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海南

那一道紅色的傷痕

一個人的一生，會遇到許多次的肉體傷害。那些疤痕或深或淺，或輕或重，早已在日漸成熟乃至衰老的皮膚表面上如風撫過。當初的疼痛，已是模糊的式微記憶。

魯迅文學院畢業的那一天，西北青海湖邊的培華同學贈我一把跟隨他多年的戶撒刀。從那兒出來的男人，為了裝點西北的剽悍，常常佩帶這種古樸精致的短刀。我摩挲著這把精致至極的短刀，油然生出一種沁人心骨的敬意。我哪曾想到西北人的剽悍和兇狠的氣息，已經靜靜地從這冰冷的刀鋒上釋放出來傳染了我。我哪曾想到這把短刀幾個月后會勇猛地捅進三個人的身上。

我的第一個打工的地方是天涯雜志社。那是海府路上拐彎胡同里的一個大院。每到傍晚，我都會趿著拖鞋從大院里出來，花上一元錢咬著兩尺長的甘蔗，把甘蔗渣一路灑到三角地。

三角地是闖海南的人最難忘的傷心之地。所有從大陸橫渡瓊州海峽來海南求職的大學生，每個人都在這兒勾連過。每到傍晚，自發聚集的人群進行求職演講，對著海口灰暗的天空，唱著齊秦的“難道是我永遠一無所有”。經常是一人唱，幾百人和，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和希望的吼聲，在海口的三角地上空回蕩不已。

我坐在三角地東邊一個小排檔上。要了三兩水餃，二兩小角樓白酒。邊喝邊搭訕著和兩個漂亮的“擋主”說話。沒幾分鐘，我就知道了她倆是湖南人，中文系畢業，上島１５天。

許多大學生為了求職期間的暫棲身。經常幾個人合伙在街頭開個小排檔。既賺點盤纏，也能暫時糊口。這通常都是背水一戰破釜沉舟的求職者，這兩個姑娘大概就是如此。

乘著微茫夜色，過來三四個爛仔。這些以主人自居的土著流氓，經常騷擾這些女孩子開的小排檔。

“又來了，”那個叫苗苗的姑娘緊張地說。

“不怕！這兒大陸人多，”我柔聲安慰那個苗苗。摸了摸腰中的那把戶撒刀，心里其實也挺緊張的，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事了。我這個文弱書生又能如何？

領頭的爛仔趾高氣揚地恣著臉說：“唉嘍，跟我走啦，老子已經叫你三次了。跟老子走老子給你弄個大館子開。”說完，一只手就摸到苗苗豐滿的胸上。

“放開你的狗爪子！”我當時的氣血一沖，一股豪情噌地冒出，拍桌而起。

那幾個爛仔呼地向我圍過來。他們沒帶硬家伙，我冷眼一瞅，膽氣愈壯。十幾個大陸來的大學生也聚攏過來，怒視著這幾個爛仔。

所謂眾怒難惹，幾個爛仔悻悻然的溜走了，人群散去，只剩下我獨自陶醉在英雄救美的豪情中。

臨結賬走時，那個叫苗苗的大學生，一迭聲地謝我。執意不收我那三兩水餃二兩小角樓的飯費和酒錢。正為幾塊錢推來推去的時候，一聲尖利的呼哨響起，從胡同鉆出二十幾個海口爛仔，舉著砍刀一窩蜂地向我撲來。我本能地想撒腿就跑，一看苗苗驚恐萬狀的樣子，我反而鎮定下來，反手把苗苗擋在身后。

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明亮亮的菠蘿砍刀向我頭上狠狠劈來，我下意識地用左手去擋，“噗”一道血箭射向天空。

在這之前，我還心存幻想，覺得這伙爛仔無非是嚇唬人的，在我手臂中刀的剎那。知道這回是來真的了。“嗆”的一聲，啞簧興奮地呻吟了一下，戶撒刀出鞘了。

揮砍刀的小爛仔驚叫一聲，仰面倒下。

第二個上來驚叫一聲也應聲而倒。

第三個沖上來，看到我兇狠的樣子，轉身就跑，戶撒刀毫不留情地向他后背捅去。

此時，潛伏在刀身內的剽悍和兇狠，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全被痛快地揮灑出來。沒有人敢上前，幾十個爛仔和上百人圍觀，很快形成了一個壯觀的包圍圈。我像一頭暴怒的西北狼，落入陷阱的西北狼，猙獰至極的低聲嗥叫……

多少年過去后，我尚心有余悸，如果沒有那把戶撒刀，可能我會退縮，會選擇逃避。是戶撒刀引來血腥，也是戶撒刀救了我的命，沒能讓我橫尸街頭。

“我操你個媽的，誰敢上來？”左臂上噴濺著我的血，右臂上噴濺上別人的血。

“小雞巴爛仔，我捅死你！”握刀的手濕滑滑的，刀尖強悍地指著十余米直徑的包圍圈，我厲聲叫喊！

血裝點了我的兇狠，刀，增添了我的剽悍，沒有人敢上前。就這樣對峙著，僵持了幾十分鐘（其實我感覺很漫長）。

“巡邏隊來了！”有人大喊一聲，由遠而近，聽到集體跑步的聲音。“嘩啦”一下，爛仔們如鳥獸散，轉眼逃得干干凈凈。

那個叫苗苗的女孩急忙跑過來用一方手帕幫我包扎。到這時我才仔細地看一眼傷口，小臂被切開一半，三根白色的肌腱斷開，切斷的肌肉紅白相間翻卷著、扭曲著，令我惡心欲嘔。

我住了十三天醫院，苗苗探望了二十六次。每天兩次她給我送飯，都是餃子。只因為第一次停止輸液進食時，我狼吞虎咽時沒忘恭維了一句：“北方人，最愛吃的就是餃子！”

出院的那天，苗苗捧著一大把鮮花，把我塞到出租車，告訴司機：“大英村，３２０號”，說完，笑盈盈地盯著我。我意亂情迷地亂點頭，亂搖頭，裝作茫然，一副愛去哪兒去哪兒的傻樣。

十三天的看護，十三天的目光流盼，十三天無話不說的海闊天空。沒有誰觸動一下那根情感的絲弦，可是誰心里都知道，那種事遲早要來。

我知道住院的第十天，苗苗的聘書下來了，被招聘到海口晚報，做文字編輯。大英村３２０號就是報社的單身宿舍所在地。

苗苗的宿舍，整潔得要命，那一大把盛開的鮮花，把潔白的房間裝點得生機盎然。

我故意挑剔：“怎么，你宿舍怎么跟醫院似的。”

“是嗎，就是讓你在這安心再養些天，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苗苗快樂地說。

宿舍里放置了兩張床，一張掛著蚊帳一張沒有。苗苗說那張床的主人是個川大畢業的女孩回家去了，一星期后回來。

我自告奮勇地倒在沒蚊帳的床上，苗苗詭譎地一笑。

苗苗沖涼后，旁若無人地換上一襲細紗睡衣，鉆進蚊帳。迷離得像一對遠山的輪廓，就在三尺之外隱約。我們像一個孤獨的無任何抵抗力的戰士，不知所措地守著各自孤立無援的陣地，言不由衷地聊著天。

熄燈后，成群的蚊子開始發起進攻，我叫苦不迭。海南流傳著四大怪的說法，其中就有“兩個老鼠一麻袋，三只蚊子一盤菜”。

“有蚊香嗎？”苗苗沒應聲，我奇怪她那么快就入睡了。

當我在身上拍死第七只狂飲鮮血的蚊子時，苗苗突然說話了：“嘻嘻，還是到我的床上避難吧。”

這是一個激情肆意的夜晚。

苗苗告訴我：“聽老人說，傷口愈合期不能做愛，否則那道傷痕永遠會是紅色的。”苗苗說完，無聲地長久吻了一下那條長長的半月形傷痕。

那就讓這傷痕做快樂的佐證吧！我說。

孤寂的海島，本就是天之涯的盡頭，因為愛的火光閃爍，海口灰蒙蒙的天空，在這個夜晚竟變得如彩霞漫天般絢爛。

樹枝的顫抖，在黎明時結束。

第二天，我乘苗苗上班時，悄悄地離開。收拾東西時我發現另一張床的蚊帳，悄悄藏在墻角的紙箱里……

我選擇悄然的離開，是我已經預感到失蹤半個月，雜志社不會留著我的空缺。最要命的是，海口市公安局正在追查我。隨后，我選擇了流浪，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

舊時光的愛情軌跡，有時會隨著娶妻生女的平淡生活而游若蛛絲。子在川上，逝者如斯。

只是這一道呈半月形傷痕依附在我的小臂上，每當酒后緬懷往事之時，那道傷痕就會奇異地發出鮮紅的色彩。

月光下的裸泳

海口晚報的偉思兄開個ＰＡＲＴＹ，說是讓我去湊熱鬧，特意囑咐我有ＭＭ，千萬別穿和尚領大背心外加蔥綠大花褲衩，我一迭聲的答應趕了過去。

偉思這小子混得不錯，有個１５０平方米的大房。除了任副主編之外還兼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副總，自然這就成了從大陸來的朋友圈子里的沙龍，這里有酒有肉有女人還有無盡的話題。

孤島上本就是一群孤獨的人，在這種周末ＰＡＲＴＹ上每個人都很容易溝通。天涯逆旅加上海南泡沫經濟的衰敗，每個人的暫時歡樂其實都是抑郁的無限延伸。

ＰＡＲＴＹ結束已經到晚上九點，幾個ＭＭ被紅酒點燃的抑郁還沒釋放盡，一個勁兒的叫嚷要去海邊游泳。偉思和那幾個狐朋狗友惦記著周末夜總會零點的脫衣舞表演，一致推舉我做娘子班長兼保鏢率ＭＭ前往，我心里樂得應承，臉上裝著無辜，惟恐他們看出“項莊舞劍”的陰暗來。

我小時候家就在迎水壩東湖墻外，夏日里每天順著城墻爬過，洗個澡再來用不了半小時。那年北戴河青春詩會上因此露了臉，獨自一人從中海灘下水，穿過深海區從老虎嘴上岸。那幾天會上的幾個女詩人總圍在身邊，讓那些旱鴨子們羨慕不已。

從偉思家出來去商店買了一個褲頭，她們嘻嘻哈哈的說，早準備好了。

我提議去秀英海濱浴場。

她們提議去清瀾，說那里尚沒有開發，海水清澈，沙灘好。于是驅車去了清瀾海邊。

那一晚，清瀾海的上空懸掛著明月，黛色的海以無限的幽暗向遠處蔓延，月光與微波的碰撞只濺出一片隱約的粼光閃爍。

ＭＭ們躲在芭蕉葉后面換衣服，可以聽見交頭接耳的嬉笑。我率先撲入大海向深海游去，以顯示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用各種泳姿炫耀我的泳技。

從深海游回來的時候，她們在齊胸深的海域上嬉鬧。幾個人的水花一齊向我射來，我倉皇回擊，任大片飛濺的水花碰撞，好像千千萬萬的碎銀在月光的海面上砰然炸開。

置身在被日間陽光照暖的海水中，只需讓體溫降下幾度就可以與海融成一體，讓大海來撫慰抑郁的心緒……

此時，幾個ＭＭ快樂的尖叫輕越地穿行于月夜上空。真的比任何歌聲都愉悅。

倦了，我們向岸上逶迤歸去，海水緩緩褪去，身體在海水中徐徐升起。瞬間，我睜大了眼睛，我差點驚叫出來……

她們身無寸縷。

是夜的月光清輝在她們的胴體上灑上一片光暈，堅挺圓潤的乳房，光滑翹起的臀部，以及小腹下隱約的春草都在月光下站成絕美的剪影。

“假如還有什么是圣潔的，那就是女人的裸體。”惠特曼的詩句突然像火炬一樣點亮了這個沙灘。

午夜過后的脫衣舞的嬌艷形體我見過，大東海邊日光浴下白花花的形體我見過，甚至桑拿浴小姐淫蕩的形體我也見過。而我絕難想象出此時女性的形體會從頭頂到腳底會閃爍著神圣的靈光！

我被她們的氣息牽引著，心在一點點融化，我好像只是一種虛無，一切都消失了。

是月光的緣由吧？

我想起一首極美的曲子：《月光下的鳳尾竹》。

帶著海水微腥的味道，我們回城。一路上，因為海水的洗禮，她們依舊是嘻嘻哈哈地笑著，對明天充滿著憧憬。

只有我默默地吸著煙，在心里一遍遍的細數著。ＭＭ們，感謝我吧，有一天時光老去的時候，是我，還在記著那一次月光的沐浴，是我，還在珍藏著你們永不凋謝的圣潔的美麗啊！

羅曼司酒吧

“我在三亞市新民街羅曼司酒吧門前。”

這是力軍在三亞市特意發給我的手機短信。這十五個字，恰巧是隔了十五年的舊地重游的喟嘆數字，足以讓我和他隔著海峽彼此唏噓不已，它更像一枝遙寄而來的點綴著十五片葉子的還魂草，把早已死寂的破碎的“海南夢”勾回，讓新民街的往事如舊時的錄放機倒帶般吱吱嘎嘎的回放……

我在海口市，因為那場由我引起的血腥毆斗，因為那道紅色的傷痕，我逃離了海口，來到三亞市，租住了新民街１２８號一棟三層小樓。經《海南日報》社的朋友黃宏地（后成為著名散文家）引薦，承接了“海日大酒店”的內裝修工程。“海日”其實就是《海南日報》的縮寫。

有了飯票，我開始給大陸的朋友發信。隨后，在我的娓娓誘惑下，力軍拐帶著美麗驚艷的雯雯來了，我的被冤屈落獄五年剛釋放的哥哥來了，幾個承德的小弟兄也來了。又陸續收留了云南、湖南、安徽、四川學中文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包括一名從北京逃出來的“高自聯”的大學生。我們的住所，被力軍嘲笑為“三亞避難所”。

還是力軍心眼活泛，建議用裝修剩下的邊角余料把三層小樓裝修成一個文化品位十足的酒吧，既解決了食宿費用還能多少有點贏利。說干就干，想起來也是造化弄人，我們這些河北詩壇上的驕子竟在天涯海角揮舞榔頭、木鋸叮叮當當地干起了木匠活。很快，在力軍的謀劃下，裝修成一座溫馨漂亮、具有濃郁文化氛圍的酒吧。我給起了一個英譯“浪漫”的店名——羅曼司酒吧。

新民街是一條極骯臟的街道，白天到處充斥著被熱帶陽光蒸發的腐爛魚腥氣味，到了夜晚，那些在海上漂泊數天的臺灣、韓國、東南亞的輪船要在三亞補充淡水，那些船員則紛紛上岸尋歡作樂。這條街因為酒吧、發廊的林立，自然成了三亞的“紅燈區”。我們的酒吧就坐落在這條街的中腰。位置極佳。

可悲的是，幾個月下來，生意清淡，門可羅雀。眼見著一撥一撥的客人進來又出去，最終鉆進那些燈光曖昧的門，我只有苦笑。目睹著新民街夜幕下的骯臟，我們心中殘留著的那點潔凈幾乎要被污濁淹沒了。我們當初選吧女的時候，就已經發誓決不找“叮咚”。（三亞妓女的別稱）羅曼司酒吧首選的都是那些暫時找不到工作的又不愿同流合污的大陸女孩。對那些上岸急欲宣泄肉欲的嫖客來說肯定不合胃口。酒吧的清淡是必然的。

酒吧清淡也無所謂，最難纏的卻是黑白兩道的騷擾。

開業十天，就進來幾個三亞爛仔，強征保護費。言明不愿付錢可以借用小姐一晚相抵。賊眼溜溜地盯上了站吧臺的一個叫阿春的清秀無比的上海女孩，動手動腳的要拉她走。劍拔弩張的時候，當過兵做過警察的哥哥橫身攔住了爛仔。領頭的爛仔從腰里突然拔出手槍來“啪”的一聲拍在吧臺上。我手一哆嗦，準備討好的一杯茶水灑在地上，阿春已經縮成一團。

“這個小姐我要定了，”爛仔頭趾高氣揚的樣子讓我惡心欲嘔。

我哥哥的手疾速的一把抄起手槍，在爛仔頭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褪彈夾，卸槍身……一眨眼的工夫把一堆爛鐵扔在吧臺上。

“兄弟，玩槍你還差點。玩女人嘛，這兒的都是正經女孩兒，還是到別處轉轉吧！”爛仔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哥哥換一種和緩的口氣又說：“我們出來混不容易，還請多捧場。阿春，上兩瓶啤酒，請弟兄們喝兩杯！”

從那以后，黑道的人再也不來了。

經常來的卻是公安局治安科的陳科長。動輒檢查賣淫嫖娼、檢查暫住證、勞務證、身份證……來的次數多了，就開始暗示要發展“警民協作點”。到最后竟然這樣勸說我：“你們太傻啦，沒有‘炮房’生意就沒的錢賺啦。”我只能虛與委蛇，含糊應對。

那時候，三亞市也和全國一樣，時不時的搞幾次大規模的搜捕行動，在行動的前夕，陳科長總會騎著摩托一陣風地挨家挨戶的通知他的“警民協作點”趕快疏散小姐，做好應對準備。這時候整個新民街只有我們站在自家門口幸災樂禍地看著別家惶惶然地疏散人口。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行動”后的第二天下午的那一幕。

Ｎ次搜查行動風平浪靜地過去后，三亞市新民街又恢復到以往的紅塵喧囂的日子。陳科長開著一輛閃著警燈擋著紗簾的面包車，停在羅曼司酒吧對面一家的酒吧門口。旋即，大搖大擺的從酒吧里拉出來一名小姐上車，一會兒，車身開始忽悠忽悠地有規律的搖動二十幾分鐘。“嘩啦”一聲，車門開，小姐一邊系腰帶一邊用四川話憤憤地嘟囔：“日你個媽……吆，一分錢不給還玩出——雞八花樣！”

那一刻是三亞市新民街下午的三點鐘，燃燒的太陽晴空投射，無風，空氣凝固。

那一刻，也是我對三亞市公安局的黑暗、糜爛無比震驚的一刻。那的確是光天化日下的無恥啊！僅僅隔著一道紗簾，隨著搖晃的車身，那種職業的呻吟聲肆無忌憚地撒在夏日的新民街上。我當時激憤地認為，這種無恥，可以讓任何國家電影電視上杜撰的黑勢力情節相形見絀！包括后來以寫黑勢力題材見長的著名影視劇作家力軍，他也無法把新民街上目睹過的無恥搬上銀幕啊！

因為對經營酒吧的失望，我和力軍先后離開羅曼司酒吧，酒吧由我哥哥掌管。這期間，唯一有收獲的卻是我的哥哥，他在不經意間俘獲了一位上海姑娘的芳心。愛之花在年齡與夢想的差異中悄悄開放，那應該是寫在羅曼司酒吧里極浪漫的一筆。

自從哥哥把阿春從黑道上的槍口下解救下來，阿春的目光就經常追尋著哥哥的影子，有時怔怔的看著發呆，有時無端的嘆氣。我知道那是一種愛的彷徨：一個是大學生，豆蔻年華的處女之身。一個是家庭破碎、刑滿釋放的天涯浪子，且年齡相差十七歲。有時候，穿越愛的塹溝，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

那一年受熱帶風暴的影響，三亞四天連續接收了２號和３號臺風的兩次登陸襲擊。恰在這時候，阿春患了熱傷風，高燒不退說胡話。在那個肆虐的臺風之夜，家家戶門緊閉，窗戶都用大釘子加固板條釘死。滿街都是隨風亂滾的椰子，電線桿大部分被風斬斷，天空飛舞的是椰樹長葉互相抽碎后綠色的碎屑……我哥哥就在這個時候出去為阿春買退燒藥去了。他在腰上系上長長的繩子，另一頭系上大塊石頭。行走的方式是這樣的——把大石頭奮力扔出去掛在椰子樹根上，攀著繩子到這棵樹下，然后再連滾帶爬地依次重復，一截一截的行走。去了幾個藥店均無人敢開門，直到最后，哥哥破口大罵發誓要一把火燒了這家藥店，藥店老板才隔著窗口遞出來一堆藥。

臺風退走了，阿春也退燒了。后來想想，應該是臺風做的媒，因此我就有了一個比我小十幾歲的小嫂子，他們的漂亮的兒子今年已經十歲了。

流浪的日子里，飽受文人下海煎熬的苦難仿佛都壓在我的頭上。海日大酒店的內裝修工程后期我墊資了幾十萬，后來才知道，甲方是當時任《海南日報》主編的陳某自己投資的酒店，因為那場眾所周知的政治風波，使他逃離海外，使我在海南拼搏四年的錢財打了水漂。在海南經濟極度衰敗的時候，我們的“羅曼司酒吧”也被迫關門。

因為裝修工程有了酒吧，又因為裝修工程失去了酒吧。

捧著破碎的海南夢，我們無奈地離開了那座孤獨的海島，穿過瓊州海峽的那一刻，我的淚水涌出來，對著在海霧中漸漸迷離的海島，我心里一遍一遍地呢喃著：海南島啊，永遠再見了。

在力軍給我發短信的當夜，我匆匆敲下這些字。煙頭疊積的案頭放置著一本北島以他流浪為內容的散文集《失敗之書》。最后的導言讓我心頭轟鳴不已：在漫漫長夜，我一次次陷入絕望，默默祈禱，為了此刻也為了來生，為了戰勝內心的軟弱。漂泊是穿越虛無的沒有鐘點的旅行。經歷無邊的虛無才知道存在有限的意義。

我知道漂泊后存在的意義了嗎？我不敢肯定。回首往事，在經歷了無數無奈后，我只感覺我的人生更像一個搖擺風中的蠟燭，有淚落下，然后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