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結構變遷：雞蛋型理想與葫蘆型現狀

改革開放二十多年來，中國社會結構發生了激烈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僅僅體現在靜態上，也鮮明地表現于動態中。原先雖有城鄉差別，但無論城市還是鄉村內部，階層劃分都缺乏明顯的界限；然而，今天卻不同，在城鄉差別繼續擴大的同時，無論鄉村還是城市，不同階層間的差異迅速凸現，更要命的是，它呈現出一種固化的態勢。在如今這個紛繁蕪雜的萬花筒社會里，一旦相對弱勢群體中的優秀個體指望通過自身合法努力改變身份和命運的舉動，變得不再容易，意味著什么后果，即使不毛骨悚然，也難免坐立不安。

歷史證明，在金字塔尖的社會結構中，越接近尖頂的階層形成利益集團的可能性越強。他們不僅有相對明確的利益范圍和利益訴求，而且維護和爭取自身利益的意志更為自覺和堅定，表達和鞏固自身利益的渠道更加寬廣和通暢。如果缺乏有效的自律或充分的外來約束，這種情形不僅會造成社會弱勢群體的愈加邊緣化，而且可大大增加弱勢群體中的優秀個體向上躍遷的難度。倘若一旦形成這種格局，不但當下危險，而且修正的難度巨大，貽害更是無窮。

在諸如人口紅利、社會穩定、財富均分等改革前不順利發展或曲折發展而衍生的難得的積極因素逐步消耗殆盡的時候，中國如果不能在十年內完成發展中國家向準發達國家的超越，中國的未來發展前景并不容樂觀。社會結構和社會意識觀念一朝形成，便會具有由不得個人意志的慣性而改變絕非一朝一夕。近三十年來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如果缺乏自上而下、政令暢通的政治體制是不可能實現的，甚至是無法想象的。獲得成功的國家或地區無一不具有一個共同特征：在經濟總量擴張、產業結構優化的背后，必然伴生深刻的社會結構變遷，且使不同社會階層成員的改變相對容易化。亞洲四小龍經驗與拉美國家教訓的不同之處，除了創新主體的差異外，國民階層的變遷和不同階層間的訴求交流和身份交換得到保障亦是不可缺少的。

亞洲四小龍的成功，根植于“經濟發展戰略的是否得體和所處地區態勢的是否有利”，但更在于正確的社會改革是否得到了引導或無意的促成。四小龍之所以能把經濟奇跡鞏固為發展奇跡，更在于其社會結構逐漸調整到良性、穩定的狀態：先前的靜態穩定的金字塔結構被消化為動態穩定的“雞蛋型”社會結構。而在其中，“橄欖型”只是表達了形狀，而“雞蛋型”不僅表述了形狀，更描繪了實質。社會結構的外殼必須硬化成橢圓型，但其內部成分應可以自然流動。在此層含義上，橄欖內部由于內部呈固體狀態，顯然沒有用內部是液態的雞蛋來描述恰如其分。當然，這個雞蛋應是生的，未被煮過的。否則，用熟的內核凝固化的雞蛋來形容這一相對良性社會結構亦只會徒具外表，還不如僅能描述形狀的橄欖。與僵化的卻是極其穩固的金字塔型社會結構相對，只要不存在外力的猛烈錘擊，雞蛋型社會結構不僅要靈活得多，而且即便翻滾，也不會傷筋動骨，依舊可以確保整體的安然無恙。相反，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一旦傾斜，不僅一切內部組成要重新調整，而且會遍體鱗傷。

盡管今日的亞洲四小龍社會結構及其態勢已有所變化，但當時它的共同特征卻是：人們經濟實力的變化并沒有造成不同群體身份的固化，且西方原生型資本主義早年泛濫的階級意識亦被揚棄或壓根未及形成。通俗地講，在全社會經濟面貌迅速改觀的同時，并非所有群體都能立即平均的收益，但社會不會僅因此而分裂：暫時獲得強勢地位的不一定持久，稍一不慎或停止努力，明日就不一定能繼續擁有今朝；暫時所處的弱勢位置不代表永久，社會鼓勵并為之提供了改變不利生存態勢的條件。而在其中，形式的公平更為重要。盡管暫時有錢的人可以自己追求更好的條件，但公共財政為所有人提供的服務機會是均等的。這突出體現在教育方面：弱勢群體的基本教育可以得到保障，而且所獲的教育質量與愿意接受公共財政支持的強勢子弟所受教育不會有明顯差異；公辦教育對基本教育資源的分配不會因為所處社會地位的差異而有所區分，從而人為加大社會差異。教育還僅是其一，但對社會結構的穩定意義深遠。四小龍社會結構調整上的這一特點的形成，固然有其國情和區情的原因，但不容否認政府的英明和措施的得力。

當今中國，經濟奇跡自發地轉化為全民共享的態勢逐漸弱化：而社會階層結構在經過近三十年的改革調整，卻呈現出重新固化的態勢。兩者一消一長，增加了中國拉美化的危險。

三十年前，“文革”最大的副產品，在城鄉戶籍堅冰依舊的同時，為改革提供了一個極為均等的城鄉社會結構。城鄉之間，盡管戶籍制度固化已經二十余載，但此時絕大多數城市中的中年人都是農民出身，城市里的青年也普遍有著上山下鄉的經歷，他們對農村有著天然的親近，在農民面前或心存僥幸，或不經意地流露出優越卻不至于猖狂。三十年前的中國，雖然不富裕、不先進，但在社會結構和階層關系上卻最接近烏托邦狀態。

改革逐步改變了這一切。在成就個人第一波財富的同時，也使貧富差距重新成為描述中國問題的術語。20世紀80年代，中國經濟改革的效應盡管改變了社會鐵板一塊的格局，但一切都還混沌和含糊不清。

20世紀90年代后，中國往何處去的方向逐漸明朗，財富分配的格局發生了激烈變化，貧富差距問題隨之提上臺面。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輪分配差距拉大的過程中，絕大多數工薪階層并沒有發生明顯的分化。他們在歡呼改革的同時，對自己所得的待遇頗有微辭。此時，從普通農民、工人走向財大氣粗的道路依舊可行，弱勢群體的待遇并非慘不忍睹，堪稱或被自認可算弱勢群體的數量還是鳳毛麟角。

世紀交替之際，中國經濟走上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增長之路。與此同時，經濟改革的余地已經不大，市場化基本形成甚至還存在過多之虞。此種背景下，社會階層的分野逐步成形。與經濟發展特征相對應的是中國工薪階層的數量增多、特征漸成。工薪階層的龐大似乎可以為中國中產階級的形成奠定基礎。但結果卻并未如此樂觀。先前的金字塔結構的頂尖并未明顯變化，但塔尖以下卻發生了明顯變化。最明顯的特征是在工薪階層整體數量大幅增加的同時，其組成亦發生了變化。本該成為橄欖型或雞蛋型的工薪階層卻出乎意料地呈現出葫蘆型。葫蘆的上端是掌握著壟斷或行使著權力或擁有著豐富知識、技術和稀缺技能的工薪階層，如國有壟斷企業的工作人員、各級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大學教師和科研人員、外資企業中上層管理和技術人員。而葫蘆的下端則是城市里未能成功進入穩定單位的再就業的工薪階層和農民工，類別較少、數量龐大，且與“葫蘆”的上端存在著明顯的斷層。中間小、兩端大的葫蘆型社會結構，形象的描述就是兩極分化。若僅作為暫時的現象，這無關大礙。但若已呈現固化或正在固化，則便危機重重了。

由于中國素有家庭意識和繼承傳統，這使已占據優勢地位的群體必然會不顧一切地為自己的家庭成員和子女親戚爭取利益，從而在客觀上可能阻礙相對弱勢群體的成功，使他們同等的努力達不到同等的效果。通俗地講，即為“裙帶”極其危害。在一個現代社會，由于選擇余地的增多和社會需求的多樣，前現代社會常見的子繼父業在現代社會里并不應被視為正常現象。不幸的是，在大多數令人羨慕的行業中，“裙帶”似乎已呈現出難以避免的趨勢。與這種格局相伴生的還有子女受教育權利和利益上的不平等。

隨著市場經濟的日漸完備和資本的封閉性，白手起家的創富已經不太可能普遍出現了，最底層迅速躍上頂層的故事也已漸漸貌似神話。“按部就班”將無法阻擋地成為整個社會的常態。在這個過程中，創造公平的不同領域工薪階層問的流動環境更顯得至關重要。真正的工薪階層間應是平等的，特別是下一代間的流動更應是多向的。當前中國，在用經濟手段關注和調節收入差距的同時，用行政和其他方式來阻止用不正當的手段固化同輩和下代人間的階層分野從而促成健康的行業流動、地域流動和群體流動，是結束“金字塔”狀，扭轉“葫蘆型”，走向“橄欖型”，最終形成“雞蛋型”社會結構的關鍵。畢竟，“得中原者易得天下”，而“得中間者易穩兩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