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是我的一部很重要的著作。
這部長篇小說是寫黃河的,我對它構思了差不多十年,為寫作它我準備了很多資料,閱讀了很多書,對河南至山東入海口的沿黃縣志、水利志、治黃史,包括河南、山東的《清實錄》,我都基本上研讀過。我自從認識黃河的那天起,就認為黃河是一部大書,是一部雄渾的史詩,于是我便狂妄地想把《大水》寫成一部大書,寫成一部雄渾的史詩。我孜孜地準備著,不敢有一點兒怠慢和偷懶,仿佛一旦怠慢和偷懶,就對不住這生我養我的黃河似的。我一向對黃河充滿了敬畏,我一站在黃河岸邊,面對浩浩渺渺、滾滾奔騰不息的一河渾黃大水,敬畏感便油然而生,便不由得感慨萬千,頓時覺得自己非常渺小,綿薄無力,所以我就一直遲遲地不敢去寫它。
其實,我在寫《大水》之前,就一直在寫黃河,關于黃河題材,我曾經在一個時期寫過許多短篇小說、中篇小說,也出版過長篇小說《巫河》。我的中篇小說《黃河纖夫》發表后,曾經產生過不小的反響,青年電影制片廠和北京電影制片廠同時發來電報,要求把它改編成電影,我最終選擇了由北京電影制片廠來改編它。我的中篇小說《黃河纖夫》改編成電影劇本《黃河纖夫曲》后,北京電影制片廠決定由田壯壯來導演。在選拍攝外景時,我和田壯壯沿著黃河走了很多地方,沿途一邊讀地方志,一邊找老船工、老纖夫座談,也找一些作家和詩人座談,座談黃河的風情民俗,座談黃河的古老文化和現代文明。記得有一個青年詩人,他獨自一人從黃河的入海口徒步走到黃河的源頭——巴顏喀拉山麓的日喀則,我和田壯壯把他請來,聊了一個上午,聽他講黃河的故事,聽他談徒步考察黃河的感受,也聽他朗誦自己創作的詠嘆黃河的詩歌。他朗誦的一首詩名叫《黃河,是一棵大樹》,那首詩的獨特意象,我至今不忘。黃河發源于巴顏喀拉山北麓的日喀則,匯積渭水、涇水、汾水、涑水、伊水、洛水、漳水、洹水之數百條支流,形成浩淼水體,橫切積石山、祁連山、賀蘭山、陰山、呂梁山、太行山之巍峨群峰,彎彎曲曲,泥沙俱下,挾山神水伯、地風民俗,滔滔東注,匯入蒼茫大海,形成了這條野蠻驕橫、桀驁不馴、獨特而又神奇的河流。詩人把數百條支流比喻為黃河這棵大樹的茂密的枝條,深深地扎在青藏黃土高原上,樹干扭曲,且蒼勁,而大海就是黃河這棵大樹的藍色樹冠。我聽了這首詩,深深地折服于詩人的獨特想象力。詩人朗誦完詩,便沉寂下來,眼睛盯著遠方,仿佛仍然徜徉在他的黃河里。過了一會兒,詩人捋起自己的衣袖,讓我們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上布滿了一個個圓圓的疤痕和一條條蚯蚓般的傷痕,他指著那些傷疤說,一個人走在黃河的身邊,既孤獨又恐懼,精神幾度都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為了頑強地走下去,便用煙頭灼傷自己,便用尖刀劃傷自己,在那種情景下,他只能用疼痛來治療無邊的孤獨和恐懼。我望著詩人胳膊上的累累傷痕,仿佛觸摸到了黃河的疼痛,也登時深刻地認識到了黃河的內涵,心中盤桓已久的東西也逐漸地明朗起來,那就是我要繼續寫黃河,我要把黃河寫成一部大書。
從那時開始,我就更加自覺地去感受黃河、觸摸黃河和閱讀黃河。我把這本書的名字初步定為《洪水》,或者是《大水》,我在洪水與大水之間徘徊不定,猶豫不決。中國自古就有許多關于開天辟地時洪水的傳說,西方的《圣經》也有很大篇幅在描述洪水,我認為,洪水之說不但是東方的,也是西方的,它是全球性的。“洪水”這個詞,不但帶有曠古的神秘感,也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用它作為一個書名,仿佛更有底蘊。我在喜歡《洪水》這個書名的同時,又挺不情愿放棄《大水》這個書名,兩擇一,的確困難,也的確痛苦,為此,我討教過很多朋友,請他們為我定奪,最后是廣州外國語學院的一位朋友解決了我的問題。他說,從英文的角度考慮,用《大水》作書名感覺更好一些,把它翻譯成英文,發音也更響亮。于是,我決定用《大水》作書名,并躊躇滿志地等待著、尋找著那個書寫的契機。當然,等待和尋找書寫《大水》契機的過程,是異常艱難和痛苦的,很多時候是在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中度過的,因為我面對的黃河大水太強大了,我在它的面前是那么卑微,我沒有膽量面對它,沒有膽量對它說三道四,也沒有膽量去書寫它。
一九九六年底,《大家》的主編李巍到北京找到我,說《大家》下年度缺少一部有分量的長篇小說,約我給他寫一個。李巍是我的好朋友,他每次去北京都要找我,并在一起吃飯。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在醉意蒙眬中,便把《大水》這部長篇小說答應給了李巍。李巍非常高興,當場約定了字數與交稿時間。我酒醒后,便暗暗叫苦不迭,在我的心目中,《大水》是一部大書,篇幅起碼要寫二百萬字,但我答應李巍為適合刊物發表的限度,只寫二十萬字,這么小的篇幅,遠遠不是我要書寫的意愿,而且難度也增加了很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既然答應了李巍,也只好硬著頭皮寫下去。我最初結構《大水》,就把基調定下了,它應該是一部以古老的黃河文化為載體,真實描繪黃河入海口地區近一百五十年滄桑變遷的著作。小說從清朝末年黃河銅瓦廂決口寫起,縱跨太平天國、捻軍起義、義和團運動、民初軍閥混戰、大革命、抗曰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建立至改革開放等波瀾壯闊的各個歷史時期,寫出黃河岸邊炎、黃、華、夏四個家族世代眾多人物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建設家園、保衛家園、保衛黃河的可歌可泣的英雄氣概和愛國激情。——我決心把這部小說寫得汪洋恣肆一些,故事寫得氣勢磅礴、生動感人一些。在寫作《大水》時,我在敘事角度上頗費了一番躊躇,為了把《大水》寫得更加汪洋恣肆,更具有史詩性質,我決定采用流年式的敘事手法,采用流年式的敘事手法是一個冒險,寫不好,就是一大本流水賬,但流年式的敘事有一個好處,就是能夠寫出黃河的氣勢——大河奔流,泥沙俱下。與此同時,我還采用了家族敘事與宏偉敘事這兩種敘事角度:從近景來看,《大水》選取的是家族敘事的角度,主要是炎、黃、華、夏四大家族;從遠景看,《大水》敘述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又是宏偉敘事。家族敘事與宏偉敘事互相結合的敘事角度,與流年式的敘事手法,在我后來寫作《大水》時,運用得還算順心應手。
我動手寫作《大水》之前,一連幾天坐在書房里修心養性,那幾天,我什么書也不看,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人也不見,關著門一遍又一遍地聽鋼琴協奏曲《黃河》和小提琴演奏曲《梁祝》,幾天下來,我沉浸在一種崇高的氛圍里,我在《黃河》里心游萬仞,我在《梁祝》里神騖八極,黃河在我面前流淌奔騰,大水在我面前浩浩蕩蕩,一些宏偉的事件向我迎面撲來,一些人物在我身邊喧囂、吶喊、干嚎、嘶叫,那些事件和人物從荒蠻走向文明,從亙古走向現在,它們在浩淼大水里騰挪跳躍、翻滾沉浮……幾天里,我一直在《黃河》和《梁祝》里如醉如癡地徜徉著,冥想著,乃至我開始著手寫《大水》時,已經離不開這些音樂了。可以這么說,我是自始至終聽著《黃河》和《梁祝》寫作《大水》的。那些日子,我一到晚上九點鐘,就準時地坐到書桌前,一邊聽《黃河》,一邊書寫;一邊聽《梁祝》,一邊書寫,一直寫到天亮,窗外的樹枝上麻雀開始嘰嘰喳喳地叫了,我才起身去睡覺。在那些寂寂闃靜的夜晚,是《黃河》和《梁祝》伴隨著我,并帶我去黃河里遨游,去堆砌一些文字,去書寫歷史,去書寫現實。當我書寫到宏大和悲壯的場面時,我就聽鋼琴協奏曲《黃河》;當我書寫到陰柔委婉的人情事故時,我就聽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到了后來,我天亮后去睡覺時,也得聽著它們才能入眠。就這樣,大水開始在我的稿紙上漫延、拓展,歷史和現實開始在我的書寫中凸現凹隱,我的藝術追求,我的理想和企盼也在《黃河》和《梁祝》中開始兌現了:從家族敘事的這條線索上,那些事件和人物,始終是清晰的,是現實的;而從宏偉敘事的這條線索上,那些事件和人物,隨著日月的流失,隨著歷史的進程,卻漸來漸模糊,漸來漸混沌,漸來漸演變為傳說和神話——如我在《大水》中敘述的“黃鼬家族”和“禿尾巴黃”——而現實卻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殘酷,愈來愈成為現實——如我在大水中敘述的黃克牛和他的紫檀木船——我的用意就是:歷史永遠是美好的,是值得贊頌的,不是么,歷史上有很多殘酷的事情,不是被后人津津樂道,變成了美好的傳說和神話了么!而現實無論多么殘酷,它最終成為歷史,也將會變成美麗的傳說和神話。這就是歷史的殘酷無情。我不知道這樣的書寫給讀者帶來的是快感還是疼痛,但我認為,它符合歷史的實質,符合詩歌的實質,所以,它應該更接近史詩的性質。
本欄責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