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中國社會的城鄉二元對立,特別是城市對農村的索取,造成了鄉村與都市的隔膜,在造成鄉下人難以計數的命運悲劇的同時,也為中國文學的鄉村敘事提供了無比廣闊的騰挪空間#65377;《人生》中的高加林是千千萬萬渴望擺脫土地束縛的農村青年中的一個#65377;高加林正是在農村向城市的流動過程中,即由傳統向現代的追求中,遭受到失敗的#65377;高加林對黃亞萍的戀情,對城市工作#65380;體面生活的追求,表面上看是為了改善個人生活境遇而做出的一系列努力,本質上卻隱喻了主人公對現代性的追求,構建著現代性倫理,而高加林與劉巧珍的愛情,是大地的兒女們延續鄉村愛情倫理的美好行動,是傳統民間倫理的一部分#65377;高#65380;黃#65380;劉構成了傳統與現代#65380;鄉村與城市的奇妙三角關系#65377;在三個年輕人身上,形成了現代性倫理與鄉村傳統倫理的角力場#65377;高加林對劉巧珍的拋棄,意味著對鄉土的背棄和與土地的決裂,而他也受到了″大地母親″合乎邏輯的懲罰#65377;在城市化(現代化)的艱難進程中,由于城市對鄉村的絕對優勢和無情擠壓,使高加林忽略了一個事實:在農村,完全可以憑個人的身強力壯和聰明才智,過上自給自足的生活;而在城市,階級的分層和組織的支配,使他難逃″噩運″#65377;
較之以往,90年代鄉土小說更直率地描寫在鄉村的硬殼遠遠沒有被現代文明沖破,農業經濟顯得笨拙而無利可圖時,農民對城市的向往,這種向往注定了小說所透露的傾向與傳統文學對于土地的概念格格不入#65377;農民以城市(即便是小城鎮)為樂土,艷羨城市的文化消費,并由此感到文化自卑,這決不只是農村青年的虛榮,而是有他們的文化覺醒:以全新的文化作為參照系統,對土地的內涵產生極大的懷疑與絕望,從而有對“文明”的追求,對鄉間傳統人生的質問#65377;更重要的是,90年代鄉土小說強調的不再是農民被趕出土地的被動性和非自主性,而是他們逃離鄉土的強烈愿望以及開拓土地以外新的生存空間的主動姿態,他們嘗試以與傳統農民人格抵觸的商業活動的方式,體驗與土地沒有直接依附關系的人生#65377;
農耕文化與工商文化沖撞整合#65380;相互滲透#65380;相互融合的過程,從深層次來講,是農村現代化#65380;城市化的必由之路#65377;農村社會的現代化,不僅是文化#65380;經濟#65380;科學技術及城市化的發展,更是現代人的發展#65377;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以現實主義筆法,全景式地反映了中國社會急劇轉型的1975-1985十年間城鄉生活的巨大歷史變遷,描述了以孫少平為代表的農民進城和以孫少安為代表的興辦鄉鎮企業兩種主要的生存方式,表現了在農耕文化與工商文化之間的沖撞與整合中,農民不僅能夠全面提高個人素質,而且也促進了農村社會的進步與發展#65377;“農村視角”的準確把握和精到運用,使作品具有了穿透生活表象#65380;揭示歷史本質的深度和厚重;“城鄉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式,使作品的空間得以擴展,在強化藝術張力的同時也獲得了對社會現實的巨大概括力#65377;
在路遙的筆下,“城鄉二元對立”是一個無法回避難以超越的巨大存在,城市與鄉村始終處于一種割裂對峙的狀態,鄉村文明#65380;農耕文化與都市文明#65380;工商文化之間的沖突對抗,遠遠大于二者間的滲透交融#65377;因此路遙也遭到了“視點滯后”#65380;“觀念落伍”的詬病#65377;我們承認,路遙秉持的的確是地地道道的“農村視角”,鄉村情感#65380;泥土氣息#65380;道德情懷#65380;農民立場,是他表現現實社會#65380;審視城市的立足之所和出發點,清醒于城市對鄉村的拒絕和剝奪,認識到城鄉之間的難以溝通融會,表現其間的天差地別,正是路遙的真實感覺和深刻思想的自然流露,而誰又能否認,城鄉之間的這種割裂#65380;沖突#65380;對峙,是路遙寫作之時#65380;也是時至今日中國社會的客觀現實呢?鄉村的弱勢地位依然沒有改變,農民的貧困狀態依然沒有改善,“城鄉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式依然存在,因此,“農村視角”依然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和現實的針對性,更有大力提倡的必要性#65377;
中國文學有著關注農民生存狀態#65380;反映農民精神渴求#65380;擅寫農民苦難,對農民表達深切人文關注的遠傳統與近傳統,在中國作家的筆下,農村和農民始終占有特殊的地位#65377;從《詩經》中的《七月》#65380;《伐檀》#65380;《碩鼠》,到唐宋時期的《觀刈麥》#65380;《憫農》#65380;《蠶婦》等,中國古典文學流傳著關心農民疾苦的經典佳作#65377;從魯迅#65380;茅盾#65380;葉圣陶#65380;沈從文,到丁玲#65380;趙樹理#65380;李季#65380;周立波#65380;柳青,再到高曉聲#65380;路遙以及當前活躍文壇以鄉土文學著稱的知名作家,從現代到當代,無數優秀作家創作了大量優秀的農村題材作品#65377;回望中國農村的歷次重大變革,總能看到作家積極參與的身影--《太陽照在桑干河上》#65380;《暴風驟雨》對土地改革的謳歌,《三里灣》#65380;《山鄉巨變》#65380;《創業史》對合作化運動的折射,《陳奐生上城》#65380;《鄉場上》對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描摹,《平凡的世界》#65380;《人生》對城鄉交叉地帶的關照……無不見證了時代進步#65380;社會變革的輝煌歷史,也表現了農村題材文學的特殊價值#65377;
改革開放初期,農村這個傳統田園世界開始了騷動與喧嘩,在改革獲得初步成果,重心轉移到城市以后,田園的騷動逐漸趨于平靜#65377;隨著經濟全球化浪潮的洶涌和中國市場經濟的推進,已有些陌生的田園世界又出現了新的騷動與喧嘩#65377;但與改革開放時期的主動出擊不同,此時的田園世界則完全處于邊緣化的被動地位#65377;農村不斷受到城市新的擠壓,城鄉二元對立日益加劇,城市文學日漸繁榮#65380;農村文學趨于弱化,城市正逐漸替代農村成為文學想象的中心#65377;受消費主義大潮的沖擊,現實主義文學一度低沉,“農村的視角”也在不知不覺中被湮沒以致喑啞了#65377;近年來,我國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又顯示出強勁勢頭,鄉村題材的文學創作也有上升趨勢#65377;但由于城鄉二元對立的社會狀況,特別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鄉土小說家多數由鄉村走向城市的經歷,使鄉村文學暴露出很多不足,甚至出現了一些偏向#65377;鄉土作家融入城市的艱辛,使他們形成了一種這樣的觀念:城市文明(至少也是城市人際關系)摧殘異化人性,而鄉村人情則導致人性的復蘇#65377;于是,在他們的故事中,“鄉村”被虛化成為一種背景,“城市”則被抽象和簡約為一個符號;而對鄉村生活的把握,往往只注目并停留于苦難的反映#65377;這是一種嚴重的偏廢#65377;它掩蓋了民眾生活中自在的東西,忽略了民眾生活的細節#65380;語言#65380;質地,必然造成一定程度的失真,形成表達性#65380;現實與客觀性現實的裂隙#65377;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當代中國文學的最大危機來源于文學的市場化與商品化,作家從商品意識形態出發,農村成了文化生產和消費的“死角”#65377;自五四以來,鄉土文學一直是中國文學的主流,然而在異常復雜#65380;迅速多變的鄉村生活面前,1990年代鄉土小說還是感到了匱乏和窘迫#65377;一方面,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使最后一代傳統農民開始解體,新的產業農民正于艱難蛻變中萌芽破土;另一方面,城市作為當今市場經濟最集中#65380;最活躍的地方,正在迅速膨脹式的發展,城市文學因此而興起和繁榮,相形之下,鄉土小說更像“一穗過分成熟的老玉米”#65377;
在商品經濟販賣盛行的時代里,文學家對鄉土#65380;底層的生活與命運的敘寫,有時或許只是為了消費他們的同情而制造的景觀,而對其對象生存境遇和精神領域的隔膜,使他們的知識分子立場顯得如此僵硬,人物亦缺乏心靈的深度,制造的是一種“偽民間”和“偽道德”#65377;這種敘寫在一定的意義上滿足了人們偷窺的欲望,但更強化了兩極分化#65380;二元對立的理念#65377;在城鄉關系發生變化的今天,土地和“三農”構成了農村現實題材創作所要描述的世界,作品的優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者對土地和“三農”的熟悉程度#65377;農村現實題材文學首先呼喚的是真實,真實地反映城鄉差別#65380;文化對立,真實地描述鄉村的生活現狀和精神現象,全面地反映農村在城市化進程中出現的各種問題與良好態勢#65377;目前,“城鄉二元對立”的格局,在國家政策的調制下雖有好轉,但還沒有真正達到調和的狀態#65377;因而,要求真正關注鄉村的文學創作者,具備聆聽苦難的聽覺和關注問題的眼睛,讓感覺的神經遍布到土地的每一個角落,以對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感同身受的同情,正視和表現客觀存在的城鄉二元對立,積極發現和尋求城鄉二元對立消弭#65380;化解的苗頭和路徑,成為當代土地的真正“代言人”#65377;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