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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江湖(相忘篇)

2006-12-31 00:00:00
延河 2006年10期

二十

高祥走后,吳瑞立即去了將要供職的中餐館。

這是一座頗有名氣規模較大的中餐館,遠離洛杉磯的W城。因為是周圍唯一的中餐館,生意特別火爆。食客大多是美國人,所以飯菜都不是純中國味的,而是美國化了的,投合著食客的口味。

老板夫婦是臺灣移民,已入美國籍,男的叫羅杰斯,女的叫露絲,共同經營著這座餐館,也是守護著一份不算小的產業。

羅杰斯很喜歡吳瑞的到來,露絲卻明顯流露出不信任感。

她問吳瑞:“是大陸來讀書的吧?不過,在餐館里你就是侍應生,我不管你是碩士還是博士。誰都知道你們大陸學生,眼高手低,不習慣做服侍人的活。不愿做就不要來,來做就要放下架子。我可看不慣不能吃苦的小姐、少爺。”

羅杰斯忙打斷夫人的話:“人和人不一樣。吳小姐看樣子是能吃苦的。”

露絲白了丈夫一眼,哼哼了幾聲,好像說吳小姐哪里像個吃苦的樣子,看樣子就是狐媚子,一進門就迷住了你。本想,推掉這個應聘者,但又考慮到餐館正火燒眉毛地缺人,特別缺帶位小姐。這是個門面職務,長相不好的影響客源。吳小姐是蠻合適的,就怕有后患,只要自己看得緊,羅杰斯他也不敢跨越雷池。

吳瑞便在極不友好的氣氛下穿上了工作服,站在餐廳的大門內。聽過老板娘挑釁的話,本想給個迎頭痛擊,不找這份工作算了。又想到奮斗計劃,只好忍了這口氣,用沉默回敬了老板娘的挖苦。

初入道,有許多不懂的地方,好在老板娘看在自己生意的份上,不時給她提醒和指點。想當年在北京,去飯店吃飯,看帶位挺輕松的站著,現在輪到自己站在這個位置上,才知道各行有各行的難處。

帶位精神松懈不得,一分一秒離不開,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能讓來的客人受到冷落,更不能讓進了門的客人打個轉回身就走,必須讓他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必須讓他們牢固地坐在餐桌座位上。還得不時幫分管臺面的侍應生,應付急需的場面。

老美對東方美一點也不拒絕,吳瑞的出現,使許多老顧客頓生喜意,多了些用餐的心甘情愿和花錢的大方。

消息很快傳到廚房,大廚、炒鍋、抓碼等男性成員,聽說來的新成員是絕色美人,忍不住都要借故走到廳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反饋回去的是更大的波動。

老板娘把一切都瞧在眼里,難得見到如此良好的顧客反映。從經營的眼光看,吳瑞又很賣力,留下利大于弊。吳瑞成了眾多男性追求的目標,就形成了對羅杰斯的監視網,也省得自己一人操心。

晚上下班,餐廳里的侍應生、大廚、炒鍋、雜工都來和吳瑞認識,有老美、老墨,大多是來自各地、各國的炎黃子孫,有臺灣、香港來的,也有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的。語言駁雜,現在都以蹩腳的英語交談。

吳瑞有一只羊陷入群獸包圍之中的感覺,她知道包圍她的不一定是狼,卻肯定不是羊。她要知道自我保護。她先發制人,坦率地自我介紹,是和丈夫一道來美讀書的,住在洛杉磯,現來餐廳打工,請大家多多關照。

一片聲的不用客氣,各有特點的自我介紹,勇敢者就要用自己的車送她回家。老板忙說,不用勞駕各位,吳女士家太遠,說好了住在店里的宿舍。

吳瑞被安排在侍應生小姐張女士同屋。回到住宿地,吳瑞才感到兩腿難邁,燈下細看,腳腕腫脹。如果高祥在身邊,肯定會心疼,會輕輕為她撫揉,現在只能自我撫揉了。

張小姐說,做餐廳工作,不能坐,中國人打工,一天都得站十幾小時。開始都不習慣,慢慢就會好的。

員工說老板的是非,翻老板家的長短,成了消除寂寞、發泄不滿的一個暢通渠道。張小姐一晚便幫吳瑞從資訊掌握上達到老員工的水平。

餐廳實際掌權者是老板娘。老板夫婦是從臺灣來的,主要依靠老板娘父母的資助,還吸收了一些親戚的投資,合股盤了這家中餐館。老板娘像變魔術一樣,倒閉破產,又起爐灶,合股便成了獨股,親戚倒了霉,老板娘頂別人名發了財。生意越做越紅火。

老板是個招牌,拿權的是露絲。露絲不僅會做生意,而且會管理家務,把羅杰斯和三個男孩整得服服貼貼。羅杰斯知道背叛妻子,就會落個人財兩空的下場,所以不敢有越軌行為。

張女士說:“男人是饞嘴貓,很少不偷腥的。羅杰斯常吃女店員的豆腐,摸摸大腿,捏捏乳房,甚至抱著親吻。但他沒膽做壞事。一怕老婆發現,二是他又不肯出水。哪個女人會讓他白玩?吳小姐,你太漂亮了,小心餐廳里這些餓鬼。你不要以為說聲有丈夫,就打了保險,他們才不管你未婚已婚,能抓到手就抓。”

一番話,會使人經歷一番人生。

吳瑞接觸到自己過去沒有接觸過的人際環境。睡夢中,夢見自己被洪水包圍,巨浪追趕著她,水濕的衣服緊緊纏著她,她手足難動,有被淹的恐懼,也有近乎赤身的羞愧,她掙扎著奔向一高地,企圖逃脫被吞噬的厄運。醒后,一身冷汗。

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洪水,高地,潛意識的變形?她虛弱得無力細究。

二十一

親身體驗,勝于言辭。

張小姐描述的環境,吳瑞真切地體驗到了,和她歷來所處的環境有很大的不同。

過去在公司,男性的饑渴常常為文明的薄紗所掩飾,她可以充分地利用他們的教養,以自己的冷漠擊退進攻,保護自己。現在在這里,東方禮教失去了約束力,男性直率地索取需求,矜持冷漠抵御不住野性地進攻。餐廳里的美國侍應小姐,常把男性的騷擾看成了對美的贊賞,并不拒絕男性的一般動手動腳。吳瑞感到抵抗的孤單。僅用冷漠不行,還得用嚴詞厲語的警告,才使各種進攻有所收斂。

效果立竿見影,洶涌的來潮退下去了,多數乘機取鬧的休止了。他們并未反感吳瑞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多了些敬重。一些真正用心的男人,透過喧嘩的浮沫,認真地表現著他們的執著,以有力度的進攻,繼續撲向她。

一個是大廚劉師傅。

劉師傅以談心的方式,坦露了自己的真誠。他在大陸東北原是家傳廚師,改革開放生意做火爆了,開了幾個高檔餐館,瞄準公款吃喝,不斷花樣翻新,什么鮮活宴、蝎子宴、黃金宴,使老顧客有嘗新的借口,經常來送款。他懂得該花的錢要花在地方上,不僅有暗的還有明的,捐錢撫助公益活動,成了當地有名的餐館頭牌企業家,結果來吃飯的人更多。一個漂亮的碩士生主動委身于他,做了他的妻子。

在妻子的鼓動下,他賣了國內的生意,攜款來美成了投資移民。夫婦倆做轉手貿易,因為不懂行,賠了個近乎精光,也把妻子搭了進去。說不定妻子和老美做了手腳,共同謀算了他,妻子現在成了老美的夫人,就能說明問題。自己在這方面一眼墨黑,抓不到什么把柄,只好和碩士生離了婚。反正不忠心的妻子,放在身邊也是禍害,何苦自己害自己。

他對背叛自己的妻子也不十分恨,他很留戀她曾給他的知識女性的愛。他下決心要娶一個比第一任妻子還要有才學的漂亮女人。

劉師傅說:“你就是我最滿意的人選。你不要罵我不知天高地厚。一個大廚有什么資格對你動念頭。給你說老實話,我不是個窮光蛋。我雖然摔了大跟頭,我爸卻教會了我怎樣保護自己。我老婆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破產了,可沒人知道我在香港還存了幾十萬美元。現在做大廚,只是為了熟悉美國的餐飲業情況。做別的不行,做這行可是老手,肯定會比露絲做得好。”

劉師傅以期待的眼光看著吳瑞,繼續說道:“只要你肯跟我,我們馬上盤一家店,做出特色,肯定會紅紅火火。我會替你辦綠卡,今后的身份和生活都不用擔心。想做了,你就是老板娘,不想做,你就待在家里,我不會讓你吃苦受累的。你不用擔心你丈夫,小伙子在美國餓不下,他離了婚也會找到需要他的人。但是,你要是靠他出頭,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你忘掉我是大廚,記著我是企業家,考慮我提出的事就會有信心。”

吳瑞知道不能考慮,不能給要拒絕的人的希望留下空隙,任何微小的空隙都能使希望瘋長。她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喜歡餐館,我只愛我丈夫,永遠不會分離。”

劉師傅忙說:“不想做,就在家里讀書,想上學我供得起。你是聰明人,怎么那么傻,哪里有不需金錢喂養的愛情。我說出的話不會收回,我會等著你答應。”

一個是老板羅杰斯。

羅杰斯仗著自己是老板,乘人不備時,摸捏過吳瑞幾次,有一次竟然抱住企圖接吻,吳瑞怒火中燒,伸手打了他一耳光,準備就此砸了這個飯碗。沒料到羅杰斯一點脾氣也沒發,反倒怯生生地說:“我是真喜歡你,這是一耳光打不掉的,你等著我的證明。”

他的第一個證明,是在廚房里宣布,吳小姐是我的,誰也別動念頭,也別給露絲報信。誰犯這兩條,請立即走人,我會請幫會里的朋友教訓你。羅杰斯誰怕他,但是幫會的勢力誰不怕?

第二個證明,是通過張小姐向她傳話,他遲早要和露絲翻臉,幫吳瑞辦綠卡。

吳瑞知道對付羅杰斯的辦法很簡單,只要向露絲告狀就可以了。她還不忍心讓老板夫婦大動干戈,暫采取非革命的辦法,以緊靠老板娘躲過老板的騷擾。

露絲坐鎮收銀臺,眼睛巡視著整個餐廳,抽空還到老板分管的廚房去看看,偷懶者難逃她的雙眼。

吳瑞知道,自己是露絲監視的主要目標,便主動地在她眼前活動,免得她尋找。吳瑞站的位置不是緊靠大門,而是緊靠收銀臺。這樣,她把大門玻璃外的范圍看得更清楚,只要有人想進餐廳,或猶豫不決時,她會立即迎上拉開大門,用笑臉和動聽的言辭,套住客人。

這一切都被露絲看在眼里。她從心底開始喜歡上了吳瑞,很愿意和吳瑞說話,拉家常。吳瑞也趁機表白自己和丈夫的恩愛,以便消除露絲對自己的防范。

二十二

人心有時是很容易相通的。沒有利害沖突,互相就會感到相互接近的溫暖。

露絲和吳瑞相互消除了敵意,并相互感到了溫暖。露絲對吳瑞夫婦的愛情充滿了羨意,求吳瑞抽空把高祥帶來,讓她看看,是什么樣的男子迷上了我們的絕色美人。

露絲說大學時代,自己和吳瑞一樣,愛情至上,癡情于一個白馬王子。但生活迫使他們分了手,只好委屈于沒有出息的羅杰斯,現在已有三個孩子了,還談什么愛情?只不過是盡對家庭的責任罷了。

你可要珍惜你們的愛情,不可學一些大陸女子,沒有道德觀念,破壞人家的家庭。

吳瑞到美國后,強烈地感到自己和祖國的血肉聯系,一點不愿聽人說大陸的弱點和壞話,總要給予隱晦地或公開地反駁。

她責問露絲:“大陸女子怎么了?”

露絲害怕破壞了才建立起來的友好,有些歉意地說:“我不是泛指,是指個別女人貪求金錢富貴,迷惑臺灣的一些老板,做二奶,破壞了人家多年的恩愛夫妻。”并舉當時洛杉磯轟動一時的“紀然冰被害案”。紀然冰是一東北姑娘,和去大陸經商的臺商發生戀情,后和臺商生一子,移民洛杉磯,不久母子被殘酷殺害。臺商和臺灣妻子同住在紀然冰附近,嫌疑人集中在臺商妻子身上。

吳瑞不平地說,不知是臺灣的一些男人壞,還是大陸的一些女子壞。臺商不用金錢引誘,不用甜言蜜語欺騙,紀然冰會為他懷孕生子,會跟他來美國嗎?最后竟遭最不人道的殺害,指責的不應該是被殺害的,應該是殺害她的兇手。說不定是臺商夫婦合謀的。

兩人短暫的友誼,似乎要瓦解了。露絲到底老道些,待人接物上有涵養,也聽進了吳瑞的話,知道男人行為端正些,有家庭責任心,不會在外面拈花惹草,即使偶有不軌,也不會過了分寸。紀然冰顯然是受了感情欺騙,并非出賣色相。臺灣這些負心男人真可恨。吳瑞的態度,表明她是個道德觀念很強的女性。她的口不擇言,她不反感,還有些喜歡呢。

她們還有過一次磨擦。

那是談到大陸的軍事演習。露絲說,她是一個中國論者,認為大陸和臺灣最后會統一。她去看了大陸軍艦訪問圣地亞哥,很為中國的強大而驕傲。但是,她反對大陸以強凌弱,處處威逼臺灣,甚至武力威脅。

吳瑞說,臺灣政府背歷史大趨勢,常常做出一些不自量力的行動,搞金錢外交,逼得大陸給它以顏色,怨不得別人。

露絲說,軍事演習要嚇唬臺灣政府,實際嚇唬的是老百姓。老百姓總害怕炮彈落在自己頭上。

吳瑞不服,一時又想不起有力的反駁,便很不高興地努起了嘴。

露絲也明知道,犯不著為自己也不愛的臺灣當政者辯護,和解地說:好了,我們老百姓不管他們政客的事,只要我們和和氣氣就好。和氣生財。

吳瑞也只好隨聲附和:和氣生財。

吳瑞寸步不離露絲,羅杰斯無處下手,直恨得咬牙不止。

二十三

吳瑞的號召力,更明顯地表現在餐廳進餐人數的突然增加上。

一些老顧客來得勤了,又有了一些新客人。飯菜質量和花樣仍如舊例,新的變化只能歸于服務質量的提高、服務隊伍有吳瑞的加盟。食客喜歡多看幾次帶位小姐的動人身影,甜蜜的笑容,悅耳的聲音。“秀色可餐”這個中國詞,使美國人有了溶入親身體會的深入理解。

大多數食客只求飽眼福,要個用餐時的心情愉快,并未存什么不良用心。真正別有用心的人,也說不上不良,甚至可以說是存了純正的愛心。

這就是向吳瑞展開有力度進攻的另一個。

此人三十多歲,美國白人。他顯然是沖著吳瑞來餐廳的,幾乎每天都來,來后一定要坐距收銀臺最近的坐位。一邊慢慢地細嚼細咽中國菜,一邊從容地瀏覽閱讀中國小姐吳瑞。趁吳瑞從身邊走過時,搭訕幾句,說幾句生硬的中國話。

吳瑞直覺地感到這個美國男子的眼神,和高祥的眼神居于一類,沒有褻瀆的成分,是一種欣賞和仰慕。

來的多了,便熟悉了。這個男子非常喜歡中國,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語,崇拜中國文化,推崇東方女性美,給自己起了個中國名字:慕思華。

他不贊同美國人的金錢至上的觀點,也不喜歡美國人提倡的競爭精神,他喜歡中國文化,贊同天人合一的學說,仰慕中國傳統的禮教和文明。他喜歡中國女性的溫柔敦厚,說吳瑞正是他心目中長期想象的中國女性。

他對吳瑞很有禮貌,沒有絲毫的騷擾。當吳瑞休息日時,他邀吳瑞去家坐坐,露絲一旁也不斷鼓動,還說:慕思華先生,你可要把我們的小姐完完整整地送回來。慕思華很艱難地笑答:完璧歸趙,完璧歸趙。吳瑞不好謝絕,又無法與高祥團聚(高祥一月休息兩次),省得餐廳別的男人糾纏,去美國人家里看看又何妨?

想不到慕思華每天要驅車半個鐘頭的單程才能吃一頓飯。這是個中層收入人士的社區,環境優美,位于一面山坡上,沒有豪華住宅,有的是有些整齊化一的小住宅,幽靜舒適。

慕思華一人獨住一院,房內顯出了單身漢的空曠和凌亂。房主不像一般美國人那么愛整潔,而有些像中國傳統文人那么不修邊幅。桌上亂堆著水果和吃剩的食品,沙發、窗臺、地板上亂堆著報紙和書籍。

慕思華毫不在意,用手推出沙發上一塊地方,讓吳瑞坐。看來,他還是個中國文化的皮毛學習者。

他讓吳瑞看他收藏的中國字畫,都是當代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作者的作品。

他住宅周圍種植了許多中國花木,說這些花木的根莖都可以入菜,說出了連吳瑞也不熟悉的中菜名,使她頗為吃驚。

聊天是隨意的,想到哪里說到哪里,似乎又不脫離主題,盡量想讓對方了解自己,也是遇見了可傾吐的人一吐為快,乞求一些友愛和溫暖。一個人總是孤獨的。

慕思華原名麥克,是康斯威辛州一個農民的兒子,大學畢業后他落戶W城,覺得這里氣候比寒冷的故鄉溫暖,又有他喜歡的海。他沒有找工作,覺得政府的工作太單調,公司的工作太忙碌,都不能隨自己的意,便在家里專職炒股票。

因為并不十分熱愛,只是為了謀生,所以不太投入,是半心半意的。不敢冒大險,所以不能賺大錢,又因此也沒有大賠,收入可以維持生活。有閑時學習漢語和中國文化,那是上大學時和幾個臺灣同學相處受的影響。理想是去中國工作,娶一個中國太太,生一堆孩子。當然不是隨便找一個中國女人,而是要找一個賢淑漂亮的中國女人。他狡黠的向吳瑞笑笑。

吳瑞裝作渾然不知,但感到麥克的認真和誠意。過去的一般印象,西方男子在兩性關系上都很隨便,對異性常有騷擾。但吳瑞覺得麥克很本分,與異性交往沒有絲毫的越禮,較中國男子還一本正經,恐怕是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吧。因之,吳瑞對麥克也放松了防范意識。

麥克很愛自己的母親,不時提到遠在故鄉一人居住的母親,父親已故。吳瑞很奇怪如此思念,為什么不把老母接來同住。老美和中國人還是不同,盡管他熱愛中國文化。

吳瑞發現麥克還很細心,很會體貼人。他喜歡開快車,當遇到彎道時會不減速地打個漂亮的調轉方向。當他發現吳瑞不能適應時,再也沒有表現車技,而是減速穩穩地調轉方向。

吃中午飯時,發現吳瑞對他做的三明治猶猶豫豫,便問吳瑞是否不喜歡吃乞士?重新做了個沒有乞士的三明治,看著吳瑞一口一口地吃下,他才放下心來。

飯后,他們又驅車去了海灘。蔚藍色的海水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涌向海灘,招手迎接人們投入她的懷抱。難以拒絕誘惑,兩人投入了大海。麥克發現吳瑞游泳技術并非純熟,一直陪伴在旁,隨時準備救援,卻始終沒有乘機親近。

在送吳瑞回餐廳的路上,麥克明確說出他非常喜歡吳瑞,愛吳瑞,也看出了她的防范。他請吳瑞放心,他絕不會在她不樂意的情況下索取什么。強奪來的愛是不甜蜜的,勉強的愛也是不甜蜜的,他等待著真正的愛降臨在他們中間。

下車時,麥克攬住了吳瑞的雙肩,在她的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像個誓言,像個敬禮,充滿了虔誠和溫情。

吳瑞深受感動,但她知道不能有任何流露,否則是理不清的煩惱。她頭也不回地奔回住處。

回到臥室,見張小姐驚詫地望著她。她沒心思和張小姐說話,坐在床上讓自己平靜。

很久很久,才聽見屋外麥克車子重新發動的聲音,漸漸地去遠了。

二十四

張小姐認為自己洞悉一切。她不肯埋沒了自己的聰明,以過來人的資格,向吳瑞指導人生。

她說,慕思華是個難得的好人,老美有這樣的不多。雖不是家財萬貫,卻也是不愁吃穿。最難得的是,他熱愛中國的一切。和他做夫妻,思想隔膜不會大。吳小姐命真好!其實是你們臉蛋漂亮的女人,比我們這些長相平平的女人做人容易,讀書有人幫做作業,打工有人幫力氣。那些女碩士、博士,讀書不知吃多少苦,將來未必有好結果。像我這樣吃不了讀書苦的人,只好賣力氣,誰知哪年哪月才有正果。你看你,來美國才幾個月,就有了出頭的日子。

吳瑞怎么聽著怎么別扭。沒好氣地說:“我有丈夫,我不想靠出賣自己換綠卡。”

張小姐不以為然,說:“先不要把話說絕,說得那么難聽。女人找男人,不為生活依靠,為什么?現在你覺得和老公恩愛得很,長遠了怎么辦?整天能靠接吻擁抱過日子?以后有了孩子怎么樣?能像那些老墨,一輩子打苦力,一輩子混個肚兒圓?不是我以老賣老,我在美國看得多了。沒有綠卡,沒有美國學歷,日子太難混了。要取得這兩樣東西,熬不夠日子怎么可能?和美國人結婚是一條捷徑,哪個律師不這樣鼓吹?不少人出幾萬元買假結婚,你不知道?現在慕思華送上門來,為何不抓緊?他沒有找我,要是找我,我會毫不猶豫。”

吳瑞聽得心煩,也不能不承認她和高祥的前路真是遙遙無期,更不能說是張小姐使壞心推她下水。

但是,她固執地認為,她對麥克只是一種友情,和對高祥的感情有質的不同。或許沒有高祥,她也會接受麥克。怎么能這樣想呢?這是不是對高祥的感情不忠?她讓意識流中斷,爬上堅實的理性之岸,疲勞地說:“我不會背叛我們的愛情。”

張小姐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好像自己的一片苦口婆心,說給了一個不可理喻的孩子。無可救藥,嘆息地說道:“都什么時代了,還談愛情?”

關燈之后,吳瑞自責地想到,餐廳工作忙得人昏頭昏腦,連想念高祥的時間都少得可憐。今天休息,高祥不休息,可以去看他。不僅沒有去陪高祥,還去陪麥克玩,真是昏了頭。高祥去德克薩斯打工時的思念之苦,怎么沒有了?

高祥沒有吳瑞那么忙碌,但不能走開,必須牢牢守候在崗位上。

坐著也沒多少事,沒多少事也得坐著。翻翻報紙,之外只好想心事。一個主題,計劃他和吳瑞的今后。這個月下來,兩人能掙二千多元,除了房租和各種開銷,也會攢一千五、六百元,一年下來近兩萬。可以讓吳瑞先去讀書,等吳瑞碩士拿到手,自己再去讀。

這樣恐怕得三四年,等自己讀書畢業,就是五六年后的事了。要混到張京生夫婦的水平,恐怕得十年。

年輕人誰耐得住十年。吳瑞跟自己這樣的男人,真背了時了。現在自己不僅不能供養妻子,還讓妻子去打苦力,受異性的騷擾,這算哪檔事?

高祥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窩囊、沒用。在國內,雖不是趾高氣揚,卻也是充滿自信。特別是戰勝魏總時,覺得自己了不起的很。是以吳瑞的保護者的心態來美的,現在怎么樣,如何向岳父母交待?

二十五

共同休息日,吳瑞、高祥回到洛杉磯。

兩個人都為煩惱的事所壓迫,小別勝新婚的感覺不多,初來美時補度蜜月的心情遠離了。兩人擁抱時,都懷著愧對對方的內疚,盡管努力在抱緊,好像中間有了看不見、擠不跑的隔離空隙,很難再溶為一體。

做愛時,都有些瘋狂,似乎想以體力的消耗、肉體的快樂,擊潰、遺忘煩惱。短暫忘卻后,仍逃不脫煩惱的追蹤,吳瑞忍不住,偷偷流出了淚水。淚水沾濕高祥時,他驚恐地問:是不是我太粗暴了?吳瑞急道:不,不,不!我愿意這樣死在你身下。

類似的話,他們過去在快樂的頂峰時都說過。那是表達感情,那是感激,那是輸忠,那是生死只此唯一存在的實證,快樂極致的一種表征。

現在說這句話,聽這句話,卻感到一種無奈,深沉的難言的悲哀。

天亮后,吳瑞精心地為高祥包餃子,高祥里里外外地搞衛生,相互講述各自的見聞。吳瑞什么都說了,餐廳里的每個成員,老板夫婦的特殊關系,甚至慕思華對她的追求,只是沒有提這個追求的真誠。她怕高祥心煩,有了兩人不能共同擁有的隱私。這是什么時候才有的作為?

到了該分手赴不同崗位時吳瑞突然產生一種沖動,要努力維護他們的愛情,干脆不去餐廳打工了。

她對高祥說:“我不想去餐廳了,那里的工作環境不好。”她把選擇權讓給高祥,讓高祥作主。

高祥想了想,哪里會有更好的工作?找一個能干的工作也不容易。已經干了半個月了,情況熟悉了。雖有騷擾,別處就沒了騷擾?他對吳瑞抗騷擾的能力充滿自信。便說:“再干干看。你真不想干下去,我去接你。”

吳瑞還想再說什么,又覺得自己已經盡了某種責任,現在是高祥讓她去打工的,并非她要堅持。很不樂意地又沒有太多心理負擔地走了。去搭乘開往W城的巴士。

高祥回到汽車旅館,有充裕的時間讓他仔細回味這個假日。

有家真好,有個漂亮賢惠的妻子真好。沒有孤身相處的空閑寂寞,沒有單身漢飲食的寡味,有異性的關愛和幽香,更別提那使人銷魂時刻的造訪。

然而,現在和過去似乎有了不同,缺少了些什么?忘我的相互奉獻,單純愉快的浪漫?

也許初到美國的那些快樂日子,再也不會重現了。那是一個過程,不可重復的過程。正像人的成長,只有一個十八歲,只有一個初戀。今后我們的愛會更成熟、更甜蜜,但卻不會那樣單純,那樣浪漫。那樣的浪漫持續下去,也會變味。

我們現在要考慮今后的生活,考慮計劃中的上學、畢業、就業,買房子、汽車,生孩子。自然不會是一首詩,而是一部內容充實的小說,會有日常生活的平淡繁瑣,也會有曲折和偶然性。我們應該像寫詩一樣,共同投入愛心和感情,它就會充滿著詩意,不會缺少羅曼蒂克的情調。

然而,這個構思怎么這么蹩腳,完全是推理論證,不是激情的燃燒,不是興之所至的隨心所欲。恐怕,按這個構思,要寫成缺乏感染力的論文了。

我和吳瑞的人生,要寫成詩,寫成小說,我們不要做論文。

寫作的人常常有一種錯覺。覺得完全是自己主宰著自己的文章,忘了還有左右他的環境,社會的大環境,身旁的小環境,刊物讀者的硬環境,自己受習染的文化軟環境,都在逼他作馴服的代言人。高祥忘了,美國社會讓不讓他們譜寫充滿詩意的愛情人生。

還是少考慮今后的篇章,眼前就夠人焦心的。吳瑞為什么流淚?不要看女人表現得很堅強,實際上還是軟弱的,吳瑞也難能例外,我們男人要為她們撐腰壯膽。

吳瑞又好像不是一般女性的軟弱,那是什么呢?怎么兩個人現在有了不能相通的現象?

越想越覺得,吳瑞臨分手時有什么話想說。仔細回想每個細節,吳瑞說的每句話,是不是那個餐廳確實難以呆下去?

不會吧?那是個很有名的餐廳,處于繁華之地,會受到法律的保護。報紙上報導過一個菲律賓女傭,被主人非法帶入美國,軟禁在家作奴仆,一月只給二十元工資。主人常以她的身份是黑的嚇唬她,她也不敢外出。偶然接觸了外界,才知道自己上了當。在好事者的鼓動下,上告了雇主。法庭明確表示,雇主違犯了法律,法庭會維護被害人權益,現在不會追究她的非法入境問題。那是移民局的事,法庭和警察不會過問。結果女傭的官司打贏了,雇主要賠女傭幾萬元。吳瑞受到傷害,也會有法律保護。

那些男性騷擾,老板不用擔心,有他老婆防范。那個大廚,就算他是企業家,比魏總如何?慕思華,一個美國窮人,即使是百萬富翁,也難動吳瑞的心,何況和我們中國人文化差距太大。

心急的細心讀者,一定會追問:高祥你太自信了。既然你認為熱戀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度過,就會有另一個過程。你如何保證吳瑞不會愛上別人?她不會為金錢愛一個人,但你能保證她不會為感情愛上另一個人?你有什么值得吳瑞愛你一生?

實際上這正是高祥在問自己的問題。

一個只懂英語又無別的專長的窮小子,到了美國等于沒了外語專長的打工仔,有什么資格要求吳瑞只愛自己一個,而且愛到老死。在封閉的封建社會,女性沒有廣泛接觸男性的自由,常把最初接觸又喜歡的男性,看成了愛情的唯一寄托。后來,社交公開了,選擇的可能性多了,哪里會有唯一不變的選擇?那是過去時代的浪漫傳說。

二十六

高祥第一次對他們的愛情發生了動搖。

不是他想動搖他們的婚姻,而是他覺得有太多的力量在動搖他們的婚姻,原來覺得永恒的基石現在似乎不存在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和吳瑞說話,說不定吳瑞也愁腸百結。很方便,撥通手邊的電話,呼吳瑞接聽。聽到吳瑞驚喜的聲音。

她說:“我正想你,你就來了電話。”

高祥又感無話可說:“沒有什么事,只是很想念。”

吳瑞說:“現在是上班時間,不方便,下班后我再給你打電話。”

高祥說:“好吧。我愛你,再見。”

吳瑞也說:“我愛你。再見。”

高祥覺得自己說的“我愛你”,有氣無力,成了一種禮貌用語,直生自己的氣。

看來,吳瑞也是蠻愉快的,不像處在水深火熱中,自己大可不必憂心忡忡。

其時,吳瑞正和露絲接待慕思華。慕思華現在來餐廳,除了和吳瑞聊天,也常和露絲聊天。

露絲很喜歡這位美國客人,有禮貌,不胡鬧,花錢不鋪張,也不小氣。餐廳正是靠這些常客支撐的。有錢的大主,不常來。她早看出了他對吳瑞的追求。

她雖反對大陸女人到美國后的見異思遷,卻又贊同吳瑞和高祥的破裂,她替吳瑞著想,覺得維持原有的婚姻太辛苦。和慕思華結合是頂好的一件事。也可以斷了羅杰斯這個畜牲的壞念頭。

人們難免從自己的視角出發看事物,露絲以為是為吳瑞著想,仍加進了自己的私貨。那些完全裝著私貨的看法,不知人們將如何面對。

慕思華沒有想到,和中國女性談愛是如此艱難。自海邊游泳后,他想吳瑞應該與他更親近些,誰知只增加了一個談話朋友露絲,感情方面竟無新進展。

又是吳瑞的一個休息日,邀吳瑞去附近的丹麥城玩,竟遭禮貌拒絕。在他的堅決請求下,吳瑞答應在附近走走,陪他喝咖啡。

邊喝咖啡,邊聊天。吳瑞有意無意地玩摩手指上的結婚鉆戒。

慕思華說:“你很珍惜它?”

“對!它是一種永恒的見證。”

“世上沒有永恒的東西。太陽都天天變化,人的感情不可能一成不變。你不覺得你在強迫自己愛高祥嗎?”

“那是你的錯誤判斷。”

“對不起。愛應該是自由的,愉快的,心情舒暢的。我覺得你很憂郁,你在壓抑自己。為什么不高高興興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一切快樂的事情?”

人能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一切快樂的事情嗎?這個美國人太天真。和他說不清,用不著掃他的興,何苦傷害一個誠心對你友好的人:“好了,不要爭論了。麥克,你能每天都做快樂的事情?”

“是的,我每天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你不看股市行情了?不做交易了?”

“那是我不樂意做的,只是不得不做。”

“是,人們每天都得做許多不得不做的事,這就是生活。”

“不,這不是生活。生活必須有更多的自己愿意做的快樂的事情。吳小姐,不要太悲觀了。快樂不快樂,全由你自己抉擇。”

吳瑞無心辯論下去,便轉換話題,說起報紙上新的軼聞趣事。

餐廳里的人都知道慕思華追吳瑞未獲戰果,一些原死了心的人,又重燃希望之火。大家唯一感到比美國人有利的是自己是龍的傳人,中國女人還是喜歡中國男人。

只有露絲和張小姐不這樣看,覺得吳瑞會有抵擋不住慕思華進攻的一天,男人們都太粗心了。

銀樣臘槍頭的羅杰斯,雖賊心不死,但在太太的警告下,收了不切實際的想法。他知道幫會首先要幫的是露絲而不是自己。現在唯一的念頭,是乘機在吳瑞身上揩揩油。

希望之火燃得最旺的是劉師傅。他知道吳瑞不會相信他的話,口說為虛,眼見為實,很快買了輛一次付清款的白色本田,露一下富,并聲言專為吳瑞服務。

吳瑞知道了,老大不高興,當眾人面責問劉師傅。劉師傅期期艾艾,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到同是大陸人,應該幫幫忙。吳瑞怒火不便進一步發作,草草收場,不愛人也不必打擊人。

二十七

第二個吳瑞和高祥的共同休息日。

等著送吳瑞的車有兩輛,一輛是劉師傅的,一輛是慕思華的。吳瑞本想誰的車也不坐,去趕巴士,就是太耗時間,影響和高祥共處的時間。最后還是坐了慕思華的車,為了斷劉師傅的念頭。

劉師傅討了個沒趣,到底是經過摔打的人,忍了一時的躁氣。想到小女人,都愛耍小性子,吳瑞可能因他說買車的那番話臉上放不住,今天再次給他難堪。女人越對你計較,越會放不下你。自己可不要錯估了形勢,讓美國佬占了便宜。再說,吳瑞這樣身價的人,豈能讓你輕易追到手,得花大本錢,花多少也值得。

他現在對知識女性貪戀得要命,她們不像他家族那些姑姑姨姨、姊姊妹妹,俗得要命,沒情調。他的前任妻子雖然背叛了他,但曾給他的快樂還是令他刻骨銘心。吳瑞比起她來,更是又上層樓,令人陶醉。絕不可放棄。

劉師傅自打圓場地說,你們前面走,我也要去洛杉磯。尾隨著慕思華的車,追到吳瑞房東家門口,才掉方向開往別處。

高祥早一步到家,迎接了吳瑞和慕思華。

吳瑞把兩人介紹后,便忙著準備飯。高祥和慕思華都不感陌生,對對方充滿興趣,很自然地交談起來。高祥很奇怪慕思華為什么會喜歡中國,慕思華很希望高祥回答為什么要來美國。

慕思華說,中國悠久的歷史,古老的文化,純樸的民風,緩和的生活節奏,令他神往。

高祥告訴他,那是書本上的古老中國,現在已起了變化,物欲和競爭之風,愈來愈烈。

慕思華說,他知道,但歷史不會消失,中國還是中國。

高祥說,美國吸引他的是現代文明,創造的機會,競爭的自由。

慕思華說,機會是少數人的,成功了發財了,又能怎么樣?

高祥說,能成功總是好事,他和吳瑞想證明,他們和那些成功者是一樣的人。

慕思華說,這對你們來說太辛苦了,對吳瑞不公平。

高祥聽了很不舒服。想你是什么人,要你替我妻子操心。不高興地說,吳瑞愿意,說不上什么公平不公平。

吳瑞雖在做飯,耳朵卻一刻沒有放松客廳里的動靜,唯恐兩個男人起了口角,傷害任何一方都非己愿。聽見高祥聲音不對,立即過來,覺得應該支援丈夫,說:我不覺得苦,你們美國人做得到的,我們也能做到。

慕思華只能不甚理解地搖搖頭。

一頓不豐盛卻地道的中國飯菜,使慕思華倍感新奇,完全不像餐館里的味道,不是那么刺激舌蕾,卻別有韻味。這是坐在他對面心慕的女子做的,他把吃變成了品味,有咀嚼,有細辨,有聯想。

吳瑞不能不被這種尊重,搞得心里甜絲絲的。

高祥卻覺得老美太夸張,完全是討好女性的伎倆。他忘了自己也有同樣的作為。

吳瑞敏感察覺到高祥的不快,剛產生的一點興奮,頓然冰消雪化。理智始終在提醒她,高祥是她的最愛,別的任何人的痛癢都在次要地位。

維護她與高祥的愛,成了一種強烈的自覺意識,而不是渾然不覺的本能。幸也,還是不幸?

飯后,慕思華沒有理由再逗留,只好回幾個小時車程外的山莊。吳瑞和高祥也感到有許多話要說。

夜幕已經降臨,房東夫婦較平常早地回來了,帶回幾位客人,吵吵啷啷地打麻將。這套國粹,在美國華人中很興盛。有人還在華文報紙上著文辯護,說華人打麻將強于老美看心理醫生,經常牌桌上相聚,就是一種社交活動,說說笑笑發泄了積郁,輸輸贏贏調劑了感情。用不著送錢給心理醫生,在朋友面前可以自由地發泄在公司受的氣,樂乎哉。

高祥、吳瑞對此不感興趣,走出戶外去散步。

二十八

戶外幾乎沒有別的人。

濃密的樹蔭,高遠的藍天,皎潔的月亮,恍如仙境。

吳瑞靠緊了高祥,高祥也攬緊了妻子,無目的地信步。此情此景,使他們想到了初戀,想到了在紫竹院、陶然亭、北海的夜游,似乎還沒有現在安靜,沒有這里的澄清和皎潔,北京的污染太厲害了。

然而,再美的自然環境,卻難喚起初識時的幸福和激情。那時,對方的任何一點親近,都會令自己感到巨大恩賜的快樂,那是唯一存在的實感,別的都不存在。現在擁抱得再緊,感知外界的事物卻太多。

高祥想,吳瑞,你為什么要把慕思華帶來?吳瑞想,高祥,你為什么要介意慕思華,難道你看不出,我對你沒有任何隱密?

都想向對方解釋,又都害怕傷害對方。結果翻江倒海的心思,沒有任何地吐露,波濤一直在心里翻滾,不得平息。年輕相愛的夫妻們,不要怕打破壇壇罐罐,讓分歧公開化,讓對方了解自己,說出比不說的好。相互不通氣,會造成更大的隔膜。人類有時的不能相通,甚于與沒有語言的動物的不通。與動物的不通,僅僅停留在不通上,而人的不通漸漸會造成誤解和敵意。

非常遺憾,在那美妙的夜晚,迷人的自然懷抱中,他們非常想說卻什么也沒有說,以為抱緊就會消弭一切疑慮。卻不知疑慮這個怪物,專喜吞食愛情,愛得越迫切,疑慮便被喂養得越肥大。

夜深沉,有股沁人肌膚的寒氣升起。高祥看月,想到了杜甫的詩句“看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摸摸吳瑞裸露的雙臂,清滑冰涼,急為她搓揉,使她暖起來。

吳瑞笑道:打工妹沒有那么嬌氣。

把頭便抵到高祥胸前,頭發的香濕加雜輕微的油煙味便直沖高祥的鼻子。他由不得自責地想到,把愛妻當成了廚娘。老杜距妻子遙遙之遠,尚能憐惜月下妻子受寒,自己近在妻子身邊,卻讓夜氣肆意侵襲她,竟渾然不覺。

他一抱,抱起了吳瑞,急步向家中走去。

吳瑞閉上了眼,任高祥把自己抱著,不論到何處,不論做什么事,她都心甘情愿。一切都讓高祥做主,什么都不想,用不著痛苦地選擇,讓你信任的人為自己作主,何等輕松。任高祥把自己抱回臥室,任他為自己脫去鞋襪、衣服,脫得精光,任他做各種愛撫。吳瑞一直沒有睜開眼,沒有想過任何事,腦子一片空白,享受被動接受的愉快。

今后,一切都讓高祥做主吧!

吳瑞含糊地發出聲音:“你是咱家的主人,”高祥并未感到自豪。

星期日下午該分手時,劉師傅的車已等在門口。不好謝絕,看著吳瑞順從地坐上車,像一只羔羊,顯得柔馴和無助。是的,男子漢應該做主才對。

二十九

高祥回到旅館,男子漢做主的意識動搖了。

自己有什么資格做主,連自身都難保,還有什么資格為吳瑞做主?連到美國來,都是吳瑞做的主,自己不過是個服從。女人看似柔弱,實際堅韌。魏總沒有征服她,劉師傅、慕思華也別想征服她。假若自己像吳瑞一樣碰到那么多的誘惑,說不定早潰不成軍了。

好像老天要考驗他的意志。清潔工塞琳娜邊唱歌邊走來,向他大飛媚眼。

塞琳娜是個墨西哥姑娘。長得通體漂亮,有幾分像吳瑞,鵝蛋臉,細條身材,渾身都會說話。最會說話的是那一雙烏黑透亮的眼睛,經常發射出擊打人的電波。她上身著露臍短衣,下身著緊身短褲,把她的體型語突出得無以復加。說公平話,由于她的輪廓比中國人種鮮明,美色上要勝吳瑞幾分,只是少了吳瑞的高雅和韻味。她的美具有一種進攻性,好像她來世的目的,就是要俘獲男性。

高祥開始很反感塞琳娜的招搖,時間長了,多了一些了解,知道她還是個本分姑娘,并無不端行為,她展示女性美是本能的一種外溢,并無勾引人的心術。她覺得中國人和她們相近,經常向高祥問及中國的各種情況。

她的理想是,做個像她們民族所崇拜的女歌手、同名人塞琳娜一樣的人,到處開演唱會,引動歌迷狂熱,最后死在舞臺上,活在墨西哥人心中。

她一點不隱瞞對高祥的喜歡,大送秋波,邀高祥陪她再去看電影《塞琳娜》。高祥無奈地笑了笑,催她去打掃房間,過一會兒他要檢查。塞琳娜唱唱跳跳地走了,赤腳套著的高底鞋,敲打出清脆有節奏的聲音。

高祥想到自己對慕思華的介意,是動搖了對吳瑞的信心,還是開始感到自己力有所不及。我能給吳瑞以幸福嗎?這樣的念頭,開始慢慢地吞噬著他。

第三個共同休息日,吳瑞擺脫要求護送者,乘巴士回到洛杉磯,高祥正笨拙地準備晚餐。吳瑞不容分說,搶過所有的活,像熱愛家務的主婦,容不得丈夫在女人活上受累。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歉讓中吃了頓晚餐。

又是一大堆賬單,房租也該交了,扣掉支出,掙的錢余不下多少。更急迫的問題是,兩人來美辦的L-I簽證準許在美逗留的日期快到期了。公司資金已抽回,給美國不交稅,明顯存在不下去。高祥寄身的辦事處,說好來美后各不相擾。

怎么辦?兩人愁腸百結。

打電話請教熟人,請教律師。應急的辦法,是轉學生身份;徹底的辦法,是找美國公民結婚,是一條最快捷最有實效的辦法。不愿結婚,可以假結婚,那就要花大筆錢,移民局查出來會遞解出境。

唯一可行的是,讓律師找語言學院轉學生身份,有不需去課堂的學校,只要繳費,一人一千多元。這個月的工白打了。沒辦法,該花的錢,絕對心疼不得。

第二天找律師辦轉學生身份的事。為了在美國繼續待下去,為了現在還看不見的機會而奮斗,哪怕毫無跡象,但仍有誘惑力。許多難以想象的困難之所以壓不垮人,正是因為有希望在前途閃著光。

回到住處,沒想到塞琳娜來訪。涉世不深的姑娘,很快喜歡上了吳瑞,堅邀他們夫婦同去看電影《塞琳娜》,馬上要停演了,不看會遺憾的。

他們是在墨西哥觀眾的歡呼、泣噓聲中看完的。塞琳娜的歌聲、奮斗歷程,深深打動了人們。塞琳娜如日中天時,突遭暗殺,死在舞臺上,使人倍感命運的不公。現實中年輕的塞琳娜卻另有見解,她覺得成功是主要的,在成功中死去沒有什么遺憾。她有那樣的未來,就滿足了,兩眼閃著動人的光輝。

吳瑞想不到小姑娘竟有如此瀟灑的人生見解。我們是不是把自己搞得太沉重了,過去還有些興趣、理想的追求,到美國后變得十分功利,只想弄綠卡、賺大錢,自然瀟灑不起來,更無理想飛翔。能不能像塞琳娜一樣,只要不缺吃穿,就讓自己的興趣、理想飛翔?麥克是不是也瀟灑些?

塞琳娜和吳瑞已成了好朋友,交換電話號碼,約好再一個休息日同去丹麥城游玩。塞琳娜一陣風地來了,又一陣風地走了。

吳瑞和高祥心事重重地回到住處。高祥似乎有話要說,又不想說,只是不停地整理來整理去。磨磨蹭蹭到了該分手的時候,高祥送吳瑞到巴士站,看著吳瑞上了車,又回到住處,似乎還有許多要做的事。

三十

五天后,塞琳娜電話告訴吳瑞,高經理向老板辭了職,不知去向了。

吳瑞一下愣住了,不知塞琳娜說的什么,等稍微清醒一些,便覺得太荒唐。一個和自己有肌膚之親、誓言生死相伴的人,什么事也沒發生,便一聲不吭地消失了。這還有誰可以相信呢?

露絲聽后,倒沒有太大的驚異。她勸吳瑞鎮靜,向丈夫做了一些交待,開車送吳瑞去汽車旅館,詢問情況。

塞琳娜說,高經理上班后一直不開心,好像心事重重。走時,她也不知道。

旅館的老板不住在附近,打電話詢問。他說高五天前向他辭職,找到新聘用的人才讓他走的,別的情況一概不知。

露絲、塞琳娜陪吳瑞回洛杉磯,看到住處整理得井井有條。餐桌上放著給吳瑞的信,打開看:

瑞:

原諒我。我沒有資格做你的保護人,辜負了你的信任。你應該是自己的主人,你作出任何新的抉擇,我都會同意。忘掉我。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乎江湖。

不值得你愛的傻祥

五月四日

吳瑞止不住嚎啕大哭。她痛徹心肺的不僅是高祥的不辭而別,更是高祥對她竟如此地不了解,如此地置她于不顧。在異國,人們最大的需要不一定是物質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慰藉,怎么能狠心地讓她一人生活?一連串的需要追問,不斷刺心的疼痛,使吳瑞此時對高祥恨大于愛了。最疼痛的傷害,往往是來自最親近的人。

或許高祥的本意,就是讓吳瑞恨他,能在恨中斬斷柔情,堅強起來,選擇有利于自己的生活道路。吳瑞恨他,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這也算是對吳瑞的愛的奉獻吧,泣血的奉獻。

塞琳娜沒有說實話。她知道高祥的行蹤,她受高祥的委托,今后定時向他報告吳瑞的詳情。高祥現正坐在卡車司機哥哥的身旁,奔馳在美國東西向的高速公路上。見習一段后,高祥將考取駕照,掙每月收入可達三千元以上的薪金。他會用這些錢支援吳瑞,但絕不想妨害吳瑞有更好的選擇。在美國,誰能不實際些?

責任編輯 寇 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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