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老去的時光

春夏之交，一個細雨如絲的午后，窩在沙發里，看一個足夠老的片子《查林十字路84號》。

從內容說，這個片子算不上什么經典，從我這種平庸影迷的角度說，它幾乎不是一個精彩的電影，一切都不夠酣暢淋漓，看過之后有一種似是而非的悶郁結在心里，不是煩惱，是一種粘滯，一種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在這個淅淅瀝瀝的下午，我卻滿心里想有這部片子相伴，當然不是因為它的故事——如果能夠把一個人寫信(還是公函式的)給另一個人叫做故事的話，它還不夠感人更毫不凄美。吸引我的，只是它的畫面，查林十字路的街景以及84號內那有些幽暗的所在。

倫敦的查林十字路是一條舉世聞名的書街。街面上，鱗次櫛比的是一家家特色書店，摩肩接踵的是一個個愛書尋書的人。

位于84號的馬克書店是一家古舊書店，它經營的是過去和曾經，讀者來這里，是對失去的尋找，是一種隱情的發現，得到的是一份驚喜，無功而返卻是惟一可以期待的事。得失之間，靠的多半是一種機緣和巧合，十拿九穩和手到擒來都與84號無關。

美國一位女作家海倫·漢夫，她寫信到查林十字路84號，就是為了查找一些自己找不到的舊書。收信人法蘭克，馬克書店的經營者，是一位典型的英國中年男子，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看過《告別有情天》(又名《長日留痕》)的人，總難忘他那英國式的內斂，拘謹成為一種訓練有素的氣質，不卑不亢成為一種自信甚至是清高的姿態。他的喜悅和煩惱只能到手指尖的一個小小的動作或眼波的一次明暗里去捕捉和品味。那種含蓄到寧肯失去的意味，幾乎讓人受不了，可是又總是讓人忘不掉。正如品質良好的皮件，純樸，冼練，以一種拒絕的方式，令人愛不釋手，無法舍它而去。

相比之下，海倫則是那種喜形于色(信)而且快人快語的中年女人，熱情周到但也潑辣尖刻。對于法蘭克來說，海倫是一個過于情緒化的存在。因為海倫時時會在她的書單之后加幾句對馬克書店或感激或氣憤的附言，而法蘭克卻幾乎一直保持著那種英國式的交談方式，嚴謹、準確、彬彬有禮。

那是1949年10月，海倫第一次把她的書單寄到倫敦查林十字路84號，從此開始了她與法蘭克二十年的書信往來。

顯然，這是一個很極端的所在，我是說查林十字路84號，書街上一家幽暗的舊書書店，惡之者足見其沉悶枯燥，幾生幾世或許都不會踏進一次；但是這也不妨礙樂之者在此流連忘返，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顧此地，把它當作自己的一處精神家園。

我認識一位很年輕的朋友，他曾經愛好集撲克牌。走到哪里，總是關注各種版本、款式的撲克，每次找到一種新品，都會興奮不已。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失去了集撲克的興趣，原因不是因為尋找得太苦太難，正好相反，他發現了幾家小店，每次走進去，都可以買到十幾種新的款式。尋覓變成了提貨，發現變成了狂購，收集的趣味一下被沖淡得無影無蹤，從此他再也不集撲克了。

現在這個朋友愛上了淘碟，因為他講究影碟的版本和播放的數字信息，所以總是尋尋覓覓偶一得之，因此每有所獲，激動不已。如果午夜有他的電話打來，多半是碟海歸航，正在把玩手中的寶貝。我還可以悄悄告訴你一個更為確切的信息，那張碟一定還沒有拆封。

是的，淘碟不一定因為急著要看，事實上，影碟的內容多半會是看過的至少是知道的。驚喜、幸福的感覺80%來自“淘”的過程而不僅僅是這個結果。或者可以說，淘到的驚喜，更多的卻是由之前淘不到的煎熬培養出來的。

記得曾經看過一部電影《紅色小提琴》，是關于一把在拍賣會上報出天價的紅色小提琴的故事。1681年這把琴制作于意大利，琴成之日，制琴大師的妻子難產死去，他正是用她的血和著油漆為這把小提琴上了最后一遍鮮紅的顏色。之后幾百年，這把琴輾轉流離，甚至來到過文革期間的中國，影片反映的正是時光流轉中無數愛琴者在這把紅色小提琴身上付出的激情和生命。

就我個人而言，并不喜歡這樣的片子，急促而紛繁，涉及到太多的人和事，讓人忙不迭地要理清那么多頭緒，要記住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和場景，根本來不及看電影。

現在提到這部片子，都是因為這個“淘”字，想到關于收藏。

人們為什么愛收藏？其實就是因為每件東西里面有故事有來由有講頭。所以一直覺得那種淘來的東西作藏品比較好，無論遠近，是自己尋來的，為找它費了許多周折，拿起它可以把玩出許多故事。

我一直以為，收藏的本質與貴賤無關，與知名度無關，與東西的美丑無關。藏品應該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一段自己參與過的故事和歷程。

這之間，有一點應該是十分重要的，那就是時間。

一定要有時間的長度。

信息是慢慢收集的，得到它是經歷了等待的，把玩它是費盡了心思的。看到它，就會想到那一年，又一年，到哪一年等等這樣的話語。不然收藏是什么呢？

如果只是從某地批發了來，倒手賣了出去，不就完全變成一種生意和買賣了嗎？那最好就叫生意，沒什么可恥的。只有把生意叫做收藏才可恥。

所以收藏是有緣分的，有些東西也許找了它一輩子，卻與它擦肩而過。也有的時候，得來全不費功夫。這樣，才有驚喜才有愛不釋手，才要收而藏之。

正因為收藏本身是故事是人生，所以人們才愛收藏。愛收藏其實是愛生命，愛藏品上蘊含的時間的生命。

在這一點上，《紅色小提琴》做到了，這把琴之所以可以奏出其他琴永遠不可能發出的聲音，是因為那聲音正是無數生命的合唱。

海倫通過法蘭克淘到的書也一樣，雖然有些書圖書館里也能借到，但是她還是要漂洋過海地去尋找，要的就是那份握在自己手里時的質感，那種對于書的前主人看此書時的一種心境的探尋。我們多數人買東西，包括買書，總是希望買到嶄新的，海倫卻喜歡翻到書中折頁的地方，喜歡看書頁上天頭地角畫過寫過的字跡，揣摸著曾經是一個什么人，用著什么樣的眼光，懷著怎么樣的心情，讀過這本書，讀到此處時，他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慨和聯想。

這一切，看得出，海倫已經不單是付錢買書了。她寫信到查林十字路84號，等待他們的回音，期待那來自倫敦的郵件，收到書之后，對書的內容之外的東西，比如紙張、封面、版式、字體等等這一切的玩味和琢磨，這個過程，其實就是“淘”的過程。同樣的，法蘭克，那個做著舊書生意的人，他為海倫推薦書，他坐著長途汽車到各個莊園別墅、深宅大院去，查看藏書的品種，規勸人家把某些舊書賣給他，回來編目、整理，為它們找到正當其人的買主，雖然在他這是一份生意，但是因為他對那些舊書從心底里的喜愛，因為他從來不向需求者報出可能得到的高價，這也讓人感到，他不是一個待價而沽的投機商，他只是幸運地做了一份自己熱愛的工作。

無論是一把琴，一張碟，還是一本書，淘的過程，總會讓那件物品自然贏得一份格外的愛惜，讓自己油然產生一份對生活對生命的品味和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