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挪亞方舟度過的一個半小時
晚上9:30,我、巴克、桃子、櫻子四個人打車去挪亞方舟喝酒。車沿著江邊開,習習的夏日涼風從拉下的車窗灌進來,江邊的霓虹燈五顏六色閃閃爍爍,恰倒好處地勾勒出這座江邊小城優雅的腰肢。
巴克說,今晚的這些燈真美。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晚上,電影散場后跟女友走在紹興的一條街上,我也說過同樣的話。
不知是小櫻子還是桃子馬上更正道,這些燈早就安裝好了呀。言下之意,這些燈昨天就在那兒美麗著了。
那可能是今天晚上心情特別好的緣故吧,反正看上去比平時美,巴克說。他的神情看上去的確很陶醉。
車在海關轉彎,駛入秦望路,一會兒就到了酒吧門口。店面不大,“挪亞方舟”四個字也很小,不留心看還真不容易找到。這條路上似乎散布著大大小小許多休閑吧。
拉開門,嘈雜的音樂聲與冷氣一道撲面而來。吧臺邊已經坐了好多客人,有幾張臉孔好象在哪兒見過,一個叫什么消魂的小伙子向我們打了個招呼。我們在吧臺邊找了四個靠里邊的位置坐下來。我坐在最里邊,巴克挨著我坐下,接著是兩個女孩子。巴克倒好,跟小櫻子相鄰,只是苦了我,我跟桃子兩個被生生地隔開了。陡地想起一句話:千山萬水地隔著,手不能牽在一起,心卻在一起。我們中間只隔了兩個位置,一個巴克一個小櫻子,跟千山萬水相去甚遠,感覺中卻似乎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
一股莫名的憂傷就在這個時候涌上胸口。
憂傷來得猝不及防來得毫無理由,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境,我有一千個理由一萬個理由好好快樂,卻找不出半個理由哀傷。我努力地說服著自己,連一頭豬都知道快樂,人有什么理由拒絕快樂呢。
啤酒在一只只杯子里滿起來,很好看的琥珀色,沒有泡沫,酒確是好酒。但我知道,那揮之不去的憂傷已經空氣一樣將我包圍,并且將伴隨我整個晚上。我只要了一杯紅茶。我的胃已經無法接受酒精的刺激,醫生已經無數次勸告了,不要再喝酒了。我無限傷感地想起自己曾經是那么熱愛酒,我曾經那么意氣風發千杯萬盞縱情豪飲。酒淺下去又滿上來滿上來又淺下去,就這么幾個來回,青春就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它像杯子里的酒一轉眼間淺了下去,但我知道,它不會像酒一樣再次滿上來。我把自己的青春喝掉了。我把自己的胃喝壞了。我把自己年輕干凈的臉喝老了。想來真是不可思議,人竟然被自己熱愛的事物所毀壞,就像我一次次被自己所愛的人所傷害。
我一個勁地喝著紅茶。巴克一個勁地喝著啤酒,酒精讓他的臉幾乎洋溢出幸福的表情。
音樂止歇的間隙,整個酒吧靜得可怕。我聽到整個空間都響著咕嘟咕嘟的聲音,啤酒在喉嚨里勢不可擋奮勇前進的聲音。
我呆呆地看著桃子。隔了兩個人看過去,有點兒遠,但桃子的臉在幽暗的燈光下楚楚動人,像一朵迷離的花盛開在彼岸。她的眼睛特別大,長睫毛一閃一閃,泛出幽藍幽藍的光輝。我說,桃子,你坐過來吧,我想跟你說說話,或者什么話也不說,就這樣看著你愛琴海一樣蔚藍的眼睛,做一頭發呆的鯊魚。這蔚藍好像要藍到我心底里去,藍得讓人心醉,繼而心碎。
我說,桃子,你不要把頭轉開,不要把頭低下去,我只想這樣看看你,透過透明的杯子看看透明的你。
我說,桃子,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傷感的。
但我什么都沒說。
說了桃子也不會聽見。桃子在跟別人碰杯。桃子把頭轉了過去。桃子拿著手機在跟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說話。最后,桃子隔著巴克和小櫻子跟我碰杯。我對服務員說,給我拿個杯子,我想喝一點酒。
杯子相撞的一剎那,我感覺到那憂傷已經逸出胸口,大霧一般四處彌漫。
音樂還在嘩嘩流淌。有帶著醉意的酒客從旁邊晃過。酒吧的老板、老板娘、服務員輪番過來敬酒。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那是一個人的天涯。
我問老板,為什么想到取“挪亞方舟”這個名字。
老板說,挪亞方舟是一條船的名字,它讓人類在洪水泛濫中躲過了滅頂之災。
我說,這我知道。我沒接著說,我還知道這條船長三百肘,寬五十肘,高三十肘。
大概,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年代,忙忙碌碌彷徨無著的現代人仍然需要找個躲避喧囂和災難的地方吧。但喧囂和災難能夠躲避嗎?看著桃子那兩汪蔚藍的愛琴海,我問自己。
11:10,走出酒吧,我站在門口,“挪亞方舟”四個字仍在不知疲倦地閃爍。我看到桃子還拿著手機通話,隔著千山萬水,跟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說話。
大雪無雪
早上起來,先把水壺灌滿了,放在煤氣灶上燒。然后隨手翻過一頁日歷,便看到上面赫然印著:12月8日,農歷大雪。心里好像有什么被“錚”地一聲撥了一下。呵,要下雪了。
眼前頓時化出一幅圖畫來: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天空中飄落下來,落在樹枝上,落在房頂上,落在屋前的空地上……
視野里白茫茫一片。水壺撲撲作響,提醒我這僅僅是幻覺,雪壓根兒就沒下。看窗外的這爿天,也似乎沒有要下的意思。下雪之前的云,該是大片大片的鉛灰色,厚厚地低垂著。而窗外的天空,盡管也是陰陰的,卻看不到那大片大片的灰云。我只看到一只灰褐色的鳥棲在落盡了葉子的樹上。好像下不下雪就全看老天的表情了,似乎只要它臉上的那塊肌肉稍稍動一下,雪就會乖乖地落下來。
今年的雪會下嗎?
一整天,我都坐在窗前面對著一張白紙發呆。雪一直沒有落下來。天空那陰陰的臉上,壓根兒就沒有哪塊肌肉想動一動。只有那只叫不出名字的鳥用鮮紅的瓜子鉤緊了枯枝,樹上一片葉子都沒有了,這鳥兒就成了它最后的一片葉子。
女兒在隔壁房間里大聲地朗讀一篇叫《瑞雪》的課文:
傍晚,大片大片的雪花,從昏暗的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霎時間,山川、田野、村莊,全都籠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我走過去問她,你讀了幾遍了?
她頭也不抬地說,第八遍。
我又問:你知道紛紛揚揚的意思嗎?
紛紛揚揚?這還不簡單,就是下雪的樣子唄。
那下雪的樣子又是什么樣子呢?
不知道。
看著女兒一臉茫然罪過兮兮的模樣,我知道我的提問對她來說實在是苛刻了。這超出了她的能力。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座小城應該已經三年沒有下雪了。而我又怎么能要求一個記憶中沒有“下雪”的樣子去解釋,“紛紛揚揚”呢?她理解不了漫天飛舞的“下雪”的樣子。她大聲地讀出了“雪”這個漢字,但她的腦子里仍然是空蕩蕩的,她看不到一片雪花。
爸爸,你說雪是什么樣子的?女兒突然回過頭問道。
雪是什么樣子的呢?像白色的棉絮嗎?不是的,棉絮太重了,雪是絕對輕柔的;像鵝毛嗎?好像也不是,雪不會像鵝毛那般可以一根一根地點數,它甚至不愿在你溫暖的掌心里停留片刻。
我無法用語言向女兒描述雪,這同樣超出了我的能力。雪,它上下回旋,左右搖擺,像精靈一樣優美地舞蹈。但這仍然不是真正的雪,它的飄忽,它的遲疑,它宿命的閃避和奔赴,壓根兒就無法被形容。
我知道,這時候能夠幫助我的不是修辭學和美學。
我記起了那個孤獨的鄉村少年,在闐寂無人的清晨,頂著刺骨的寒風踩著厚厚的沒膝的積雪去上學。雪下了整整一夜。
但頭上的雪片還在旋舞。雪壓根兒就沒有要停的意思。那個叫西景山的學校似乎就在眼前了,卻決也走不到。
腳下的積雪吱吱嘎嘎作響,時不時夾雜進松樹和毛竹被折斷的聲音。那種尖銳的、疼痛的、撕扯般的聲音,許多年之后還在少年的胸腔里回響。
我想跟女兒說,那個鄉村少年就是我。
我最終沒有說。因為她無法再去傾聽那吱吱嘎嘎的帶點兒疼痛的聲音,她無法理解那種白茫茫一片的孤立無援的情懷。一如雪,它只能被體驗,而無法被我說出。
一如現在2002年12月8日,我用老水一次次地寫下“雪”這個漢字,我只能絕望看著它落在雪白的紙上,一次次地變黑。女兒還在用干凈透明的聲音大聲朗讀:大片大片的雪花,從昏暗的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蕩下來……
而雪,整整一天沒有下。我知道,大雪只在農歷的月份里下,在我們空曠的內心里紛紛揚揚。
蒼涼的背影
你終于走了,像一陣深秋的長風,穿過故鄉的土地和河流,在眾人的睡眠中悄然離去。你走得那樣急迫,那樣匆忙,在這樣一座熱衷于為三流歌星鼓掌而不愿對普通人洶涌澎湃的內心世界投之以一瞥的小城里,又有誰會注意到你的消失呢?
但我不能不關注你,閱讀你漸漸遠去的背影。因為,你留給這個時代的,是一個怎樣蒼涼的背影呵!
在隆隆的火車聲中,在鼾聲四起的污濁的氛圍中,你卻忘情地讀著一部熱烈的書,那一張張菲薄的紙頁仿佛也和你的心靈一起在燃燒。那個命中注定的遙遠的城市越來越近,那部叫《古船》的書也漸漸接近了尾聲,你為書中那被朝霞染紅的窗欞而兩頰發燙、全身顫抖。
你終于走向了遙遠。從根本上說,人無法回避走向遙遠。因為人本來就是從遙遠的時空走來,也就必然要向遙遠的時空走去。走向遙遠,就是走向了那一片蒼茫,那一份自由。
許多人向往那一片蒼茫,但卻害怕走向它,因為那一片蒼茫里有巨大的混沌和虛無,沒有偉大的信仰,就不能堅定地穿越過去,一如當年“荷戟獨彷徨”的先生。
許多人羨慕那一份自由,但卻不敢投身真正的自由,因為投身自由意味著拋卻一切,拋卻已經擁有的職位、優厚的薪水、寬敞明亮的住房,主動地去承受苦難。
而你主動放棄了在別人看來是一流的工作環境,毅然走向了那失去一切依憑的生命長旅。因為在你看來,一勞永逸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不付出代價的自由,也不是本質的自由。只有在活潑鮮烈的生命方式和創造性的個體生存中,自由才能如泉水般涌現。真如女作家王小妮在深圳燈紅酒綠的街頭渴望“做一棵蒼涼的白菜”,我則為你漸行漸遠的蒼涼的背影而喝彩。惟其蒼涼,方顯出生命的本色,而高級櫥窗里一棵人工制造的鮮艷的白菜,卻僅僅是供人觀賞的,死的。
這個時代過于瀟瀟灑灑,過于輕輕飄飄,卻缺少一份必要的沉重和蒼涼。任何一個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的人,都必然表現出一種憂憤和焦灼,一股理想主義的創造的激情,一注沉甸甸的,有時甚至稍顯笨拙的目光,因為“只有這樣的目光才能擊打起大時代的塵土”。可是,偏偏有那么多人甘愿在漫長的等待中慢慢地老去,他們守株待兔地等待著奇跡的降臨,以致失卻最后一喊的力量。這,又是一種怎樣的悲哀呢?
一年多來,你斷斷續續給我來過幾封信,由此我知道你走了許多地方,知道你吃了許多苦,知道你在為生計而奔忙,但是你始終沒有放棄自己心中的理想和憧憬,相反,那一份對藝術的虔誠,那一份對生命的執著,那一份對土地的摯愛,卻變得越來越熱烈。你深切地領悟到,真正的詩人是不可能僅僅滿足于與時代同步的,他必然要超越時代、走向遙遠,譬如但丁,又譬如寫下薄薄一本《野草》的先生。
在長久失去聯系之后,最近終于又有了你的音訊。這封寄自未名湖畔的信,使我再一次思考那一片無可回避的遙遠,和你越走越遠的蒼涼的背影。信的最后,你這樣寫道:
“我很想回家看看,看看你,看看那片泥土。一年來,我背負了很重的情感上的債務。我一直在回看土地盡頭蹣跚著的父親。我想,他們也許是中國最后一代真正本色的農民了。他們蒼涼的命運,使人長久難以平靜。”
蒼涼的文字中,閃跳著的卻是一顆灼熱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