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一

１９９４年的暑期，當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的求學生涯即將跨入第二個年頭之際，我的生活里發生了一件重得無法承受的災難，——我的小妹以極端殘忍的方式結束了自己２３歲的生命。

我在噩耗傳來的那一瞬間被徹底擊垮。那是一種天塌地陷、末日來臨的可怕感覺。我感到四肢被肢解，胸腔被掏空，大腦被無數根鋼針扎刺。巨大的悲傷和巨大的憤怒瘋狂地在我心里滋長，我強烈地想毀滅這個冷若冰霜、骯臟不公的世道！

我的小妹是上蒼送給我們這個曾經貧寒的家庭的一份特殊禮物。她蘭心蕙質，溫婉賢淑，聰明過人。她自降臨人世起便將我們全家人的萬千寵愛集于一身。嬰兒時期的她，有著藕節般的臂膀，綢緞般柔嫩光滑的肌膚，彎月般的眉毛，亮得逼人的大眼睛，精巧得無可挑剔的嘴巴，咯咯咯沒完沒了的笑。為了多抱抱這個可愛的小人兒，我們姐弟之間曾無數次地爭搶打鬧。那時年少的我曾愛她愛到咬牙切齒的程度，一次情感的放任，竟然在她柔嫩的肩膀上咬出了一道清晰的血痕，那一次從不哭鬧的小妹哭得驚天動地，而我則緊張后悔得汗濕衣衫……上學以后，這個嬌俏玲瓏、成績優異、歌喉婉轉、舞姿曼妙的女孩兒，贏得了比同齡孩子多得多的寵愛和贊譽。十五歲那年，志存高遠的她金榜題名，帶給我們全家一個十分意外的驚喜。

我永遠記得二十年前送她離家求學的那個場景。田野里的玉米長成了一人高的青紗帳，中間是一條寬闊筆直的鄉間土路。路上走著親親熱熱的兩姐妹。穿著軍裝的姐姐英姿颯爽，穿著裙子的妹妹躊躇滿志。艷陽高照，暑氣逼人，一只艷紅的旅行箱被姐妹倆搶來搶去……那一天的我和我的小妹，滿心滿眼都是燦爛的陽光和錦繡的前程……

小妹的骨灰盒是我親手抱回家的。帶著她離開那個令她絕望的小鎮，一路上我肝腸寸斷，淚水長流。我說小妹咱們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吧，回到我們寧靜的村莊，回到我們出生的院落，回到你離家求學前的簡單生活。我說小妹你等我吧、等我吧、等我吧，我不愿讓你在陰冷潮濕的地下孤單地游走，我會匆匆趕來，給你我的衣角、我的臂膀、我比海洋還要深的愛……

那場災難不僅讓我和我摯愛的小妹陰陽兩隔，也讓我與自己曾經鐘情的文學陰陽兩隔。

我在軍藝實實在在的日子只有一年。第二年的我，一副空空的軀殼里裝滿了赴死的念頭。無論是在白天的課堂上還是在夜晚的宿舍里，我總是擺脫不了撕心裂肺的痛楚，總能聽到我的小妹來自天界的呼喚。我日夜盼望我和小妹團聚的那個時刻。我只能盼望，不能主動選擇，因為最后的一點點理智告訴我，我可憐的父母再也無力承受雪上加霜的打擊。但是我真的無力承受這樣的生離死別。白天的站立和行走對于當時的我而言，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腳下輕若浮云，眼前混沌一片，連呼吸都感覺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我為你來看我不顧一切／我將熄滅永不能再回來／不虛此行／不虛此行／驚鴻一般短暫／開放在你面前／一路春光／一路荊棘／驚鴻一般短暫／如夏花一樣絢爛／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十年之后的又一個夏天，我的小妹穿越時空阻隔，借著這首哀婉的《生如夏花》向我作鄭重的告別。我在心里對小妹說，十年的時光雖不曾撫平我心中的創痛，但在十年之末，我終于說服自己尊重你的選擇，這是一個令人遺憾的世界，這是一個不必停留太久的世界，我知道你不肯墜入凡塵，沾染太多不屬于你的色彩，既然你追求絕美之境的使命已然完成，何不讓自己人生的畫面定格在最美麗的時刻？

小妹呵，我是你永遠的知音。

二

突然降臨的災難，同時擊垮的還有我的父母。

對于少言寡語的父親而言，活潑乖巧的小妹一直是他的小棉襖和開心果。如果沒有小妹在父親身邊的嬌嗔，我便無法看到父親兒女情長的那一面，無法分享父親心中的那一份溫情和欣悅。但我的父親終究是一個苦命之人，他剛滿周歲就承受了幼年喪母的不幸，如今又遭遇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劫難。那些日子里，他不吃不喝不開口講話，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失語的人。從他一天比一天深陷的眼窩里，我看到了深不可測的痛楚和絕望，看到了那個叫命運的家伙猙獰恐懼的面目。

我的母親原本是一個開朗樂觀的人，但在這樣的致命打擊面前，同樣表現出了極為艱難的掙扎。她白天漫無邊際地游走，像祥林嫂一樣地呼喚著她心愛的小女兒，夜晚則以哭當睡，哭得昏天黑地。她不停地自責，又不停地責備我的父親，她的絮叨句句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們的心上……

我恨死了我的脆弱，我已無力自保，更何談安慰我的父母。

我開始了自欺欺人的臆想。我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我的小妹她不辭而別去了一個大家都想不到的地方。我天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時時凝神搜尋走廊上的腳步聲，凝神等待一個意外的敲門聲響起。我無數次地想象過在打開房門的一瞬間，我的小妹若無其事地進來，她風塵仆仆，她談笑風生。我甚至一遍又一遍地構想著我們見面時的情景。我想我會緊緊地抱住她，告訴她人生有許多值得珍惜的東西，比如父母之愛，比如姐妹親情。告訴她這個污濁不堪的塵世雖然不值得留戀，但我們永遠沒有理由放棄生命，因為我們的親人承受不起。告訴她我們姐妹血肉相連唇齒相依各自相互擁有，誰離開誰都是天大的罪過……

后來我走出房間，用我異常敏銳的視覺和聽覺拼命搜尋。茫茫人海中，一個長發飄飄的背景，一張秀氣可愛的臉龐，一串清亮透明的笑聲，總會緊緊地吸引住我的注意力，我會匆匆地趕過去，在心的狂跳中等待那一聲“姐，姐呀，我在這兒！”……多少次撲空的尋尋覓覓，引出多少次難以抑制的失聲痛哭，引來多少個路人驚愕之余的同情，但我不需要同情，我只想要回我的小妹！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之久。

后來，時間讓我終于從一廂情愿的臆想中走了出來，我不得不承認了小妹已撒手人寰的殘酷事實。緊接著我又跌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我覺得是我的疏忽把我親愛的小妹送上了不歸路。多少個月缺月圓的不眠之夜，我觸摸著自己溫熱的肌膚和跳動的心臟責問自己，這些本該屬于小妹的東西，卻無端被你擁有，這難道不是罪過？

小妹對我的依戀甚深，她常常向我坦露心跡，述說她起起伏伏的心情。就在出事前的一個月，我還從小妹寄到軍藝的信中感覺到了她的不快。她對我說她對險惡的世事有些懼怕，而我則回信作了安慰，并告訴她等我放假回來再做計議。后來放假了，我回到了我的小家，忙著為我生病的兒子求醫問藥，卻沒有立即去看望我的小妹。

小妹在最最絕望的日子里想到了什么？這個令我心碎的問題始終像一把利劍懸在我的心上。她在等待我的安慰，而我卻遲遲不到，于是她感到這是一個冰冷絕情的塵世，于是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放棄……一千個錯一萬個錯都在我這里，小妹她涉世不深，她單純善良的心性需要我的呵護，可是我卻只顧自己的那點可憐的生活。我在心里對小妹說，縱使傾盡所有，也彌補不了已經鑄成的大錯，我將從此遠離快樂，心甘情愿地接受來自命運的一切懲罰，在沉重的心理負累中終老，把我一生一世的懺悔帶到與你重逢的那個時刻。

小妹呵，我是你永遠的罪人。

三

“你說你最愛丁香花／因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憂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花兒枯萎的時候／當畫面定格的時候／多么嬌嫩的花／卻躲不過風吹雨打／飄呵搖呵的一生／多少美麗編織的夢呵／就這樣匆匆你走啦／留給我一生牽掛……”唐磊的這首《丁香花》，分明就是唱給我小妹的挽歌。小妹流螢般飛逝的生命曾經絢爛如花，但這個纖弱的女子終究未能經得住命運的狂風惡浪。我一千遍一萬遍地聽著這首《丁香花》，從它低回哀傷的旋律中，總能聽到小妹長長的嘆息和帶著眼淚的笑聲……

面對情感的滾滾洪流，人有時候無法做自己的主人，但生活不相信眼淚，我們只能被裹挾著前行。

漫長的臆想和自責之后，我懷著對生活的敬畏，開始仔細掂量“責任”這兩個字的分量。一次絕非偶然的失職，使我鑄就了比天還大的過錯，這個教訓讓我從此不敢怠慢我周圍所有的人。我開始告誡自己，我不僅僅是小妹的姐姐，更是父母的女兒，姐弟的姊妹，兒子的母親，丈夫的妻子，朋友的朋友，同事的同事，我開始意識到小妹她一定希望我扮演好所有的角色，因為她有一副柔軟善良的心腸。

于是我努力成為我父母的好女兒，我姐弟的好姊妹，我兒子的好母親，我丈夫的好妻子，我朋友的好朋友，我同事的好同事。我用拼命的付出療治我心中永難平復的傷痛……

回首十年人生路，不勝唏噓憶當年。十年間我平和如常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流血流淚的心，這是我無法抗拒的命運，雖然沉重如山，但只能扛在肩上。

２００５年１１月２０日的畢業十年師生聚會，喚醒了我對文學的記憶。一別十年，我曾經的老師和同學們是那么的溫暖親切。我們又聚在一起談論文學了，一樣單純的熱情，一樣激烈的爭論，一樣恣意的鼓噪，使我墜入亦真亦幻的感覺之中，十二年前跨入軍藝校門時的豪邁喜悅之情涌上心頭……

恍若隔世，無常的人生呵。

面對在我人生非常時期有緣相識的老師和同學，我最想說的一句話是，感謝十年的光陰，點點滴滴地療治著我內心的傷痕，使我得以走到了今天，來到了你們中間，感受這親如兄弟姐妹般的情誼。對于文學，我雖然沒能兌現自己曾經的諾言，做了一個實際上的背叛者，但我不能不原諒自己。因為文學有你們在內的很多很多人在做，而向我長眠地下的小妹送去綿綿無盡的思念這件事情，卻只能由我獨自擔當。我與文學淺淺的緣分是命運的安排，我無力抗拒。

我深深地羨慕同學們在文學上的堅持，我強烈地希望軍藝第五屆文學系學員的稱謂能夠成為一個響亮的品牌，因為這里寄托著我對文學的夢想。

同學們加油吧！

我的小妹已經在天國里享受屬于她的那一份安寧了，而我將被生活裹挾著繼續前行。

“那墳前開滿鮮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那滿山遍野你還覺得孤單嗎／你聽那有人在唱那首你最愛的歌謠啊／塵世間多少繁蕪從此不必再牽掛……”我將永不停歇地為我的小妹吟唱，告訴她“院子里栽滿丁香花／開滿紫色美麗的鮮花／我在這里陪著她／一生一世保護她”。

小妹呵，你是我一生一世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