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的班里有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而浪漫的女老師,她別出心裁地決定以抽簽的方式來決定此后三年誰是誰的同桌。說實話,心中不是沒有朦朧的期待的,當我遲疑著把手伸向那個寫滿全班同學名字的小紙盒時,也有過一點點臉紅心跳。然而在我展開的紙團上,卻是一個清秀的女生名字:程靈。旁邊一個短頭發女生嬉笑著把頭探過來,大聲念著我手上的名字:程靈!于是,在喧鬧的教室里,所有人都突然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回應:到!是一個高個子女生,穿著長袖的格子襯衣,剪著短而干凈的學生頭。片刻之后,全班嘩的一聲笑成一團,她也笑起來,她的笑容很燦爛,這成了我對程靈初次的印象。
等大家紛紛按新位子落座后,程靈突然扭過頭來問我:“你叫什么名字?”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隨手把寫了名字的課本推給她看,她卻搖頭,仍看著我笑:“問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說:“書上寫的這個啦!”她居然又搖一搖頭,仍然堅持問:“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程靈啊。”我感覺周圍的同學紛紛投來目光,不由有些氣惱起來,我壓低聲音說:“我叫熊裴嵐!”于是她又笑起來,奇怪的是她笑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有一個燦爛的表情。
新班會散了以后,我突然被班主任李老師單獨叫到辦公室,她說:“熊裴嵐同學,我希望你幫老師一個忙,以后多多照顧你的同桌程靈。”我詫異地抬起頭來,她繼續說:“也許你已經發現了,程靈同學她智力有些問題……她父親就是我們學校的程主任……”
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腦袋里有個聲音在不停地說:她是傻子?她是傻子……也許我不該奢望一個又高又帥又聰明的王子型同桌,但至少她也應該是個伶俐可愛的女生,而不應該是個傻子啊!即使她不流口水,不會發出嗬嗬的笑聲,但是她的樣子讓我說不出來地難受。即使現在全班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
但很快所有的人都了解了這件事,原因很簡單,程靈雖然傻,卻對自己的名字有著出奇的敏銳反應,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有人叫“程靈”,她立刻會大聲響亮地回答:“到!”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叫她的名字,以聽她響亮而一本正經的回答為樂,甚至連外班都迅速地知道了我們班有個傻女程靈,他們會在下課時間不斷地尖叫她的名字,于是,程靈那一連串的“到到到到到”便像雷聲一樣在教室上方來回滾動。捉弄她的人因此而笑到肚子疼,程靈自己也笑,仍然是無聲的,燦爛的笑。有時候我看著她的笑,常常會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傻,我試圖偷偷教她:“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你不要理他,知道嗎?”她連連點頭。然而到了第二天,有人叫她,她仍是響亮的回答,此后再教她幾遍都沒有用,我至此才真正死心,知道她是真傻。
這個事實讓我覺得羞愧,仿佛傻的不是她而是我。于是我心里暗暗地對她有了點“恨”,我賭氣不理她,但她卻不知哪根筋不對地跟定了我,一到下課,我上辦公室交作業她跟著往里鉆,我和同學講話她就站在旁邊聽,甚至我上個廁所她不顧香臭地一起往里跑。可想而知,那一陣子,我灰頭土臉透了。
直到有一天一群男生打賭,賭程靈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他們輪流去拉她的手,摸她的頭發,等我看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開始摸她的胸。程靈開始沒什么反應,只坐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著,當她看到我的時候,她突然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她大著嗓子叫:“熊裴嵐!”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血全部沖到了腦門上,我尖叫起來,邊叫邊往老師的辦公室跑。當老師似發怒的牛一樣沖進教室時,肇事的男生自動并排在教室后面站好,一個個的頭都幾乎低到了胸口;而程靈,已經屁顛顛地朝我跑了過來,一臉無辜燦爛的笑。我沖過去狠狠地拉她的頭發,看著她痛得咧開了嘴,仿佛出了一口惡氣。我沖她大喊:“你這個傻子!”自己的眼淚卻刷地下來了。
那次事件后,程靈的主任爸爸終于認識到了他的寶貝女兒與正常社會的格格不入,第二天,程靈沒有再來上課,她仿佛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但是,我卻不時地想起程靈來,尤其是我上課寫小說的時候,我會突然想起,那個會在我鋼筆沒墨水的時候遞一支筆給我的傻女孩。
程靈走后的第三個月,學校校慶。到處是沸騰的人群,我新組織的文學社也搞了一個作品展覽,在大家都涌進去參觀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展廳外的敞式走廊上。我就是在那個時刻聽到了一個很大的聲音:“熊裴嵐!”一個含糊的大嗓門的聲音在叫我。我猛回頭,傻女程靈正屁顛屁顛地甩開她的長腿飛奔而來!胖胖的程主任也跟在長腿程靈的后邊跑,他同時叫著:“熊裴嵐!程靈聽說你在這里非要來看你!”說話間程靈已經奔到了我的面前,她伸出她的長臂一把摟住了我,雙手啪啪地在我的后背上敲打著,那樣的熱烈,絕對像多年失散的老朋友。朋友?這個詞在腦海里一閃而過,我的鼻子一下子又酸了。是的,她記得我,她一眼就認出了我。程靈,傻女程靈,把我當成了朋友!
“你還記得我啊!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我終于忍不住像對一個真正的朋友一樣對她張牙舞爪地大叫起來!她張大嘴笑:“哈哈哈哈……”她竟然笑出了聲音!只會在臉上掛著燦爛表情的程靈竟然笑出了這樣響亮而清楚的聲音!這一次,我心甘情愿地相信,這個傻女,是從心底感到了快樂。
編輯/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