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公司的銷售忙了整整三個月,全身心地撲在了工作上,實指望提級加薪,誰料因被人暗算,被老板炒了魷魚,我回到了黑暗潮濕的地下室,昏昏沉沉睡了三天,噩夢不斷……
我坐在班車里,班車在山里一條大路上開,搖來晃去的。后來我要下車,一車的人都驚訝地看著我。胖胖的售票姑娘問:“怎么在這兒下車?”我說就是這兒,我就要在這下車。售票的胖姑娘不懷好意地笑。班車停下。我下了車,班車一下子跑得不見了。
日頭像個大火球。天都讓日頭燒紅了,血紅血紅的。看一眼天上的血光刺得人頭暈眼花,就不敢看了。
面前一條土路,寬寬的,路面上好厚一層塵土。日頭的白火焰子在路面上亂跳,順著路在淌。路通向一道土坡,再就看不見了,只看得見遠處黑乎乎的山。
我在路上走,厚厚的塵土踩下去軟綿綿的,留下些深深的腳窩子。前面的路平平的,沒有腳窩子,也沒啥別的印子,好像好久沒人走過了。日頭端端的,路讓曬燙了,熱烘烘的。我感到躁熱得難受,但沒有汗水流出來。突然看見一條蛇,它躺在路面上,讓太陽曬干了。我定定地看著,又朝四下里的山野亂看。到處都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繞過死蛇又走。
爬上土坡,路邊有一條黃狗。毛亂蓬蓬的,又老又瘦。突起的肋骨一鼓一鼓的,舌頭吐出很長在喘氣。老黃狗看著我,它沒朝我叫,我不看它了。
一下看見一座座的白房子。墻面上貼著瓷磚,日頭的火焰在墻上燃。房子就像著火了。還看見一條條街道繞來繞去地連在一起。街道上空蕩蕩的沒有人,到處都看不見個人,也看不見雞呀鴨呀鴿子呀或者別的啥,也沒有車。也沒有啥聲音,靜的喲!
我看見我站在一條土路的一個土坡上在看一個鎮(zhèn)子,看見日頭刺得我眼睛里流出了一滴眼淚。還看見一只老黃狗站在我身后不遠處。
聞見一股濃烈的怪味,嗆得我邊咳嗽邊朝后退。老黃狗也朝后溜。我捏著鼻子走進街口。端端的日頭要曬死人了,到處都找不到一點蔭涼。街兩邊房子的門都關著,窗子也關著。我在街道上走,老黃狗跟在后面,兩肋扇動著喘氣。街道一模一樣,兩邊的房子也一模一樣。走過一個十字口,又是個一模一樣的十字口,好像就是剛走過的那個。口渴。老黃狗離得遠了。渴。大張著嘴喘氣。渴極了,我敲街道邊的門,一家一家一個挨一個門。亂敲亂罵。
挨球的們,給點水喝。
沒人回答,也就沒有水喝。
街道邊一條干涸的小水溝里出現(xiàn)了好像老鼠的尸體,有些讓日頭曬干了,有些讓曬得肚子爆裂,流著膿血,臭得讓人閉氣。一群群的大綠豆蒼蠅在上面吸膿水。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亂跑,快渴死了。一節(jié)自來水管子上有個水龍頭,我跑過去打開,水一滴滴的,像眼淚一樣少。我爬下去用嘴接,看見有幾只老鼠跑過來,又有幾只跑過來,又有幾只跑過來,越來越多,成群結(jié)隊地朝過來跑,順著水管子朝龍頭上爬。我忙爬起來,邊“嗷嗷”地叫邊用腳亂踩,一下踩死了好幾只。老鼠已密密麻麻地集了一大堆,圍著水管子擠,還有無數(shù)的老鼠沖過來,我急得亂踩。老鼠開始向我進攻,腳背讓咬了一口,有的順著我的腿往上爬,有的爬上了我的背,肩頭上也有,我一下子亂跳著沿著大街逃跑,成群的老鼠在后面追。我大喊著救命,朝一扇門跑去。
屋里陰暗,幾人漢子圍著在下棋。都抬頭看著我,一臉的冷漠,沒人說話。我說后面有老鼠們在追我,他們沒人說啥,又都圍過去看棋。我走上去看:紅棋的炮在打綠棋的馬,這棋暗藏殺機,綠棋的馬要走開,紅棋的炮就打底相將死綠棋。下綠棋的漢子拿起馬,我驚得“啊呀”叫了一聲,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看著我。下綠棋的漢子把馬朝回一跳守住了底相,漢子們都站起來,朝我逼來。我被一步步地逼出了門,他們把門關上了。老鼠們不見了,我又在大街上走。街道上還是空蕩蕩的,沒有人。日頭還是毒毒的,能把人曬死。我在街道上亂走。一所學校,鐵條做的大門上釘著個牌子,上面寫著“鐵塔鎮(zhèn)小學”。從鐵條之間的空隙看,里面長滿了草,沒有學生,也沒見老師。鐵門邊有傳達室,從窗子看見有一個人影閃了一下。我叫:嗨,大爺。嗨,大爺。但不管我怎么叫都沒人回答。我只好走開。
我看見我在烈日下靜悄悄的大街上走,日頭還是那樣端端的,天還是那樣燒成了血紅。一個黑白相間的足球從一個巷子里朝我滾來,我用腳停住球,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穿一件海軍條紋衫的小男孩從巷子里朝過來跑。到離我?guī)酌走h處他站下,有點驚慌地看著我。我對他笑一下,用腳尖挑起球用頭球給他送過去。他用手接住球,抱著朝巷子里走。我說:
“小朋友,等等,我問你個話。”
他不等,也不說話,回過頭看我一眼,朝巷子里走。
我跟著他,說:“小朋友,你能告訴我人們都上哪去了嗎?”
他還不回答,又是回過頭看我一眼。我在他身后幾米遠跟著他。
巷子很深,拐來拐去,兩邊照樣是關門閉戶的住家,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到了一個拐角處,突然響起摩托車的吼叫,跟著一個戴著頭盔的人騎著一輛黑色的摩托車從拐角對面沖出來一下把小男孩撞倒了。騎摩托的人停下,抱起撞倒的小男孩朝巷子外跑去。地上有一攤紅紅的血,還有那個黑白相間的足球。我站在那看著地上的血發(fā)愣。沒注意巷子兩邊人家的門都開了,一下涌出好多人。大家圍著地上的血,又都看著我,都不說話。我說:
不是我,是一輛摩托車,突然……
我還沒有說完,圍觀的人就一下子各自回家,關上門,都不見了。
我一個人站在空空的巷子里,看見地上的那攤血突然變成了火,紅火苗一閃一跳的。“砰”的一聲,一個好大的花盆砸在我腳旁邊,差點就砸在我頭上。我抬起頭看了一下旁邊樓房的上面,嚇得我沒命地朝巷子外跑。
跑出巷子,到了街道上,日頭怎么突然就不見了。
月亮很好,月光蒙蒙亮,我站在月光下的一個十字街口。猛地喧鬧起來,所有的門窗都開了,一群群的人涌上了大街,各種車輛的馬達聲吼得震人,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沿著街道朝北面的山里開,但卻不亮車燈。車上清一色的男人,都穿著紫灰色的衣服,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車里。一些小孩背著書包在月地里朝學校走,每家的門口都站著些面無表情的老人。七個矮胖的老頭拉著一輛大木頭車朝十字街口走來,車上一頂撩起簾子的帳篷,一個十三四歲、穿一身白色衣裙漂亮的少女,坐在一張華麗的坐墊上在微笑。大木頭車走近,聽見七個矮胖的老頭在合唱著一支歌:
我們要到月亮上去鋤草,
我們要給小白公主洗澡,
啊呀!她是個跛子喲!
天堂里沒有麥苗。
他們拉著木頭大車反復地唱著這支歌,到了十字街口,轉(zhuǎn)向朝西的大街,我看見車上小白公主的額頭和眼角上長了好多道蒼老的皺紋,緊繃的嘴角上有兩道橫肉,樣子惡狠狠的。我朝木頭大車走去,想看下她是不是個跛子。一大群女人擁過來,把我裹在中間朝東面的街道走。女人們穿著一色的白衣服白褲子,都低著頭,每個人都左手拿著供神廟用的香,右手拿著紅火苗。她們在自言自語地說著啥,亂糟糟的一片竊竊私語聲,但我卻一句也聽不懂。我在她們中間走,不停地有人推搡我,把我朝后撥拉。走著走著,我就落在最后了。
一個細長的圓形塔直挺挺地刺向月夜。女人們都停下,同時轉(zhuǎn)過身來憤怒地看著我。我停下,不敢跟她們?nèi)チ恕E藗兊搅怂拢瑖c燃了香和蠟,一道圓圓的火環(huán)。女人們圍著塔跪下,白花花地跪了一圈。香和蠟的火苗子閃閃爍爍,火環(huán)中塔膨脹起來長高了許多。
我看見我在月光下的一條小河的堤岸上走,河里沒有水,淌著月光。西面的大山那兒有一片火光把一部分天照亮了,一股股奇形怪狀的濃煙在往天上升,有個很大的聲音從那兒傳來,聲音很怪,像一個大怪在吞噬大山,又不時地讓山哽住。
哐——吭——哧——哐——
一座小橋,一個穿綠衣的姑娘坐在橋沿上,手托著下巴,看著河里流淌的月光。我在她對面的橋沿上坐下。
都說是瘋子,那就瘋了。她對著流淌的小河說。月光下她頭的輪廓很美。
不讓我去鐵塔,可我是個理發(fā)的。人家都睡了,你說要理發(fā)。你不理發(fā)你抱住我,嘿嘿,你摸我的奶子把我按在床上整得我疼得亂叫,狗日的呀人家抓你哩,你就讓抓走了。
你不是讓抓走了?
我說是的,就是我,我讓抓走了。
都他媽的來看我,門上是人,窗子上是人,到處都是人,日他媽的不讓睡覺。叫我去的時候我又不去了。狗日的用車把我接到這鬼地方就打我搞我,說是破了身的賤貨。你說你要娶我你娶不?
你說,娶。我就是來娶你的。
狗日的他們把我的娃兒抱走了,不讓我見。我走呀我回去抱我的娃兒,我跟你走你等我你不等我我走了我走了呀。
綠衣姑娘朝鎮(zhèn)子的街道走了。我坐在小橋上等,可是綠衣姑娘總也不來。突然聽見說話聲,聲音好像來自天上,又好像來自大山里,又好像來自橋下的河里,是一個年老的女人在說:
小壞種你不得好死,撿你來時你才幾個月,是老娘把你養(yǎng)大的。壞種呀養(yǎng)大了你就整老娘,你勾引他們教他們整我打我趕我走。你就跟他們搞,老大搞了老二搞老二搞了老三搞老四老五老六老七都去搞。你這個瘸腿子小壞種呀你吃香的喝辣的,可老娘卻沒人管……
一片野地,我在月光下的野地上走,看見幾個矮胖的老頭在月光下鋤地。地頭停著那輛大木頭車,車上帳篷的簾子放下了,里面有嘩嘩的水聲,那個小白公主在大聲地笑。帳篷里走出個矮胖的老頭,他到地里對另一個老頭說:
老四,該你了。
一個老頭進了帳篷。
我的背上背了個小女孩,好像是我3歲的女兒。我背著她在一條陰暗的大街上走,好累好累。街道中間放著一個方凳,我多想坐下去休息一會,可看見一個老頭在陰險地看著我笑,我不敢坐了,背著小女兒走。好多人站在一個土臺子上朝下看什么,我背著女兒走過去看:下面一個土場上一個男人在打一個女人,一個穿著米黃色風衣、留著披肩長發(fā)的女人走在前面,身后緊跟著一個油頭粉面用一條花紋漂亮的蛇打領帶的男人,男人用一把長長的刀的背抽打前面女人的頭和背,女人任他抽打,不回頭朝前走。男人越打越狠,抽打聲很響,邊打邊罵:
你這個爛貨,我讓你走。
女人受不了了,轉(zhuǎn)回身抓住男人的衣領,男人用拳頭亂錘女人。
女人又在走,男人用槍跟在后面朝女人射擊。但女人不倒下,不停地朝一個大土坑走。
男人突然掉轉(zhuǎn)槍口朝圍觀的人射擊,我背著小女兒往后躲,小女兒一下從背上掉了下去,頭重重地摔在地上,小女兒疼得哭了。我忙抱起她,心疼地給她說:
你抱緊爸爸的脖子就不會摔下去了。
我重新把小女兒背好。子彈在身邊亂飛,我一個勁地朝后退,但其余的人都沒躲,那男人好像專朝我射擊。小女兒又掉在地上了,頭在地上摔得破聲拉氣的,我又急又氣又心疼地哭了,問她:
你為啥不抓緊爸爸,為啥不緊抓著爸爸呢?
小女兒卻沒哭。
我看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月光下的十字街口,街上空無一人,陰暗冷清。從西面的大街走來一伙送葬的人,幾個漢子抬著一口白木棺材,沒有人哭喪,沒有花圈、孝幛、招魂幡。送葬的人都低著頭,默默地走過十字口朝鎮(zhèn)后的曠野走了。
一輛班車停下,我上車后,車上其他的乘客都趕忙捂住了鼻子。我聽見一個小女孩說:
媽媽,這個叔叔怎么有一股怪味?
她的媽媽說:你知道就行了,不能說出來,不然……
我終于醒來了,好像翻過了幾架山,好累好累呀!活人真難。
責任編輯 寇 揮
何清亮 男,漢中市人。發(fā)表小說近50萬字,并有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