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鄉野世界：當下文學新的增長點

在當下文壇，一種新的“城鄉差別”已經出現并正在擴大：

——“都市言情”、“市民情結”、“豪門恩怨”、“黑道廝殺”以及“中產階級寫作”、“小資情調”已漸成流行趨勢，占人口比例３０％的都市，其可支配的文學資源已經超過了９０％。當下文學的重心正在向城市轉移，“都市”日益成為文學想象的中心。

——農村題材、農民形象、鄉村詩意、泥土氣息，已難得一見，占領農村文化市場的是流浪的“大篷車”，八億農民只能欣賞屬于民間性質的雜耍、社火、傳統戲曲和被動觀看電視肥皂劇。鄉野世界在經受著經濟上的相對貧困，政治上的被邊緣化的同時，也陷入了文化荒漠化和精神貧困化。鄉野世界正在從文學的視野中迅速地淡化、隱退，大有完全消失的趨勢。

面對如此境況，我們難以像某些新銳人物那樣無動于衷，更不能做到欣喜若狂。誠然，奢望回歸農村題材為主、鄉野世界為想象中心的舊的文學格局，是癡心妄想，不僅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但是，如果中產階級世俗生活的流行，都市成為文學的想象中心，必須以對鄉村和農民的無視，農村題材文學的消失為代價，顯然是既不合情理也與當下中國的國情不符的。建設和諧社會，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需要對廣大鄉村和八億農民的熱切關注。文學，不能癡迷于滿足感觀刺激的戲說和濫情而輕易放棄對鄉野世界的想象。

想象鄉野世界，不僅是農村和農民自身發展、提升的需要，也是都市存在合理性和長遠發展的需要，文學真正繁榮的必然。這是由中國社會的基本特點決定的。廣闊的農村和眾多的農民，是一個巨大得令人無法漠視的客觀存在，離開了這個“絕大多數”，中國的任何問題都無法得到根本性的解決。陷入荒漠化農村重重包圍的現代都市，難以想象其能有真正的繁榮昌盛；缺失了鄉野想象的殘缺不全的文學，也難以正常存在更不可能健康發展。“無農不穩”，至情至理。更為重要的是，在“城鄉二元對立”中處于弱勢地位的鄉村，卻是中國社會的根本所在——城里人的根在鄉村！都市的根在鄉野世界！城鄉界限的劃定，“城鄉二元對立”格局的形成，出現在現代戶籍制度實施以后，至今不過幾十年的時間；而城市人口的激增和都市版圖的擴展，是改革開放的直接產物，其歷史更為短暫。無論是歷史上城鄉人員的雙向自由流動，還是當下大批農村人口移民都市，無論是新型移民城市的興起（如深圳、珠海等），還是傳統大都市的急速擴展（如北京、上海等），都是對農村蠶食、吞并、吸納、同化的結果。暫且不論城鄉之間界限不清的歷史淵源，僅就現代都市新增的版圖和人口而言，鄉村對城市的制約作用其實有增無減。新近被劃入都市的區域上遺存的文化基因、生活習俗，和獲得城市戶口的人員所特有的性格特征、興趣愛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隨著身份的轉變而得以改變，鄉村意識不僅在這樣的擴展中沒有消失，反而增加了鄉村對都市的牽掛、牽連和牽引的力量。鄉野世界有城里人的爹和娘，夢幻和初戀；鄉野世界的存在狀態牽連著都市人的心理情感，也影響著現代都市的發展走向。中國的現代革命被稱作“農民革命”，中國的現代化也只能歸結到鄉野世界的現代化，中國文學永遠存在著鄉野世界想象的權利和巨大空間。中國文學的根，在鄉野世界！想象鄉野世界，是對文學之根的培植和養護。有了根，就有了生長的基礎；有了根的健壯，才有豐收的可能！

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為當下中國文學想象鄉野世界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關鍵是人的建設方面——農民基本素質的提高。于此，文學要發揮其潛移默化和陶冶性情的優勢，發揮理論宣傳、道德教化、經濟扶持、物質資助無法替代的巨大作用。然而，我們無奈地看到，當下文學對鄉野世界的態度越來越冷淡，關注農村表現農民的作品越來越少，而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對鄉野世界的書寫，其中專事展覽鄉村的凋敗殘破，刻意表現鄉民的愚昧丑陋的作品占有較大比重，少數作品甚至對鄉野世界進行惡意的歪曲和肆意的丑化。

當下文學疏離鄉野世界的重要責任在作家，包括那些起于鄉間、成名后進城的“城籍鄉裔”作家，在于他們對當下鄉野世界的逃避和隔膜，利益驅動和享樂主義導致了他們對鄉野世界的想象力的減損甚至完全喪失良知道德。

中國文學歷來就有想象鄉野世界的良好傳統，新文學運動以來更出現過想象鄉野世界的黃金時代。盡管受特定的時代潮流和政治理念的局限，已有的對鄉野世界的文學想象難免有某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長期積累的寶貴經驗，在許多方面正可以彌補當下文學對鄉野世界缺乏想象的缺憾。我以為，被當下某些人無情解構，輕易拋棄的東西，其實正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時期文學想象應該堅守的。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前人對鄉野世界的想象向度，值得當下文學記取借鑒。

啟蒙立場。在中國，自古以來“文章天下事”，覺悟了的知識分子總是把文學作為思想啟蒙和社會改造的武器。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革命知識分子，對鄉野世界的想象目的就在于啟發民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阿Ｑ、祥林嫂、閏土、華老栓，“豐收成災”的老通寶等等可悲可憐的農民形象，傳達了創作者“改造國民性”的積極姿態。此后，鼓動反抗、宣傳抗戰的左翼文學，解放區的詩歌、小說，以及解放后反映合作化運動，新時期改革文學、反思文學中表現農村生活的大部分作品，大體上都是魯迅道路的延續。公正地說，魯迅等前輩對鄉野世界的想象是不完整也欠準確的，農民承襲的歷史重負被放大了，而鄉村景物的美好，農民品性的善良，農村生活的復雜，都受到一定程度上的遮蔽。但是我們不會因此而懷疑他們對農民的真愛和對鄉野世界的美好期盼，更不能否認此類作品對中國現代革命所產生過的積極作用。這是愛之深切的表現，是啟蒙的需要，或許是所謂的“片面的深刻”。

群體想象。自從無產階級作為一個整體走進了現代文學視野以后，革命文學就開始了對鄉野世界群體想象的歷程，農民形象的概括性、代表性、先進性凸現了出來。魯迅先生對典型形象“雜取百家、合為一人”的精辟論述，阿Ｑ作為農民階級群體心理——國民性的表征，開啟了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群體想象的先河。到左翼文學、解放區文學，群體想象漸次成為農村題材文學的主流，在當代文學更成為唯一形態。最好的例證莫過于柳青的《創業史》，其主人公梁生寶“黨的好兒子”、“農村社會主義革命的帶頭人”的定位，表征的就是對進步農民群體的想象，而并非個體的“這一個”。即使在開始注重個性的新時期，挺直了腰板的馮幺爹、艱難造屋的李順大、學習做自己的主人的陳奐生、搶糧自救的李銅鐘等等，從群體想象的角度看，他們都是阿Ｑ、梁生寶的嫡系傳人。即使是被視為新時期文學個人奮斗第一人的高加林，也被賦予了急于脫離農村、在城鄉二元對立的“交叉地帶”左沖右突卻沒有出路的農村青年的群體意義，成為社會焦慮情緒的典型化身。人物的群體性特征導源于對社會發展整體趨向的想象，傳達的也正是對社會進步的整體想象。轟轟烈烈的抗日戰爭，如火如荼的合作化運動，急風暴雨的改革開放，描寫的是時代的壯闊場景，表現的是人民的集體意愿，想象的是未來社會的美好前景。盡管這種想象有很多理念化、主觀性、超越性的弊端，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虛幻，但寄希望于未來的善良愿望，極力渲染生活美好的飽滿激情，相信時代發展的堅定信念，真實記錄了那個時代的普遍心理，庶幾可以作為編年史來看待。

意識形態性質。“文以載道”的悠久傳統與現代革命的現實目的結合以后，中國文學便在整體上具有了革命意識屬性。意識形態就是一種特殊的想象，它通過人與現實世界的“擬想”關系，表達人對現實世界的期待、希望、意志、職責和使命。主動承擔砸爛舊世界、建設新中國的歷史使命的中國文學，把想象的中心放置于鄉野世界，在以個人方式對生活進行想象的同時，也在對意識形態作文學的“擬想”。革命準備階段鄉野世界的苦焦破敗和鄉民的隱忍愚木，革命高潮期鄉野世界的蓬勃生機和進步農民的澎湃激情，社會主義時期鄉村的嶄新氣象和農民的巨大創造力，都是這種意識形態想象的結果。抗日戰爭的遍地烽火，合作化運動的高潮迭起，包產到戶的豐收喜悅，是其中最有代表性也成果輝煌的三個段落，它們反映了國家意識形態的實踐內涵，也由于其時大多數作家主觀上將個人想象無條件地認同于意識形態想象，因而為我們了解中國鄉野世界的演進歷史，把握當時中國農民的命運、情感、心理和性格存在狀態提供了可能。

道德情懷。“以德為先”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部分，也是中國人普遍的情感傾向和價值標準。道德情懷的有無，道德境界的高下，不僅是衡量作品優劣的價值尺度，也成為判斷作家成敗的重要標準。在現代文學對鄉野世界的想象中，傳統的道德情懷被賦予了新的時代特征和革命性目標，國家利益、大眾命運成為中心主題，獻身民族解放、創造歷史奇跡的農民英雄形象大量出現。盡管其中不少作品的藝術水準難以恭維，卻由于道德關懷的認同，都能獲得較為普遍的肯定；而那些留連于少數人的情感糾葛，表現作家個人意愿的東西，即使有較高的藝術價值，也遭到普遍的冷落。長期以來，以政治立場裁判作家作品的做法，之所以能獲得不熟悉政治的廣大民眾較為廣泛的認可，其根源正在于對道德情懷的心理認同。對“漢奸文人”的譴責，對“閑情雅興”的不屑，與對“工農文學”的推崇，對“成長英雄”的欣賞，都出于同樣的理由——普遍的道德情懷。我們自然不必拘泥于舊有的道德規范而把文學裝扮得干干凈凈，但是決不可丟棄關懷人的存在、有益人的發展的道德底線，離開了善的文學，很難成為真正美的東西。

與普遍的道德情懷相表里，文學想象中的鄉野世界，洋溢著健康樂觀的精神情緒。對國家的忠誠，對人民的關愛，對理想的執著，對正義的維護，對氣節的堅守，在鄉野世界的想象中，凝結為農民英雄及其無窮巨大的創造性和積極向上的沖擊力，呈現出陽剛豪邁的總體風格。無論是“農村包圍城市”的武裝斗爭，還是以“包產到戶”為開端的改革開放，處于不利地位的鄉村和屬于弱勢群體的農民，都能夠絕處逢生，取得預想中的勝利。其中不無傳統文學“大團圓”模式的遺跡，但更表現了鄉野世界健康樂觀的整體情緒和農民樂觀通達的心理特征。

物我相諧的情趣。中國文化歷來有“道法自然”的傳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講究人與自然萬物的和諧相處，“物我相諧”、“物我兩忘”是傳統文學中常見的優美境界。現代文學對鄉野世界不乏類似的想象，只是民族興亡成為文學表現的首要任務時，這種想象由于包容的人生內涵的不同而受到了不同的對待。沈從文對湘西山水“世外桃源”般的想象，因為脫離了當時民族救亡的時代主流，長期得不到肯定；而孫犁如詩如畫的荷花淀，是抗日軍民出沒的根據地，因而甫一出現便得到了廣泛的贊譽。后世汪曾祺的高郵，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路遙的陜北黃土地，梁曉聲的北大荒等等，都因為與時代潮流的吻合而獲得了成功。由是而觀，中國文學對鄉野世界物我相諧的想象，從來就包含著豐富的道德內涵和積極的人生態度。所謂“物我兩忘”也是對社會的一種曲折反映，真正的忘情山水、忘記自我其實并不存在。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言：文人因為失意才寄情山水。而這種的物我相諧應該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由于受到各種各樣的干擾，現代以來文學對鄉野世界的想象，存在著一定的（有時甚至是致命的）缺陷，比如政治立場決定一切，現實主義的一統天下，道德裁判的絕對化，群體對個體的遮蔽，意識形態的強化和閑情雅興的放逐等等，都嚴重影響了鄉野世界想象的公正和全面。但是，無法否認的是，其中蘊含的對大多數人的人文關懷，推動時代進步的參與精神，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明朗剛健的藝術風格，與當下文學對鄉野世界的想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也為我們圖謀２１世紀文學的發展進步樹立了崇高的標桿，提供了值得借鑒的寶貴經驗。踏著前人的腳印，站在巨人的肩頭，我們相信，新世紀的中國文學對鄉野世界的想象，一定會創造出順應時代潮流、順應民心的新的奇跡。我們期待著！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