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攜妻女一家三口回故里,下午一時許到達合陽縣城#65377;從縣城到家乘坐出租車,路經東門#65380;北門#65380;馬莊#65380;項村#65380;到達故鄉前#65377;一路上莊稼郁郁蔥蔥,綠色滿目,一派讓人心曠神怡的田園風光,空氣中雖無稻谷之香,卻不時飄來植物生長茂盛所特有的草香……進入鄉村土路,車子左右搖晃,低速行駛猶如馬車,這不僅不讓人著急,反倒讓人覺得親切,這種感覺別人是無法體會到的,只有像我這樣深深眷戀著故鄉的人才有這樣特殊的#65380;讓人不可思議的感覺#65377;
在新村下車后稍坐,便步行到老村#65377;快到家門口,父母聞聲已滿面喜悅地等候在那里,因我們的回來,多日寂靜的“雷灣”,頓時充滿了歡聲笑語,猶如回到了昔日的情景#65377;久別后團聚的快樂,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盡管天熱,心中卻很是爽朗#65377;母親看上去身體比以前還要健康,父親多少有些蒼老,頭發稀疏灰白,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身體雖瘦卻也精神,雖很少言語,笑容卻頻頻掛在臉上#65377;稍候,母親做好午飯:四碟小菜和雪白的扯面#65377;這一頓飯我吃得特別的香,不知不覺兩大碗扯面下肚#65377;
下午,我便開始畫畫#65377;第一張仍然是畫南院大門,每次畫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新感覺,然而這次畫,心中卻多少有些憂傷,因為此景在不遠的將來便會消失,盡管父親在這半年中將其從倒塌之狀搶救了過來,但移村之大趨勢卻無法將其永久地保留下來#65377;
巷道的夏天很美,古槐參天,夏蟲齊鳴,當地特有的幾種鳥“臭布布”#65380;土鴿#65380;麻雀#65380;“火燕子”等不時在眼前飛過#65377;由于大部分村民已遷往新村,整巷只留下幾位老人,他們與這眼前的陳房舊舍一樣,蒼涼不已#65377;巷道很寧靜,寧靜得讓人感到一種凄涼;巷道的風景依然幽美,幽美中卻讓人感到一種被遺棄的遺憾;巷道仍很古樸,古樸得像上個世紀的老人,絮絮叨叨地重復著過去的回憶#65377;
畫著#65380;想著,不由回憶起年前回到這里的情景,整村的遷移,加上去年秋天的暴雨,加快了這個古老村莊的消亡#65377;一進村口,土崖#65380;殘雪和那仍然倔強的酸棗樹,殘垣#65380;斷壁和那被雨水淋歪了的危房,破門#65380;鐵鎖和那長時間堆積的塵土,一派凄慘,一派悲涼,整個村莊猶如大病之后的老人只剩下微弱的喘息……這次回來,大約是因為夏日之故,這位“老人”似乎又緩了過來,雖然衣帽不整,但在其臉上多少有了點血色#65377;我并非是過分留戀過去的守舊之人,但對這曾生我養我的老村莊的漸漸消亡有著一千個不情愿,因為在我心里這方水土永遠是我的家園#65377;
這天,天氣格外炎熱#65377;傍晚我們隨父母來到溝邊場里乘涼,月光下潔白的土場分外干凈,夜色中草木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輪廓,涼風從溝澗吹來,伴隨著我們的閑談直到夜深#65377;與老人閑談大致擺脫不了對往事的回憶,這種回憶是甜美的#65380;愉快的#65380;沒有前后次序的,就像天上的星星,紛繁無序,并無什么邏輯可言#65377;這里只有我們五人,但伴隨我們的有草叢中蛐蛐的鳴叫,溝里“黃杠”的吟唱,還不知有多少不發聲的怪物在窺視著我們……
兄弟早已安排好我們住在新村,我卻執意留在老村,盡管新屋已蓋起近十年,但在我心中那里似乎與我無關,只有這里才是我的家#65377;我的舉動,雖然麻煩了父母,但他們卻非常的高興,因為遇見了知音,遇見了同他們一樣不愿意離開這里的人#65377;也正因這份留戀卻害苦了妻女,破房老廈,土墻紙頂,一切都是原始狀態#65377;夜晚,不知從什么地方鉆進來的蟲子飛舞于房中,有撲燈蛾,大頭蠅,還有讓人惡心的“臭斑蟲”,地上爬著長有上百條腿的黑色蚰蜒和與土一色的“濕濕蟲”,總之除過人之外,這里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動物世界#65377;盡管如此,這一夜我睡得很香……
在我的記憶之中,家鄉的夏天并不太熱,特別是早晚溫差之大讓人享受著炎夏之清涼#65377;然而這次回來的第二天一清早就很熱,“土門口”#65380;老樹下無一涼處,加之無風,熱氣與濕氣凝聚,悶熱難耐#65377;吃過早飯(父母一改往日兩頓,暫為三餐),我與妻提凳攜夾開始畫畫#65377;這一早畫的多是人物,有“槐園爺”運保#65380;寧娣#65380;武盈#65380;虎娃#65380;英明媽等,他們與父母一樣留守在這破敗又快要消亡的村莊#65377;每畫一位,都能喚起我對他們的許多記憶#65377;“槐園爺”運保,當年腰板筆直,步履堅定,兒子因“文革”入獄,一家之田地#65380;一家之生計皆由他一人承擔,加上成份高,時不時還要接受批斗,然而他的腰板依然是那樣的直,家庭生活在他的勤勞中發展,孫兒在他的呵護下成長#65377;如今他腰駝如鍋,發須盡白,雖然談笑,卻不時閉目休息,歲月之艱辛,歲月之無情,著實讓這位老人感到了人生之疲憊與無奈#65377;
寧娣是一位老光棍,年近七旬,開朗樂觀,滿布皺紋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65377;但這笑容對他而言只是外表,在這笑容的背后隱藏著常人體會不到的痛苦#65377;年年春節,家家沉浸在無盡的歡樂之中,而他卻蒙頭大睡,年對他來說沒有多大的意義,形單影只,節日對于他成了多余或者是痛苦……他一輩子沒成家,除頭上比一般人少了幾片毛發之外,家貧才是主要原因#65377;在我畫他的過程中,他依然笑容可掬,似乎比常人還要快樂幾分……
武盈年過半百,在我小時候便知道他是一位有趣的人,他的身材比侏儒略高一點,人們戲稱其為“大漢”,其頭腦聰明,口舌靈巧,出語驚人,但常常被人們引為笑談#65377;先妻離婚,不知何故,后娶一妻,過于“老實”,生男育女,相安數十年#65377;如今兒女均成家立戶,留下其夫婦與老母相伴#65377;這一天我畫他時他正在門前打糞,裸露的肌肉和他那幅不高的身板,依然是那樣的結實#65377;
虎娃看上去就像一位“非洲老人”,面色黝黑,皺紋密布,一雙小而深的眼睛,笑時瞇成一條線#65377;他也是一位苦命人,父母早逝,三十多歲時娶本村寡婦郝月梅為妻,生有一雙兒女,沒過多年妻患怪病身亡,死后身體彎曲,無法入殮,據說用石頭壓直后才放入棺材#65377;留下小兒幼女,嗷嗷待哺,是他用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撫養兒女成人#65377;如今他仍然下地,盡力干著他似乎永遠也完不了的事情#65377;我在澇池旁遇見他時他正在鋤地,烈日高照,艷陽似火,他汗流如雨,臉上卻始終掛著憨厚的笑容#65377;
英明媽已是一位沒牙老太,一生節儉,整潔衛生,如今仍然衣著整齊,談吐文雅,她最大的遺憾便是生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英明#65377;英明既不英俊也不聰明,地包天的長相和辦事木訥的性格,使其半生多災多難#65377;前妻嫌他木訥,棄他而去;二妻過門不長得病夭折;三妻因性格不和,分道揚鑣;如今招親于溝北大他幾歲的一寡婦門下,兩邊奔走,一邊過其小日子,一邊回來照看老母#65377;畫他媽時,他正在門道光著膀子與人打牌,仍然是一幅沒出息的樣子#65377;在他媽的眼神里,我似乎能感受到一種無奈,這種無奈由愛與恨交織而成,無望與希望成為這位母親一生也無法解決的矛盾……
在老村莊漫步,總體感覺讓人憂傷,巷道依舊,兩旁的房屋所剩無幾#65377;勤科家的門房如今依然存在,卻危在旦夕,檐墻用兩根粗重的木椽頂著,墻面上有一塊用白灰做成的黑板(即宣傳欄),上面還保留著我三十年前畫的報頭——延河大橋和寶塔山#65377;風雨將其色彩退去,只留下藍綠色酷似木刻的圖形,這是如今村里僅存的我的繪畫作品,觀之不由讓我駐足凝神,追憶那無法挽留#65380;充滿激情的青年時代……突然,孩子們的笑聲打斷了我的回憶,她們三五成群歡快地在這破敗的巷道中飛奔,身后留下一串串快樂的腳印#65377;其中有一位小姑娘,名叫夢娜,是這群孩子中最活潑#65380;最可愛的一個#65377;此后的兩天她始終尾隨著我們,為我們背課文,唱兒歌,跳舞蹈,翻跟斗,小嘴從來不停,什么事情都能引起她濃厚的興趣和天真的歡笑#65377;這個孩子是萬壽的小女兒,聽人們講,她是領養的孩子,來到這里,倍受關愛,雖則家貧,但也幸福#65377;在家鄉,畫畫是最能招引孩子的事情,每每在村中畫畫,我身后都有一群孩子,有的專為我扛小凳,有的專為我維持秩序,有的一聲不響專當觀眾和模特#65377;大多孩子不愛說話,憨憨的,笨笨的,活像一頭可愛的“小豬”,從他們的眼神里和與他們的對話中,總能感受到土塬上兒童特有的童心與童趣#65377;然而,夢娜小朋友在讓人充分的感受天真無邪的童真之外,還讓人感到了兒童可貴的另一面,活潑與聰明#65377;
傍晚,天邊傳來陣陣雷聲,一時間烏云聚集,大雨即將來臨,原打算去舅家的計劃不得不暫時擱置#65377;在新村待雨一個時辰,雨未下,倒是大風帶著塵土,驅走了酷熱,送來絲絲涼意#65377;
清晨,麻雀將我從睡夢中喚醒,起床后空氣清新,涼風習習,家中山墻下盛開的鮮花隨風搖曳,房檐下的大蜘蛛已收網隱退,大黃蜂沿著檐頭尋食,嗡嗡作響,土鴿在房頂不時發出低沉的叫聲……飯后我們又開始了串巷速寫,先去胡同,后去新村,新舊之對比,成為這一天的主題#65377;
剛上“場坡”,遇見永才,我稱其為“槐園爺”,我不知道多少次畫過他,這次畫他,我發現他已老了許多,本來有問題的左眼,如今已睜不開,臉上的皺紋交錯,猶如樹木之年輪,年輕時的火氣已蕩然無存,只留下善良的微笑和消瘦的身影……
進入胡同,來到一家大門敞開的人家,只見一小女在家看門,一雙天真的眼睛,疑惑地打量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65377;不多時,潤生拄杖從外面回來,一幅大病初愈的樣子,這是他的家#65377;看到我們到來,他很是高興,倒水遞煙,敘說家常#65377;他雖然才五十多歲,但歲月在其臉上留下了無數深深的痕跡#65377;十年前其大兒子去西安打工,不知何故,突然死亡,悲傷的他掩埋了兒子,心中也留下了無盡的傷痛#65377;后領養了一小女,相伴度日#65377;近期他因拉麥又出車禍,撞斷了九根肋骨,萬幸保住了一條性命#65377;如今仍面色如土,病痛#65380;傷痛與喪子之痛無情地纏繞著這位曾經堅強的漢子,觀其形,聽其言,無不讓人心中隱隱作痛……
告別潤生,來到對門中會家,這家大門完好,門房卻無頂,一排房被高大的桐樹包裹,家中空空蕩蕩,只留一位八旬老漢#65377;此人我稱“后頭爺”,依靠在墻根一小凳上,目光呆滯,直喘粗氣,話語斷斷續續,一幅老態龍鐘的樣子#65377;走近后他認出了我,便笑著示意我坐下#65377;交談之中我發現他臉上的笑容來得很慢,卻去得很快,笑對于久病的他已經是很艱難的事#65377;人至老境無病也讓人可憐幾分,何況喘氣也要費勁的他,笑也讓人感到在哭#65377;我以前同樣不知多少次畫過他,但這次我想可能是最后一次了#65377;
胡同的寫生著實讓人憂傷,家家的窘況如同這破爛的房子一樣凄涼#65377;我們沿著雜草叢生的土路,走出老村,來到已成規模的新村#65377;新村與老村相比卻是另一番景象,巷道寬敞,房屋整齊,一幢幢小樓鱗次櫛比,白瓷磚貼面,整潔漂亮#65377;巷道里往來著忙碌的人們,純種的秦川牛拴在家家的門前,成群的小雞聚集在柴垛#65380;土堆#65377;孩子們追逐#65380;嬉戲,生動了巷道,同時也生動了古老的黃土塬#65377;這里的老人我都認識,他們一個個爭先恐后地為我當模特,歡聲笑語始終伴隨著我的畫筆#65377;在這里我一口氣畫了近十張#65377;有種瓜的老劉,新民媽,黑狗媽,永格媳婦,還有許多不認識的小孩和半大的小伙#65377;
新村的出現源于改革開放,常言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一部分人的成功搬遷成為全村人的向往和楷模#65377;僅僅十年,這里便奇跡般地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村莊#65377;記得我在十幾年前曾創作了一幅山水畫,名為《流動的夢》,畫面以黃土塬為主體,分別展示了先民們穴居之土窯洞,傳統的磚木結構的青磚瓦房和現代的鋼筋水泥小樓#65377;時空在此被濃縮,家鄉人的夢想在我的作品中提前得以展現#65377;如今這“流動的夢”已成為現實,這對我來說既高興,又心痛#65377;高興的是故鄉的發展,家家都過上了好日子,整巷成排嶄新的水泥小樓,在凝聚了鄉親們辛勤汗水的同時也實現了他們多年的夢想;讓人心痛的是老村的破敗與消亡,古老的村莊,就這樣在短短十余年中變成廢墟,預計在不遠的將來,老村將變成永遠的回憶……
我們三人加上幾個小孩,來到正在建設中的高速公路的工地旁#65377;這條高速公路名為“閻禹高速”,公路經過家鄉的這一段,將新村與老村一分為二#65377;公路所經之處,遇溝架橋,見塬開道,工程之浩大在家鄉人眼里史無前例#65377;大型挖土機,大型吊車和聲如打雷的工程運輸車,足以讓這祖輩生長在土塬深處#65380;過著田園生活的家鄉人開了眼,特別是一些老人,有事沒事都要去工地周圍看看,每每觀看都要留下純樸的微笑和由衷地贊嘆#65377;每次回家,人們總要建議我去工地看看,在他們心中,工地已成為本村之一景和本村巨變之一部分#65377;這次我們參觀了村東面的“杏溝工地”#65377;這里正在架橋,粗壯的橋墩,從溝底拔地而起,高約七十余米,人在其上猶如芝麻,高大的吊塔揮動著長臂,將砂料鋼筋載抵墩頂#65377;桔黃色重型拉料車往來于盤山路上,低沉的聲音伴隨煙霧回蕩在空曠的溝壑……這里原本是一個偏僻的地方,就連村上的放羊人也很少到這里來#65377;據說舊時這里野蒿長至一人多高,土狼常常游蕩其中,白骨與動物毛皮隨處可見,特別是杏溝之老白窯背,更是傳奇得讓人毛骨悚然#65377;傳說杏溝之春天杏花開放,滿溝皆白,一老翁白衣#65380;白褲#65380;白發#65380;白須,行走于白色的杏林之中,后面還跟著幾只白狼,自從老白死后,杏林消失,只留下夜夜嚎叫的土狼……
我站在溝邊,欣賞著眼前著實讓人振奮的景色,并疾筆速寫,將這熱鬧的工地連同杏溝一并收入畫面#65377;我猜想著這里的將來,一橋飛架東西,車水馬龍,現代文明就這樣以勢不可擋的方式,生生將這沉寂的土塬激活,并以另一種方式書寫著黃土高原新的歷史與傳說#65377;
夜幕降臨,土塬漸漸被融入夜色之中,進入老村已是掌燈時分#65377;寂靜的巷道,蛐蛐在盡情地鳴唱;破敗的土墻,大蜘蛛在忙碌地織網;一種土名叫“燒湯花”的植物在怒放并飄溢著陣陣花香……回到家中,父母已準備好飯菜,這是我們這次回家的最后一頓飯,飯菜豐盛,意在送行#65377;席間父母言語不多,只是望著我們,從那多少已有些昏花的眼神中,流露出每次離別時特有的表情,其中包含了希望與戀戀不舍#65377;在我心里同樣也無法平靜,從喜悅到淡淡的憂傷,進而變成一種牽掛,變成思念的開始#65377;
天下著雨,我們一家三口離開了老家,離開了這讓人魂牽夢繞的黃土塬#65377;這次回家只有短短的三天,但真情的體驗卻是無限的#65377;盡管老村的破敗讓人心酸,但新村的興盛卻讓人看到了希望……這一切緣于愛,因此說:“回家的感覺真好”……
責任編輯 苑 湖
賀榮敏 西安美術學院教授#65380;研究生導師#65377;有散文#65380;理論作品發表于各大報刊#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