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從書本里和人言中,就知道中國有一個地方叫上海,在貧窮#65380;閉塞#65380;久居一隅的中國人心里,那是一個洋化和神圣得令人做夢都向往的地方#65377;
于是,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有過對上海的崇拜史#65377;在讀書和不讀書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里,都曾經為上海留下了一個巨大的位置,都保留著一個用自己多情的想象編織的上海的影子#65377;
后來,他們中一個人碰巧有機會,千里迢迢地從粵東來到上海,帶著一種夢寐以求的渴望和興奮,去感受自己苦苦思慕的情懷,千萬遍編織的那一只絢麗多彩的影子#65377;
上海,果然是夢中那個什么都美好的樣子嗎?
那時,懷著一種遂愿的歡欣和雀躍,我裹在那股強大的摩肩接踵#65380;熙熙攘攘的人流里#65377;憑著直覺,我敏感到周圍是一種飽滿興奮的情緒#65377;是的,終于來到了心中的目的地,那個雜交著中國文化和西方文明的地方,那個說不清中西傳統血緣的上海#65377;
多年以前,我就在地圖上熟悉了那個地方#65377;那些到過上海的旅人,曾經是我心目中羨慕的英雄#65377;我的一個久存心底的愿望,就是這輩子能夠親自走一趟那個讀熟了聽濫了想壞了的上海灘#65377;
現在,上海就擺在了我的面前#65377;多么珍惜這一趟旅行呵#65377;在沒有資格“出國”的“階級”里,到上海是一種身價百倍的榮耀,是機關里一種身份地位的認可,是一種對能力和業績的肯定和報償,是一種可以向親朋好友特別是妞們吹牛#65380;炫耀的資本#65377;
多么想就此輕松愉快地走進大上海,賞心悅目地逛一逛這一個聞名遐邇的東方大都會#65377;可是擠出車站,面對著那種突如其來的包圍,出差人那種處處小心提防慎之又慎的警覺一下子使我無所適從了#65377;六七個介紹旅館的“上海人”嘴片薄薄#65380;舌子尖尖一口“普通”話練得飛快,包圍圈從車站門口一直尾隨簇擁到車站廣場,人生地疏的旅人在拉皮條式的泡湯下開始厭倦,半戒備半相信地就“落網”了#65377;
那時,一輛破舊的豐田車載著我和兩個潮州同伴以及那些人,南京路四川路什么的轉得我們暈頭轉向,一再要求下車都被花言巧語騙開并嚴加監視,最后劫持人質一樣地把我們拉到了江灣的一個農口單位的小招待所#65377;幾個人用一種很會“干”的樣子把我們堵在房子里,那張普通話練得飛快的臉上文質彬彬戴著眼鏡,自始至終態度都非常和善,“是這樣嘛,是這樣嘛”理由編得一套一套,最后三個人總共被敲去了60塊車費90塊旅館介紹費,廣東人的精明在上海服務員的明哲保身和皮條客的沉著耐心面前頓時顯得黯然失色一無用處#65377;
“你們廣東的單位很有錢嘛#65377;我們有車票給你們嘛#65377;在廣東報銷是很容易的嘛#65377;”在這樣訓練有素循循善誘的勸導下,我們終于無言以對#65377;就這樣,在江灣一間小小的招待所里,我們平心靜氣地接受了六個痞子癟三40分鐘的“海派”教育#65377;
后來回想,以廣東人的精明和靈活,實在是遜色于這一類“上海人”的老到干練的#65377;可惜,業務上他們越是顯得心平氣和,越是善于設身處地,越是講禮貌講服務#65380;提開水提行李,就越是加深了上海文化的負面#65377;
第二天,我們馬上搬走了#65377;
帶著一種重新認識上海的心情,我又來到火車站一帶,以一個過來人的超然和冷靜,默默地觀察著車站廣場的一切#65377;其實,浩瀚的人海之中,活躍著拉皮條的“黃?!保采⒙渲姸唷笆刂甏谩钡睦蠇炓约傲髀渖虾5慕愦鍕D,她們是一個善良的弱者的階層,當年輕力壯的“黃牛”態度和藹地朝她們的客人圍來的時候,她們就面露著隱憂悄悄地退開#65377;那種替旅人關切的表情和丟了客人的那種心緒流露揉得我心里好生酸痛#65377;可是,總是有初涉江湖的旅人不明事理,自動墜鞍落馬#65377;
上海火車站這一種行業的興旺發達和從業人員的不勝計算,是別的地方所罕見和所沒有的,這是只有繁華的大都會經過歲月的浸淫才能夠催生的一種文化,那么,該如何理解這一種文化呢?
漫步上海的街頭,心里想著的是她輝煌的歲月和煊赫的過去#65377;在人家還使用著轎子和黃包車的時候,她的路面就已經跑著叮叮當當的電車,在童年天真的想象里,這叮叮當當的車鈴聲是很悅耳很引人的#65377;我就曾經有一個悠長悠長的幻想和企盼,真正坐一次上海的電車#65377;那是閉塞的#65380;小地方的中國人,出于本能地對于大上海的一種能夠落實到具象的向往#65377;叮叮當當的電車的聲音,曾經好多次響在我童年流瀉的夢中#65377;
然而現在,廣東的“的士”滿世界跑,廣東的摩托遍布城鄉,可是默數大上海的街頭,卻幾乎看不到一輛“的士”#65380;一輛摩托#65377;我童年夢中的電車鈴呵,現在你的聲音,應該是甜亮?還是苦澀?
應該如何看待這一切呢?這其中,總有什么道理可以咀嚼#65377;可是不知道為了什么,上海人讓上海依舊跑著單一的電車#65380;公車;上海人讓上海被抬轎子和拉黃包車的地方趕上來了;上海人讓上海的柏油馬路#65380;水泥馬路在苦苦地等待著什么#65377;
上海人是無動于衷了?
后來在上海的這些天,走遍了四川路南京路淮海路,轉過了和平飯店海關大樓市政府大廈,看著散發著灰舊霉味的三十年代的巨大的歐式洋樓,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上海既有的一切,是一種歷史的饋贈,也是一種歷史的局限#65377;
是的,歷史留給上海的那一份豐厚饋贈,到了今天,反過來已經成為上海城市建設的一個難以超越的局限和莫大的束縛#65377;
歷史就是這樣嘲弄人類,也嘲弄上海#65377;現在,南中國海的千里疆域,已經崛起了如林的樓群,廣州#65380;深圳#65380;珠海#65380;汕頭,可是,上海大致還是依然故我#65377;真叫人生出無窮的感慨呵!
然而,當你逼近那些灰舊的好像散發著霉味的大樓,你又會發現,那個挺有份量#65380;挺有震撼作用的大上海依然存在,那些巨大的#65380;高聳的#65380;沉雄的#65380;砌石的洋樓,會逼得你喘不過氣來#65377;那是一段歷史的濃縮,是一種資歷的標志,是一個時代的刻度,是一種威嚴的物化,那絕非是輕飄飄花架子一樣無根無底的鋁合金茶色玻璃所能比擬的#65377;
上海,就在這樣兩難的痛苦中裹足#65377;
那么,是不是應該放下架子呢?是不是還別有選擇?
雖然被痞子癟三敲了竹杠,雖然上海街頭絕少廣東那種川流的“的士”#65380;摩托,雖然上海的洋樓陳舊得灰不溜秋,雖然上海的服裝沒有廣東的新潮和“港”派,但是,我依然依戀上海#65377;隨便你走到哪一個角落,總有一種處處存在的#65380;淳厚的#65380;濃郁的#65380;說不出感受的氛圍在彌漫,那就像一樽年久的醇酒,熏得人心醉#65377;那種耐得住慢吞細咽耐得住口嚼回味的味道,是時興的桔子水#65380;礦泉水一類所不可同日而語的#65377;
這里面的道理可能不那么簡單#65377;也許,它包括了一代代中國人積淀的心理的向往:那個物質的上海以外,還有著一個精神的上海!
真的,走在上海的街頭,總感到上海是一個從容不迫#65380;雍容大度的城市,那種沉得住氣的紳士的派頭,那種睥睨群小的貴族的氣度,是任何一個新近的城市所絕對缺乏的#65377;這也許是上海的文化所陶冶出的上海人的氣質?這也許就是為什么上海人總是處處顯得高人一頭?
七月晴空下的外灘,氣氛是非常的祥和#65380;舒緩#65377;黃浦江畔的游人,給綠蔭下的外灘,增添了別致的朦朧和寬松#65377;那時候我們就一直倚在黃浦江畔的欄桿,身心開放地聽那些耳語般悄悄的詢問,還有浦江海關大樓的鐘聲,一下一下地響得悠長#65377;
我們也曾經到過豫園#65377;豫園的小商品商場完全洋溢著一種平民的氣氛#65377;那種氣氛極容易使外鄉人想起自己家鄉的墟集和廟會,那種氣氛還使外鄉人的心理徹底地放松了,好像已經離開了上海去到了某個熟稔的小地方一樣自由自在#65377;
在上海的這些天,我的神經幾乎都繃得緊緊的#65377;上海人那種眼睛長在頭上的神氣真叫人氣餒#65377;他們居高臨下地審視外地的來客,他們愛理不理地應付著你,他們讓你感受到不是上海人的那一種屈辱和卑下,他們還讓你時時地咀嚼和回味它#65377;在南京路好些國營的商店里,我們就好幾次讓售貨員給涼了,他們讓你一直在旁邊摸不著頭緒地干站著,站得你自己都覺得殘忍都覺得沒意思了自個走開了,最后想發火都不知道該對誰發#65377;
現在在豫園的商店里,外鄉人如魚得水了#65377;店主人像家里人一樣地招呼著你,讓你舒服得把在別處憋的氣兒都消撤掉,讓你高高興興地買東西#65377;現在,我常常使用的旋風牌電吹風,就是在豫園購買的#65377;要是哪里的態度都像豫園這樣,這電吹風早在南京路就買下了#65377;
后來,我常常想,為什么豫園,能夠把每一個到上海的人,都拉到這人山人海來?
其實,上海人也并不是時時都把眼睛長在頭上的,有時候他們也非??蜌?65377;同伴中有一個是學工的,而且學的是陶機#65377;有一天早上獨自到上海一家同行的瓷磚工廠去#65377;本來是約定晚上6點碰頭吃飯的#65377;可那天晚上直到7點,還不見他的影兒#65377;等到11點我們都上床睡覺了,才看見他懶洋洋地回來#65377;我們都靜靜地躺著,聽衛生間漏水“滴嗒滴嗒”的聲音,也聽他說自己的故事#65377;他說那個新辦工廠的廠長拼命地留他吃飯,還懇請他幫忙調試壓機#65377;那一天一夜就都在廠里呆著了#65377;
我聽得很感慨,很有感觸#65377;上海人就是這樣的工于心計,他們把超過自己的人奉為師傅,然后灌你的米湯,把你的技術你的經驗摸過去,回頭來再來跟你競爭并打敗你#65377;
那一個晚上我們都睡得很“醒”,只有同伴趁著酒氣,昏昏地睡去#65377;
從此又領教了海派的精明是真正地精在骨子里,不像其他地方的人所謂的精明只是表皮的,究其然一招一式都是讓人家給摸清了算準了#65377;
又想起了廣東人的精明,像救火#65380;救落水兒童,廣東人也懂得沖在前頭,也懂得大喊大叫,也懂得喊聲越大越好,而且過后有幾天喉嚨沙啞了更美妙#65377;廣東人也懂得盡可能不要動真的,更千萬不能犧牲了#65377;可是,這種中國式的精明有什么好處呢?
站在廣東的角度,那一個不眠的晚上,我老想,這一種海派的精明,對廣東不會沒有啟發吧?!
1996#65380;2000#65380;2004,我還去過了幾次上海,但是,那一個1989年7月的上海灘,就這樣留在了我印象鮮明的腦海里,留得我心里老是酸甜苦辣的,又留得我越來越回想它……
責任編輯 苑 湖
黃國欽 廣東潮州市文聯#65380;作協主席,當代散文家,曾獲廣東省“秦牧散文獲”#65377;出版三本散文集#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