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菜場（外一章）

一般來說，貴人是不進菜場的。菜場里人頭攢動，盡是些忙人和閑人。

菜場這座大舞臺，雖說被忙人、閑人聯合占據著，但在登臺的時間分配上，卻是約定俗成了的。從清晨到上班，從下班到黃昏，忙人從各個住宅小區或機關宿舍，奪命一般涌向菜場，時間一到，恰似大海驟然退潮，不見了蹤跡。其余的大好時光，則任由閑人慢條斯理地消費著、擺弄著。

忙人進菜場，即使不騎自行車，也必定健步如飛，況且多數藍色工裝，一望便知他們的生存屬性，當然其中也少不了機關小職員和中小學教員。忙人采購日常必需的肉蛋果蔬，總是速戰速決，決不拖泥帶水。在他們看來，為那一根蔥、兩棵小白菜，去浪費更應精打細算的光陰，劃不來。為了最大限度地節省討價還價的口舌，同時也為了防范不守規矩商販的盤算，他們逐步形成有特色的對策：選擇面熟的攤主。你看，忙人往這攤前一站，老板通常不需多問，就能遙感到你家的冰箱里，剩下些什么，缺了些什么。于是稱重、包裝、收款、拜拜，一如風吹流水。當然那些沒有攤位從鄉下來的賣主，忙人有時也是喜歡光顧的，圖的是新鮮，比如黃瓜帶蒂帶刺，肯定不是販來的吧。因此，忙人的自由度，仍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忙人買菜還有另外一個顯著特點，就是絕少拎菜籃子，而是習慣用方便袋，一只不夠，再添一只，裝得鼓鼓隆隆的，朝自行車后架上一夾，便風馳電掣地消融在滾滾紅塵之中了。

閑人的基本隊伍是女人和老者。純粹意義上的家庭主婦，我們這個城市目前還為數稀少，多半是退休之后，方才開始主政廚房。閑人通常用不著車子，三兩結伴，提籃小買，左顧右盼，悠哉游哉。男人不是沒有，退了休居家賦閑，寂寞難耐，排解的出路，菜場自然是一種選擇，那就讓買菜和消閑有機地結合起來吧。話說回來，男閑人的這點雅興，女閑人們是沾不上邊的。

然而菜場是女人的天堂，她們的腳只要一伸進菜場，即刻就會心花怒放。這也挑挑，那也揀揀，貨比三家，個個似乎早就身懷絕技，人人都成了天才的采購員。地毯式、拉網式，蜻蜓點水式，整個菜場，大顯身手，游刃有余。

一旦閑人兵團進軍菜場，眾攤主的精神之弦，不由分說地就繃了緊，明擺著，大娘老爺子跟你斤斤計較，你再稱上面，就休想做點小手腳了。末了，趁你找錢的當兒，心安理得地順手牽走你兩根蔥蒜什么的，還算便宜了你。菜場上設的校秤臺，不如說是專為閑人設置的，尤其是買魚買雞之時，少給一兩二兩的，就是塊兒八毛，不可掉以輕心，所以閑人寧愿在校秤臺上多花費時間排長隊，也決不能讓小販多占一分一毫。更有甚者，閑人們都高聲大語的慣了，問價殺價，爭紛口角，評理調解，呼朋喚友，溫良恭儉讓？沒門。于是乎噪音此起彼伏，你若隔著一條街，聽聽那菜場，沒準還以為是個碩大無比的馬蜂窩，發出的那種嗡嗡的蜂鳴哩。

若是趕上雙休日，菜場里會混進來一批異類——不忙不閑的人，這當中多是些白領或者大學生。平常里他們在食堂或餐廳吃現成的，這會子朋友聚會，戀人赴約，方才想起這個城市中還有幾處叫菜場的地方。雖說價格不明了，貨色分不清，不礙事的，揀色澤鮮艷的，挑價格昂貴的，正好把學過的《市場營銷學》實踐一下，一舉兩得。再說哪家女孩子領著男朋友逛菜場，腦海里不是塞滿了日后的種種甜美，能不忽略眼前這些雞毛蒜皮。攤主碰上了這類呆客，怎能不產生中頭彩的快感。

菜場最敬畏的就是貴人，貴人一到，地動山搖。貴人不為買菜而來，他們是來調研的、視察的、檢查的，非同小可。為了迎接這一天，菜場早就聞風而動了。但見那幫市場管理大員，跑進跑出，呼風喚雨，指點江山，驅使攤主們又是沖又是掃的，像辦喜事似的渾身是勁地忙碌著。只可恨那些賣菜的，多是些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老油條，整日滿不在乎，無論你如何激動，他們照舊安之若素，一點也不體諒市管大員們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這種氣氛，只能讓偶爾進城賣點自家菜園子里茄子、青椒的大嫂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其實既然是貴人，誰不慈眉善眼，又都慣于春風滿面，被下屬簇擁著，不過是走一走，望一望，問一問而已。一切程序完畢，抖抖手、點點頭，就穩如泰山地躺進小汽車里，揚長而去了。于是，蜂巢般的嗡嗡聲，頓時又沸騰起來，菜場里的閑人也好，忙人也罷，仿佛一下子又都成了天堂里的神仙。

有份閑心，你不妨到附近的菜場里逛一逛，哪怕是走馬觀花，我保證你能欣賞到一幅有聲有色的浮世風俗畫。

菜場與女人

對男人來說，菜場并非大展宏圖發揮潛能的好地方。對女人就不一樣了。

女人的一生，很少有擺脫家務超越菜場的。在女人的心目中，菜場是家的外延。從菜場到廚房，從廚房到餐桌，是大多數女人反復詠嘆的日常三步曲。

我有一位朋友的妻子，堪稱賢良，她的大部分時間雖在自家的屋里消磨掉，她的心思卻總在菜場間穿梭，因而各個菜場的花色品種、價格差異，進出存量，她都了如指掌。她用一輛自行車代步，以保障她的采購運動戰。如果說沒有女人的菜場是不堪設想的，那么，沒有如此精明的女人，一定興味索然。女人是菜場的靈魂，男人至多只是一種搭檔，給個配角獎就行了。在家中早已安于夫唱妻和的女人，一到菜場，就把法則適時地顛倒過來。凡夫婦同進菜市場的，男人只能淪為顧問或幫手的角色，于是有人把一支老歌略改一詞為：

菜場的天是女人的天，

菜場的女人好喜歡。

——女人在菜場里如魚得水。

一條黃瓜如果被看中，顧客若是男人，通常是單刀直入：啥價？而女人非得盤問再三不可：哪兒產的？啥時摘的？一塊錢幾斤？

女人在菜場里挑剔，其實只是一種策略。比如一位大嫂把紫茄子批得體無完膚，她實際上是希望這種茄子以最便宜的價格走進自己的提筐才好哩。這不能算是女人的狡黠，而應當歸屬于女人的小智慧。

飯店老板娘，是菜市場最生猛鮮活的一群。別看她們手大腰粗渾身油膩光著腳板趿著拖鞋，瞧瞧她們一手捏著采購單、計算器，留一手指指點點的，好生壯觀。她們所到之處，攤主們總是滿臉堆笑，而普通女人見了她必然退避三舍。這些女人的沖天豪氣，在菜市場不愁不發揮得淋漓盡致。

菜場在雙休日肯定大發其市，這是由于職業女性如潮水般涌來，你得填滿她們的菜籃子，讓她們高興而來滿意而去才是。她們的倩影，每隔一周你才能見到一次。

也有未脫稚氣的女孩子來逛菜市場的，她們是作為母親的隨員或實習生而來的。菜場的風云變化莫測，沒有現成的教科書，女人必須久經菜場方能取得一點實在的經驗，因此讓未來生活的接班人早一點獲得感性認識，不失為明智之舉。

據聞有兩類女人對菜場略無興趣。

第一類是女性官員，她們是從一大堆女人中披沙揀金淘洗出來的精英。在她們看來，菜市場雞毛蒜皮太過，與自己的身份、氣派相去十萬八千里；另一類是拿青春賭明天的那種，她們的天地里只有大款與小費，至于青菜蘿卜，是樹上結的還是水里生的，與她們不相干。這兩類不進菜市場的女人，卻比一般女人更多地享用到來自菜場的綠色蔬果、海味山珍。

然而菜場能造就出色的女人，學問與購物藝術雖說是買菜的副產物，但有用，因為女人一生要光顧的，不只是菜場。商場、舞場、會場、球場、情場、官場乃至一切的場，同樣向她們洞開大門。學問能充實女人，藝術能陶冶女人。在菜場上縱橫捭闔，收放自如的女人，在各種場合下，可能也是優秀的。

菜場饋贈給女人的禮物，就是學會斤斤計較。這沒有什么不好，其一，你總算具備了對克斤扣兩的奸商行為的正當防衛能力。其二，你終于理解了買賣爭分毫的偉人意義。久之，你不再是個不可救藥的傻女人，不再是一個不成熟的笨女人。許多女人就是在平凡與操勞中受到凈化獲得升華的。

能干的女人在菜市場顯得神閑氣定，她甚至從心底里嘲笑那些標榜超然物外的家伙們。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是物質的，連梭羅都不能在瓦爾登湖呆一輩子，還是回到愛默生家的餐桌旁，誰又能高雅到哪里去。

也許菜場能將女人的萬方儀態掃蕩殆盡，但它永遠也洗退不了女人的清純。菜場不過是把女人塑造得精明與實際一些罷了，讓她們成為世俗社會所稱道的好媳婦、好妻子、好母親。

就是這些詠唱日常三步曲的好媳婦好妻子好母親們，把菜場這個物化了的世界，變成生命的補給站。要想知道思想、哲學、知識與菜場有沒有關系，那么，你最好去問一問那些菜場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