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麥說,他娘收麥子的時候生的他,所以他叫麥收。但我不明白的是,大家為什么都叫他老麥。
老麥是我們的師哥,當然這緣于他比我們大了幾歲,又比我們早進劇團幾年,在我們這些學員眼里,他有點像老前輩了。
老麥個子矮,大概不足一米六零。后來我們這幫孩子都像夏天里的莊稼開始拔節瘋長,連幾個女孩子的身高都超過了他。老麥老在那里了。
老麥練功從來都比我們能吃苦,那狠勁兒,好像跟自己的胳膊腿有天大的仇恨,掰骨撕筋,照死里整,別人看著身上直冒涼氣。我們覺得,除了吃飯睡覺,其余的時間他都用來練功了。所以老麥的筋頭翻得特好,沒有誰能超過他。盡管老麥個子不如我們高,我們仍然樂意叫他師哥。
老麥話少,大概他的話都讓上輩子的人說了,或許是等著下輩子的人去說。有人說,老麥不夠尺寸,看著不說話,心眼兒卻多,一包一包的。但我們看不出來,老麥的心眼兒藏在哪里。
由于老麥不夠尺寸,所以演戲時從來撈不到正經角色。演樣板戲《沙家浜》的時候,他好歹弄了個有名有姓的角兒,刁小三。但宣傳部的一個副部長看了演出后說,刁小三也不能太小了吧?看電影里的刁小三個頭挺高的嘛。老麥的刁小三被副部長的一句話斃了。
老麥功夫好,能翻能打,武行里是全活兒。特別是筋頭,翻得又高又飄。有人說,若沒有兩個毬蛋墜著,他一個筋頭能翻到云彩影兒里去。但老麥口死,平時話就少,上了臺更是不能張嘴,一張嘴就黑。在一出現代戲里,老麥演一個群眾,有一句臺詞。那場戲是說革命群眾戰天斗地修水渠,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黨支書一番動員,群情激昂,一個群眾說,“沒有抬筐自己編,”又一個群眾說,“沒有扁擔自己砍。”老麥就是說“沒有扁擔自己砍”那一句的。排練的時候還行,老麥經過反復練習,能夠順順當當地說出來。可到了演出,一緊張竟說成了“沒有板擔自己趕”了,一句話說錯了倆字,弄得一臺子人都笑了場。
后來開放演古裝戲了,老麥的功夫該有用武之地了吧?不然,我們是地方戲曲,最擅長演才子佳人戲,一生一旦,在臺上卿卿我我,眉來眼去。劇團根本不排武戲,我們這幫武行就基本都閑起來了。后來在我們強烈要求下,團里同意向京劇學了一出《三岔口》,老麥演劉麗華,我演任堂惠。老麥和我都施展出了看家本領,配合默契,演得非常成功。但戲也就演了三、五場就被領導斃了,說老百姓根本不喜歡看這樣的戲,一句話不說,一句戲不唱,倆人摸黑在臺上瞎舞扎個什么勁兒?唱戲,唱戲,不唱還怎么叫戲?沒見人家來看演出都說是來聽戲嗎?我倒無所謂,閑著就閑著,反正工資一點也不少給。可老麥很傷心,那些天總哭喪著臉,就像誰掘了他家的祖墳。老麥舍不得那段曾經的輝煌,他一定覺得這是他演藝生涯中的頂峰,是最可珍惜的了。老麥著了迷一樣,一有空閑便演練《三岔口》中的動作,一招一式,一絲不茍,嘴里的鑼鼓點也念得有板有眼。有時候老麥會拉了我同他一起練,練兩個人對打的動作。一開始我還蠻有興趣,那畢竟也是我所熱愛的,不能上臺演,在下邊練練也能過過癮。但時間長了我就有點煩了,就像一個軍人整天練瞄準刺殺,卻根本沒有機會上戰場一樣讓人厭倦。我便借口有事,或說身體不舒服故意躲著他,我看到老麥一臉的遺憾和失望。我不明白,老麥哪里來的那么高的熱情?那么一出不到半個小時的小戲對他就那么重要?
老麥的話開始多起來,但一開口就說《三岔口》,絮絮叨叨,無休無盡的。有人說,老麥不說話吧,悶;一說話呢,碎。
老麥結婚了。
老麥這般被人稱為三寸釘的人物,劇團里的女演員沒有誰會看上他,這些女人無論丑的俊的,都喜歡使用老麥的力氣,讓他為她們干這干那(老賣樂意為她們干這干那,除了倒尿壺,差不多什么都干過),但不會有哪個人昏了頭嫁給他做老婆。老麥的老婆是一個外行,那個女人叫金翠,人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白白嫩嫩的挺待見人。金翠愛看戲,就像有些女人愛吃零食一樣,一天到晚不會讓嘴閑著。金翠家離劇團不遠,一抬腳就到,所以有事沒事總愛往劇團跑,看我們練功,排戲,有時候一呆就是一天。她似乎特別愛看老麥練功,她的表情告訴我們,師哥老麥是何等了得的一個人物,一縱身子,人就飛起來了。有金翠在的時候,老麥練功格外賣力,筋頭翻得特高,賊飄,整個人神采飛揚的。金翠常常夸張地拍著巴掌,臉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后來有好心人就想給他們撮合撮合,不想金翠竟然羞羞答答點頭同意了。老麥自然是心花怒放。
結了婚的老麥似乎長高了一截子,挺著胸,踮著腳,走路向上一聳一聳的。話似乎更多了,見人臉上就有抑制不住的笑漾出來,見了我們總是你嫂子你嫂子的。但好景不長,不到一年的時間,老麥的臉就耷拉下來了。聽人說老麥兩口子常打架,打著打著老麥老婆就不讓老麥上她的床了。老麥常常睡在外屋的小床上,那是老麥為將來的兒子準備的。
有明白人說,其實老麥老婆嫁給老麥,根本不是真心喜歡老麥,她是看上了唱小生的喜來。喜來這個人也真的是個人物,長得高高挑挑,細皮嫩肉,身上每一根筋都會笑。這人戲唱得也好,好嗓子,好做派,眼睛會說話,常常把臺下那些大閨女小媳婦弄得如醉如癡,神魂顛倒。團里的那些女演員也都喜歡他,金翠自然更不能例外。金翠來劇團就是為了看喜來,看老麥練功是作掩護。但她知道,像喜來這樣的人尖子永遠不會看上她,劇團里的那些女演員,哪個不比她強?但她心里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喜來,那人尖子就像一塊肉長在她心頭上了,所以她就決定委曲求全,嫁給找不上老婆的老麥,那樣就能名正言順地天天看到喜來了,算是曲線尋情。
喜來娶了劇團最漂亮的旦角演員江娥,大家都說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但喜來花心,恨不得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歡他,都跟他上床。所以結了婚的喜來跟團里幾個長得還說得過去的女演員都有一腿。這種茍合,大多是在舞臺上生旦相戲,一來二去,便情意相合假戲真做了。沒有不透風的墻,江娥為此哭過,鬧過,甚至想到過離婚。但沉下心想想,又舍不得喜來,她丈夫喜來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是劇團挑大梁唱戲的大主演,離了,上哪里再找這樣的男人?所以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去了,用了別人的,省了自家的,只要他還是自己的男人。
喜來看中了金翠骨子里的那種風騷勁兒,他根本不用費什么勁兒就把金翠弄上了床。這當然是金翠巴不得的事情。喜來覺得,這外行的女人比起那些女演員來別有一種味道,這金翠是把自己當作舞臺上的神明崇拜著的,對他的愛慕自然是要死要活的,恨不能把心掏出來給他看。作為男人,就有了一種相當的滿足感和自豪感。而這女人身上表露出來的風騷又是那么的原始,強勁,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一下子就把男人的魂卷進去了。喜來不明白,這樣一個尤物一般的女人,怎么會嫁給根本就不像個男人的老麥。當金翠在他的懷抱里含著眼淚把她的初衷告訴他時,喜來的感動幾乎讓他從床上跳下來跑到院子里對著蒼天吼上幾嗓子。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是聽唱小花臉的二秋說的,二秋長一對骨碌碌大眼,專門瞅候這些事,張導演的老婆愛叫床,拉板胡的老胡的老婆大腿根有顆痣他都知道。所以他的話我們大都相信。二秋說,你們看老麥,整天跟蔫了的雞巴似的,自己老婆自己撈不著干讓人家干,這窩囊氣除了老麥誰能咽得下?盡管大家對二秋的話深信不疑,但還是有人問二秋:說得有鼻子有眼,你是怎么知道的?二秋整理了一下高深莫測的表情說:無可奉告。
可我們見到的老麥并沒有像二秋說的那樣像根蔫了的雞巴,相反,卻比原來精神了不少,跟剛娶了金翠那會兒差不多。有時候走著路嘴里念念叨叨,手腳不停地比劃,還是《三岔口》里的動作。有時候我碰上老麥順便問一句:師哥,嫂子呢?他立即說:在家呢,今天改善生活,在家包餃子呢。一會兒過去吃。我不知真假,看他一臉高興勁兒,也不像是裝出來的。但誰又相信他不是強裝出來的呢?我想起了二秋那句話:除了老麥,誰能咽得下這口氣呢?
那天中午,我看到老麥蹲在他家門口的梧桐樹下,像一只狗那樣蜷著身子。心里想著二秋說的那些話,一絲憐憫在我的心頭積聚起來。我走過去看著他,“師哥,你干嗎呢?”
“看螞蟻上樹。”
我順著老麥的目光看過去,果然有成群的螞蟻排成一隊長龍,沿著樹干滾滾而動。
“你看這些螞蟻活得多好。”
“是啊,螞蟻雖小,也是條性命呢。”我順著老麥的話說,但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老麥又說,“人要是螞蟻就好了。”
我說,“人怎么會是螞蟻呢。”
老麥起身到院子里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出來。老麥把水一點點澆到樹下面的那個螞蟻洞里。一會兒,成群的螞蟻便被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
“下午過來,陪師哥喝幾盅。”
我看著那些在水中掙扎的螞蟻點點頭說,“行。”
一盆豬腸燉豆腐,我跟師哥老麥喝起酒來。
天熱,金翠穿一件馬夾和一條很短的碎花紅褲衩,雪白的大腿旁若無人地裸露著。她手里搖一把用花布包了邊的蒲扇,看我們喝酒。
“嫂子,你也一塊兒喝一盅吧?”我把提來的一瓶酒拿起來晃一晃,“蘭陵大曲,好酒。”
金翠搖著蒲扇說,“你們哥兒倆喝,我不會。”
我看到金翠的兩個奶子在薄薄的棉布里面不安分地顫動著,我突然想象著喜來那混蛋用手揉搓它們的樣子。
“兄弟,來,喝酒。”老麥端起酒盅催促我。
“來,喝。”我也舉起酒盅,與老麥喝酒。
“東子兄弟,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該說個媳婦了。”金翠不停地搖著手里的蒲扇,臉上仍然汗津津的,兩腮熱得紅撲撲的。她說話的時候,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放著白亮的光,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女人很燦爛。
“咳,就我這熊樣,臭武行一個,誰能看上我啊?我哪里有師哥這樣的好福氣喲。”
金翠一撇嘴說,“你小伙子白白凈凈,又識文斷字的,比你師哥強一百倍。”
我一仰頭灌下去一盅酒說,“嫂子,師哥是老實人,好人。”
金翠的嘴撇得更厲害了,“老實,老實得狗都不會咬他。”
“來,喝酒!”老麥灌下去一盅酒。
一瓶酒不大工夫就見底了。我們喝得眼睛通紅,熱汗淋漓。老麥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我們都知道,他的酒量跟他的人一樣,很小。
醉了的老麥突然放聲哭起來,大顆的眼淚滴進盛著豬腸燉豆腐的盆子里。我有點手足無措。金翠似乎早有所料,手里搖著蒲扇不動聲色,“讓他哭,熊樣,喝了酒就哭,像個男人嗎?”
“俺想俺娘……俺要回家看俺娘去……”老麥的哭聲像個孩子。
第二天,老麥果然回河南老家看他娘去了。
快半夜的時候,我被幾下輕輕的敲門聲驚醒。是老麥。
“你不是回河南了?”
“誤車了,沒走成。”老麥拉住我的手說,“兄弟,來,幫師哥個忙。”說完拉著我就走。
月亮被厚厚的云層遮住,天黑得對面看不清楚人的面目,我只能從老麥喘息的聲音里聽出了他的緊張。我們演出《三岔口》的情景在我面前浮現出來。我糊里糊涂跟著老麥走,不知道他拉了我去干什么。
老麥拉著我來到他家的門前,“東子,托我一把。”老麥不等我回答就按著我的肩膀讓我蹲下了身子,然后他抬腳踏在我的手上。這是我們經常在一起練習的武戲中經常用的動作,可以說是配合默契,駕輕就熟。我下意識地抬臂用力,老麥像只猴子噌一下就躥到了院墻上面,就像《三岔口》中劉麗華飛身騰躍躥桌子那樣干凈利落。老麥翻墻而入,然后打開院門放我進去。這時的老麥突然發了瘋一樣向前沖去,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對著他的屋門射過去。只一腳,那木制的屋門就破開了(劉麗華開店門是用刀撥開的門閂,老麥撥門閂的動作特帥)。老麥兩步竄進屋里拉開了電燈(這與戲中摸黑打斗的情景截然相反),隨后而入的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兩個赤裸裸的活人躺在床上,在明亮的燈光里,像兩條被刮了鱗片的大魚。是喜來那混蛋和老麥的老婆金翠。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在演一出戲,或者是電影中的一個場景。
老麥坐在椅子上,一臉肅然,腰里就差別一把盒子槍了。喜來光著身子,蹲在地上,頭幾乎插在腿襠里,白皙的皮膚在燈光里分外醒目。金翠蜷縮在里屋的床上,用毛巾被蒙著頭低聲啜泣,聲音悶悶的,像在訴說一種被人強暴了的委屈。
“說吧,公了還是私了?”老麥語氣很平靜,但我能看得出他內心的緊張和憤怒,他的粗短的手在微微顫抖。
“咋了?咋不說話了?膽呢?這就不尿了?”
“私了。”喜來眼皮都不敢抬,聲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舞臺上的風流倜儻喪失殆盡。
老麥似乎早有準備,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白紙和一支削得已經很短的鉛筆,“那你寫個保證書吧。”
“怎么寫?”喜來接過紙筆,終于抬起眼皮看著老麥。
“就寫你不該搞別人的老婆,保證以后再也不搞了。就這。”
喜來點點頭,然后求救似的看著我。我瞅了瞅赤身裸體的他,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走進里屋,把他的衣褲拎了出來。我看到金翠仍然躺在床上蒙著頭哭,我知道她一直在聽著外面的動靜,她應該是最關心這件事情結局的人。
喜來穿上衣服開始寫保證書。
老麥拿過保證書瞥了一眼遞給我說,“念。”
我接過那張紙,見上面寫著:我不該跟麥收同志的妻子亂搞男女關系,現在我保證,今后一定不亂搞了。后面簽著喜來的名字。
我念完了,老麥說,“不行,還得再寫上一條。”
“還寫什么?”穿上衣服的喜來恢復了些血氣,人也鎮定了許多。
老麥胸有成竹地說,“為了補償,讓麥收同志搞我老婆一次。”
“不行!”喜來似乎受了極大的侮辱,他接著說,“是你老婆勾引我,你就是告了,我們也是通奸。”
老麥冷笑一聲,站起身走出門去。老麥再出現時,手里提著一把銹跡斑斑的菜刀,那架勢恰似劉麗華提了腰刀摸進屋來。喜來和我的臉刷的一下白了,我差一點就順手操個家伙與他對練起來。
“我麥收爛命一條,今天就在這里砍了你,一命抵一命!”說著,老麥把菜刀向著桌子掄下去,咔嚓一聲,刀尖深深嵌進木頭里,桌上的茶壺茶碗紛紛震落在地。
金翠一聲喊叫從里屋躥出來,一下抱住喜來:“你這沒良心的,你剛才說什么呀?……你呀,寫吧,你寫呀……”
老麥的臉變得豬肝一般黑紫。
“我……寫。”
老麥把保證書折了放進口袋里,然后對喜來說,“回去告訴你老婆,老老實實順了我,不然連她一塊兒砍了。我一條爛命,不值錢,爛命換好命,我賺了。你滾蛋吧!”
喜來跌跌撞撞走出門去,消失在暗夜里。
我說:“師哥,你把事鬧大發了,不能那么干的,要犯法的。”
老麥拍拍我的肩膀說,“兄弟,嚇著你了,我就是想讓你做個見證。沒你的事了,回去睡覺吧。”
“師哥,你真的不能那么干的,真的……”
“你也給我滾!”老麥噌一下拔下了桌上的菜刀,臉色死人一樣難看。
老麥瘋了。他媽的!
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急奔老麥家去。我知道老麥不會去喜來家,他只是發發恨罷了。我擔心的是他會用什么極端的手段收拾他老婆金翠。不知怎的,我的腿腳竟鬼使神差拐過兩排房子,到了喜來的家門口。
我聽到了院子里江娥說話的聲音:“昨晚上又到哪里鬼混去了?那么晚才回來,我都沒聽到,跟做賊似的。”
“在佟老師家喝茶打牌……你要不要去調查調查?”喜來聲音含混不清,似乎在漱口,嘴里含一口水。
“我吃飽了撐的,你愛上誰家上誰家,姑奶奶懶得管。”
我悄聲而退。果然不出所料,平安無事。
我來到老麥門口,老麥蹲在門外的梧桐樹下刷牙,雪白的泡沫在他的嘴上肆無忌憚地泛濫著。
“師哥……早啊?”
“哦,東子啊。”老麥把牙刷從嘴里抽出來,啐一口嘴里的白沫,“操!天下的女人都一個鳥滋味兒。”
我愣在那里。我聽到老麥說:
“一會兒,咱倆再練練《三岔口》吧。”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