蘇州大學演講,我感到非常榮幸,但同時也感到這是一場冒險。因為作家大都是不善言談的。我又是作家中最不會講話的一個。當年我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莫言,就是告誡自己不要說話或盡量地不說話,但結果還是要不斷地說話。這是我的矛盾。譬如來蘇州大學玩耍是我愿意的,但來蘇州大學講話是我不愿意的。來蘇州大學不講話王堯先生就不會給我報銷機票,因為,我既想來蘇州,又不想自已買機票,所以就只好坐在這里講話。這是一個無奈的、妥協的時代,任何人都要無奈地做出妥協。
這是一個有趣的樸實的、因此也是讓人充滿信任感的開頭。除了莫言一貫的“胡說八道”但又充滿真知灼見的風格,還不由讓人想到,這就是王堯他們共同建立起來的平臺。一個充滿了彈性的真實的平臺。同時,這樣的姿態也有助于我們理解,在這個講壇開設之初,王堯所提出的“這個講壇的設立是為了彰顯小說家們被遮蔽掉的意義。我們常常由于莫名其妙的思想與心理作用,不敢或者不想做這樣的表述。我以為這是最糟糕的失語”。以及“我們所有的人只要你懷抱學術良知,就不能不正視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的文學教科書充斥著千篇一律的、八股式的說教,人性的、審美的、生命的文學在教條主義的敘述和所謂的研究中被肢解和閹割。在堂堂的文學講壇,缺席的是真正的文學。”
正因為底盤是如此堅實穩固,幾乎可以說是撼然不動,那么,即便上面山花爛漫、空谷幽蘭,即便上面妖孽橫行,王堯都只會穩穩的說上一句:“嗯,開著吧。沒事。”
何謂“外方內方”,王堯是也。
有一句話,原來不想對王堯講的,不過現在想想,說說也無妨。經常聽到有人這樣說王堯:“王堯聰明,王堯真聰明,王堯才叫聰明。”聽得多了,難免也要琢磨琢磨。我當然知道王堯聰明,而且這聰明好像還不全在智商上。舉個例子,或者說是笑話。有些經濟學家,包括得諾貝爾獎的,他們的經濟決策常常錯得一塌糊涂,經常會虧錢,賣房子最便宜時賣,買房子最貴時買。反而是他們的沒學過經濟學的太太做出正確的決策。后來,有了這樣的經驗,就會發覺,其實太太們有良心,或者她有時候看起來和你的精細計算不一樣。但是她們有時候就是做出了正確的決策。
我想了又想,得出的結論是:王堯的聰明,其實就在于他既是那個得諾貝爾獎的先生,同時又是那個有良心的太太。
好了,前面我已經說過了,王堯是我的鄰居。他住無梁殿北,我住無梁殿南,所以這篇文章原先我想叫它《無梁殿的幽靈》。誰知風聲走漏,結果王堯不太同意。王堯說,幽靈讓他想起馬克思說的:“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無梁殿徘徊”。后來就改了。結果我成了“瞎子”,王堯則成了大象。其實我倒是真沒想到共產主義幽靈這類的東西。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覺得,在王堯的靈魂里,其實有著很多華麗豐富的東西。它們知道,白天的街市過于喧鬧,人聲嘈雜,太陽又白花花的直晃眼。所以它們一般只在晚上出來。有時候,我在無梁殿附近的樹叢里看到一些星亮的螢火蟲,就會想到王堯靈魂里的那些東西。
那就這樣吧,向螢火蟲致敬。向幽靈致敬。向王堯致敬。
王氏臨終之眼
事情得從一本書說起。這是本與中國女人有關的歷史書,但講述者既不是中國人,也不是女人,更不是與那段歷史同行的人。因為熱愛中國,尤其因為熱愛中國歷史上那個名叫司馬遷的人,因此這位胡須濃密、雙目深凹的西方學者才有了現在這個中文名字——史景遷。
這書最高潮的地方出現在快要結尾的第五章。講的是明末清初,1672年1月的一個雪夜,在一個離奇而又綺麗的夢中,山東郯城婦人王氏被她的丈夫、任姓男子掐死在枕席上。
那天郯城的雪下得白茫茫的。一點不像要停的樣子。然而鄉村婦人王氏的生命卻已經匆匆忙忙的走完了。她那短暫的、絕無睡夢綺麗的一生大致如此:
她生在山東郯城。這個城市在1641年有過大災,地震過后,人們找不到東西吃,就互相吃。這地方還不僅僅是地震,還有水災、旱災,蝗災,軍隊來了,邪教也不消停,土匪則像黑夜跟著白天……在1641年的縣志中,關于饑餓是這樣描述的。說在這一年,即便是最親近的朋友,也不敢一起走到田野里;有夫妻兩個,感情比較好,一日抱頭痛哭,說現在我們倆只能活一個了,怎么辦啊?關于貞烈,縣志里舉出的數字,是十三個女人為此自殺;至于通奸,假如被當丈夫的當場抓到,殺人則是完全有理的……
就是在這樣一個“顯而易見分享不到財富、權勢和影響力”的偏僻縣城,和很多“受苦受難,繳租納稅,卻很少得到回報”的女人不一樣的是,在現實生活中,農村婦女王氏做了她一生中唯一的夢——和一個陌生男人私奔——然而沒過多久,王氏被孤獨的拋棄在了路上。夢成了噩夢。而正是這個未完成的夢給了她致命一擊。
在被丈夫掐死的那個晚上,臨睡前,“王氏脫掉外套、褲子和笨重的鞋子。她的小腳上穿了一雙磨損的軟底紅布睡鞋。她的夾衫是藍的,還有一件白單褲。她把這些衣服放在草席上,她入睡時,任在一旁等待。”
在任的雙手深深掐入她的脖子前,王氏做了一個變異的性夢。那是無比炫爛的一個夢。充滿了色彩和光明。花,絲帶,祥云,輕風,被露水打濕了的鞋和襪。這是灰敗的郯城、沒有絲毫色彩的女人王氏的一個夢。在這個夢將完未完的時候,她被自己的丈夫掐死了。尸體被扔在雪地里,直到她被人發現的時候,她看上去幾乎還像是活著:嚴寒給她死去的臉上保留了生命的色彩。
上海遠東出版社的史景遷系列之一——《王氏之死》,封面是素淡一片,茫然而又無解。我更感興趣的是臺灣的麥田版,我在網上偶爾看到過它。想像中王氏的面容深深的吸引了我。滄桑的形貌背后,是沉甸甸的三個字:知天命。
現在終于說到了這本書真正打動我的地方。并非是對于苦難的鋪設,或是對于困境的憤怒。而是這種熔雜了天命、忍耐、安詳和漠然的王氏的表情。沉甸到麻木的表情。
黑格爾曾經這樣簡潔明了地評價中國:“中華帝國是一個神權專制政治的帝國……個人從道德上來說沒有自己的個性。”從這個苦難的王氏婦女的臉上,我們就可以看到這樣一個無限龐大的東方帝國,以及無數無數幾乎類似的臣民。直到臨死,都無法變幻的表情。張愛玲在《華麗緣》里描述正月鄉下看戲的民眾。“男男女女都好得非凡。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與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這些所謂的點,講的就是一個又一個長得相像、或者不相像、已經死了、或者正在死去的王氏們。
對于美國史學大師史景遷來說,通過《王氏之死》,他建構了17世紀中國一個邊緣小縣的日常社會。王氏的身世極其平常,就連是不是孤女也無法得到完全的考證。她就這樣被生了下來,可能從小被人收養,然后結婚;她糊里糊涂的(也可能并不糊涂)和另一個男人跑了,那個男人也極其平常,不知道他叫什么,更不知道他們要到哪里去……唯一有點戲劇性的是她臨死時的場景。非常慘烈、悲哀的場景。她的內臟開裂了,她的雙腳踩破了席子,但她的丈夫沒有絲毫要松手的意思。
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死仍然是有著美感的。她穿著軟底的紅棉鞋,躺在樹林的空地上。白雪漸漸覆蓋了一切。在這個幽謐的片段里,死亡有著東方式的特別的詩性。
她躺在林子里的時候,有什么東西越過她的身體,被我們無意中瞥見?這一段被無數人忽視、被無數“雄偉的廢墟”掩埋的人生,史景遷從容地把它扒了出來。被人們稱作“像天使一樣寫作”的史景遷,淡然的講述著它。在苦難里仍然有著夢幻。一切的夢幻最終又歸于苦難。
我是一個對鄉村生活幾乎一無所知的閱讀者。但《王氏之死》絲毫沒有讓我感到陌生或者隔膜。古老東方世界的獨特悲劇性,完全取代了地域或者鄉村的色彩。這是真正的鄉村世界。也是完全無所謂鄉村的人的世界。
幾百年前的那個冬夜,躺在雪地里的王氏或許也看到了一些什么。在這個龐大東方帝國的偏僻角落里,她靜靜的躺著。上帝在哪里?當然沒有上帝。甚至離郯城不遠的淄川縣的那個蒲松齡,就連他筆下的那些妖怪、精靈,它們又在哪里?所有的無助完成了最終的靜謐。這個詩性的東方國度,人們在薄霧滿天中恍恍惚惚的生活著。有些人注重美感,有些人安于天命。反正人生就如同“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那是一種如同詩歌的終生無止的綿綿詠嘆,沉思與默念。東方人早就洞悉了生命的一個大秘密——臨到頭來,無非是赤裸的個人面對無窮大的世界——而從這一點來說,穿著軟底紅棉鞋、躺在雪地里的婦人王氏,與一個中國古代長須飄飄、對酒當歌的詩人,其實并沒有多大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