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當下的文學天地,如同闖入一個大都市的自由市場,旗幡招展,廣告滿目,色彩繽紛,雍容華貴。應當說,這些旗號的樹立,有效地刺激和促進了文學的發展。但當我們面對林林總總的文學旗幟,以及這些旗幟下的作家和作品,卻不難發現,當前的文學現實是令人尷尬和困惑的,似乎突然之間,近一個世紀以來始終以“獨尊”位置占據文壇的農村視角幾乎已經在藝術視境中被“清退”了。
那么,如何在新的現實關系中重建對農村以及農民的想象和表述?作家應該塑造怎樣的被千萬讀者接受的新農民形象?這是一個值得深刻反思的問題。
從百年文學史的角度考察,一個時代的文學,要出現稱得上“典型”的人物形象,需要有兩個起碼的條件:一是新人物在現實生活中的孕育和生長;二是作家新的“人物觀”的確立和在生活中的發現。回想沿著五四時期魯迅開啟的塑造農民形象的傳統,趙樹理、柳青、高曉聲、路遙、陳忠實等作家奉獻給文壇的不朽農民形象,無不是在二者的遇合中經過作家的艱苦營造才誕生的。
然而在近年來的文壇上,眾多實力派作家寫的是歷史的農村生活、塑造的是傳統的農民,卻沒有那種獨特的、強有力的農民形象。賈平凹《秦腔》中的主要人物夏風、引生,被評論家稱為是“一種文化符號”式的人物。畢飛宇《平原》里的主人公端方,被認為“缺乏充足的現代意識”,“甚至沒有超越高加林的思想高度”。《玉米》里的農村姑娘玉米,她在強權面前的反抗與妥協,令人感嘆,但卻看不到一點生活的、人性的亮點。還有鐵凝《笨花》中的向喜,莫言《生死疲勞》里的洪泰岳等,雖然作家傾注了很多心血,但很難說已經超越了既往農村小說中的那些被讀者牢記在心,隨時能喊出主人公名字的農民形象。作家們過多地拘泥于描述農民貧困無奈的生存狀態,停滯在農民傳統文化性格的開掘上,而對于他們逐漸走向新生,在現實生活中經歷風雨和坎坷的孕育與成長,卻表現得很少或淺嘗輒止。
當然,農民的精神心理世界,是個極為矛盾復雜而神秘的領域。尤其變革時代農民的命運和心靈的巨大變化,更是作家難以把握的空間,然而它卻為作家塑造新農民形象提供了永不枯竭的資源。作家在確立“人物觀”時可以繼續刻畫時代轉型中農民的落伍、彷徨、失敗,描繪堅守農民文化傳統的靜觀、守望、智慧,但是我們更需要塑造那種在新農村建設中勇于開拓、探索和創造的新農民。他們并不是超凡脫俗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卻是處于變化成長中不斷滋養新元素的各種各樣的農民形象。應該特別看到,改革開放和建立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偉大實踐,給當今農民群體的精神世界注入了市場經濟意識、創新意識、開拓精神等許多新的因素。這種在市場經濟社會中生成的新農民元素,正是一種時代性格特征,已經成為一部分農民精神世界中的重要方面,需要作家在生活中努力地去發現它、表現它。
或許有的作家會提出:我們所接觸、所了解的是延續了數千年農業文明的小生產者,看到的是城市與農村的對峙與沖突,以及農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小農經濟式的狹隘觀念,因而只有寄予思想批判和文化反思。事實上,中國農民半個世紀以來,從土地改革到集體生產,從人民公社到“分田到戶”,又“被迫”走上市場經濟道路,每一次農村社會變革和農民命運的轉變,雖然沒有改變老祖先留給他們的社會角色和身份,但是改變了他們的心態和精神。面對現代社會變革的抵觸、順從與推動,面對現代新事物的詫異、適應與喜悅,以及在這中間的種種困惑與迷茫,都已使原有農民的符號內涵被改寫。隨著農村教育條件的改善,農民科學文化素質不斷提高,在新農村建設的戰略政策調整下,城鄉流動的加快、現代文明的不斷傳播,對農民群體日益加重的新觀念的沖擊,他們對于土地的依賴和眷戀以及以己為中心的性格心理的淡化,預示著必然蛻變為具有現代意識的新型農民。相比阿Q,他們剔除了根深蒂固的“農民意識”和幾千年“精神奴役的創傷”;相比十七年“農村新人”形象,他們不再因為某種虛幻理性的影響而被拔高,致使自身的思想痼疾被忽視,從而缺乏一種深沉的歷史感和時代感;相比陳奐生,他們不僅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經濟上取得了獨立,而且提高了文化素質,精神生活豐富飽滿,消除了自身的阿Q性心態;相比高加林,他們沒有了極端的個人主義,在經濟體制改革的浪潮下,他們在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方面有了進一步解放的強烈要求。我們希望看到的是趙樹理筆下堅韌老練的李有才以及樂觀進取的小二黑、小芹,希望看到他們走向新生活、新社會的曲折過程以及在新的天地、新的感情、新的文化下他們的冷靜、智慧,他們對封建勢力的輕蔑的反抗,從而體現出農村新人崇高的性格美。我們還希望看到處于“城鄉交叉地帶”的農村知識青年典型孫少平這類破土而出的小生產者,在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上表現出的進一步解放的強烈要求,以及路遙深刻反映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的一種發現和創造。我們更希望看到,普通勞動人民在農村現代化進程中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憧憬,看到他們在忠厚、誠篤的偉大人格引導下,淡化以己為中心的性格心理,同時又不忘中華民族傳統的積極奮進、竭誠奉獻的品格和精神。也就是說,不管他們當前的精神世界和思想觀念有多么復雜,現代心理內涵和市場意識無疑將成為他們的主導精神,像小二黑、梁生寶、高加林、孫少平這些新的農民形象必將是具有豐富時代內容和思想內涵的藝術典型。
相比之下,近年來電視連續劇在這方面做出了較為成功的嘗試。《劉老根》、《馬大帥》等等受到農民(不止農民)真誠歡迎,正是由于它們形象地展示了當下農村的新形勢,塑造了具有時代氣息和新精神氣質的新型農民形象。其實,在廣大的農村并不缺乏真實的“劉老根”、“馬大帥”們。大家應該不會忘記帶領村民奮斗幾十年使華西村率先實現城市化的吳仁寶,不會忘記把南街村治理成“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小社區”的王宏斌吧。這些農民自然是群體中的極少數,但他們傳達了一種極其普通的農民的情緒和心態,他們是中國農民的先行者,昭示著廣大農民的未來之路。我們渴望作家放平心態,真正了解中國農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位置和作用,抓住時機以筆為旗,為文壇塑造在新農村建設中勇于開拓、探索、創造的具有現代精神素質的吳仁寶式、王宏斌式的新農民,塑造出更多積極進行知識創業、科技創業的農民形象,塑造出更多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共同富裕的鄉村干部、鄉村能人的形象,不僅要刻畫出他們用心力和智慧演繹的豐富多彩的人生故事,最重要的是捕捉與時代精神中息息相關的、散發著生命本原意識的感悟,表現出原生態式的農民生存以及他們性格心理的各個側面,表現出他們鍥而不舍地追求人生真諦與生命價值的精神。他們的苦難,他們的企盼,他們的希翼,他們的抗爭,都應該成為一個作家著力表現的重要方面。只有這樣,作家才能延續中國千年的人文良知,擔當起作家崇高的使命和嚴正的社會責任,讓我們這個時代的新的農民形象鮮活地存留在新時代的文化記憶里。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