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哥拉1975年取得民族獨立后就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內戰。
作者被國家派往安哥拉從事外貿工作期間,經歷了在炮火圍困中和死神相對的刻骨銘心的日子。
1992年是我被國家派往安哥拉從事外貿工作的第三年。
5月,以桑托斯為領袖的“安人運”和以薩文比為首領的“安盟”簽署了和平協議,“安盟”總部從南方叢林遷往首都羅安達。
大選結果,“安人運”以微弱優勢戰勝了“安盟”。控制著南方大片土地的“安盟”武裝決心從談判桌重新回到戰場。安哥拉大戰在即。
各國使館和僑民開始撤離,中國使館只剩下了包括張寶生大使在內的5位留守人員。
此時的我,早已擺脫了磚頭做凳草當床的窘困生活,成為一棟花園洋房的主人。如果撤離,房子、倉庫里的貨物,還有那輛嶄新的“標志405”怎么辦?作為一個國有單位派駐這里的貿易代表,不論哪部分出了問題,我都無法向組織交待。
在一片“大逃亡”的緊張日子里,我抓緊時間請建筑公司在駐地建造了一個儲量5噸的地下蓄水池。有了足夠的糧食儲備,再有了這個全自動儲水設備,我以為戰時的生存不會有什么問題了。
日記在10月25日這天中斷,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
上午,我如約來到海關總署高官扎烏(音)家。談完工作,我準備告辭。
扎烏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把精致的手槍。他對我說:現在很不安全,你帶在身上,然后,又簡單說了說使用方法。
我茫然地接過手槍。
從扎烏家驅車出來,我感到情況不對!道路兩旁怎么會匍匐著全副武裝的市民?各個路口都架著機槍,大的交通要塞還布置了炮和火箭發射筒。人來人往的大街忽然空空蕩蕩,往日里雜亂無章停在大街兩旁的汽車都沒了蹤影。
本來還想去市場買點菜,一看這陣式,我當機立斷,告訴剛到非洲才5個月的同事小劉:立刻返回駐地。
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向朋友們尋問,遠處就響起巨大的爆炸聲,好像是使館那邊,緊接著,爆炸聲接二連三不斷傳出,已經分不清方向。沒有宣戰,戰斗突然在全城打響。
我急忙拿起電話,想把這個情況通報國內,但要不通。
戰斗越來越激烈,戰場離我們也越來越近,劇烈的爆炸聲和密集的槍聲交織在一起,室內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強烈的火藥味兒,子彈隨時都可能穿透玻璃窗射入室內。
我們撤到了通往二樓的樓梯上。
這是一座帶前后院兒的二層小洋樓,通往二樓的樓梯因為左有鄰居、右有客廳,上下又有拐彎的墻,成了整個樓房能躲避子彈直射的唯一空間。在這個樓梯的臺階上,我們度過了戰斗最激烈的三天三夜。
客廳里的電話響了,看來通訊并沒有完全中斷,為了避免被子彈擊中,我一次次爬到客廳去接聽電話。
后院和客廳相連的鐵皮門發出響聲,是爪子撓門的聲音。我忽然想起,狗還關在后院。為了看家,我養了一條德國牧羊犬,起名“歡歡”。因為太兇,除了夜里放它出來,白天從來關在后院。這條站立起來和我1米7的身高齊頭,體重90多斤重的狗就像這個集體里的一口人,和大家非常親。
小劉不顧一切沖下樓梯,把鐵門打開一條縫兒,“歡歡”艱難地擠進來,直奔我身邊。
“歡歡”一步不離,緊緊依著我。我伸手攬著它,感覺它的毛濕漉漉的都是汗。
忽然,我有一種感悟:以往電影有個錯誤,一拍攝到打仗,狗就使勁叫。其實真正打起仗來狗是不叫的。我的左鄰右舍家家養狗,可激戰時它們好像都死了,我始終沒有聽到一聲狗叫。
遠處的爆炸聲令人震撼,滿街的槍聲使人心悸,情況越來越令人不安。直至今日我也忘不了,黑夜中從重機槍口射出的碗口大的火光;忘不了那閃動著好幾圈顏色的槍口發出的低沉、急速的“噠噠”聲……
炮火中我突然聽到喊話,是從后院傳來的,還聽到女人的叫聲、孩子的哭聲…
是我的鄰居,對,是他們家。
隨著撕天裂地的一聲巨響,一切都恢復了瞬間的平靜。
我知道他們都死了,他們和那棟房子一同毀滅了。他們死于同胞間的殘殺。
與“安盟”的高官為鄰,使我的駐地成了圍剿的目標。
大規模的戰斗持續了三天兩夜后,密集的槍炮聲逐漸變得稀疏起來。
“鈴——”電話響了,我心一驚。
是JEM打來的。JEM是我們在安哥拉業務的代理人。他是一百年前移居海外的客家人后代。三年來,在異常艱苦的環境下,我們相互支持著一直走到今天。
“搶劫已經開始了,就在剛才,我的鄰居,一個很有錢的進口商被打死了,家里被搶劫一空,強盜把他的尸體拖到街上,正架在輪胎上燒。”
JEM停了一下接著說:“沒有用的,就算你準備把什么都給他,他們還是要殺人。你自己要小心,我現在沒有辦法幫助你。”
放下電話,我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在當地人的眼里,外國人都是有錢人,所以,只要你進入強盜的視線,就在劫難逃。
天黑下來了,這是開戰以來的第三個黑夜。
總不能坐以待斃。
聽說,子彈穿過30公分厚的柔軟障礙后可以減少70%的殺傷力。于是,我把各個屋的席夢思床墊全部挪到客廳,堵在玻璃窗上,然后換上旅游鞋,把護照、機票和身邊的現金分放在鞋子里;趁著夜色,又把飯桌抬到后院的墻邊,準備必要時當作梯子……
為了方便在夜幕中逃生,我用墨汁將嶄新的旅游鞋涂成了黑色。
長夜漫漫。
那一夜,是我這一生中度過的最長的一夜。我清醒地知道,每分鐘都可能成為生死的分界線,每分鐘都可能永遠告別人生。我后悔沒有在戰爭爆發前撤離,害了自己,也害了貿易組的其他同志。
“留下來守護國家財產!”說得好聽,怎么守護?生死關頭,我沒有想起倉庫的貨,只想著怎么才能把這個集體“全須全尾兒”帶回國。
那一夜,我想了一些奇怪的問題。
都說老話兒在理,可這“人為財死”,我肯定不干。
那一夜,我特別想祖國。盡管它還趕不上很多發達國家的經濟發展水平,盡管它在很多方面還需要改革,但那里的人民安居樂業,老百姓最需要的不就是這個嘛!
我心中曾經的很多不平這個時候全都煙消云散。和苦難的安哥拉人民相比,我突然覺得以往的所得不是太少,而是奢求太多。我想,這次只要能活著回去,干什么工作都行,哪怕去掃馬路。當然,如果能在公園掃馬路是最好不過的。
那一夜,我突然想有個家。而且莫名其妙地想,守著一個家、自己再腌點咸菜,雖清苦,卻安然,那該是多么富有詩意的生活!
天快亮了。
前院的鐵柵欄門被晃得“嘩、嘩”響,隨即傳進急切的喊聲:“快開門、開門——”
是中國人。
我從床墊與床墊的縫隙中看過去,只見幾個中建公司的工人神色慌張地站在院外。
有自己的同胞暴露在室外,再危險也得去開門。三天三夜,我們第一次走出房門,打開院門的大鎖,又快速撤回室內。
幾個工人進門就哭了,都是些小伙子。他們有人光著腳,有人只穿了一條短褲,狼狽不堪。
小劉趕緊拿出衣服和拖鞋讓他們穿上,我又拿來餅干和礦泉水,看得出,他們依然驚魂未定。聽他們說,昨天夜里剛睡下,就聽見有人砸倉庫的大鐵門。大家趕緊撤到倉庫深處一個小隔層里。匪徒們用沖鋒槍打開門鎖后,先在倉庫里一通掃射,然后開始瘋搶。好在是建材庫,有很多東西是匪徒搬不動也不屑一顧的,才使工人們的藏身處沒暴露。臨了,匪徒們在木材上放了一把火,還撈走了工人們泡在盆里的衣服。
幾個工人逃離火海,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冒著極大的危險走了大半夜,來到我們的駐地——離他們最近的中國公司。
再也不能這樣等待下去了,聽了他們的敘述,我決定想辦法帶大家離開駐地。我想到了使館。
可是怎么去呢?突然我想到了扎烏,就是給我手槍的那位政府海關的關長。
扎烏接了我的電話,沉思了一會對我說:“請給我半個小時。”
只過了幾分鐘,扎烏打來電話。他說:“半個小時后我到你那兒,送你去中國大使館。”
放下電話后,我急忙與周圍的幾家中國公司聯系,讓他們到我這里集中。
扎烏真的來了,開著他那輛大吉普,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兩輛警車,車后門敞開著,七八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分坐在兩個車上,敞開的車門口架著機槍。扎烏讓我放心,說這些人都是他在警察局的朋友。
走出房門,第一次環顧周圍,我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停放在院子里的那輛嶄新的“標志405”承受了太多的炮火,玻璃破得一塌糊涂,車頂陷了一個大坑;院子里到處是子彈殼,一截有胳膊粗的炮彈殼躺在地上;精心修整過的花草一片凋零。
再看那些晾在院子里、因突然開戰沒來得及收的衣服和床單,上面插滿了碎小的彈片,在光線下折射著凜洌的寒光……
忙亂中,我沒有忘記用相機把現場拍下來;也沒有忘記把小手槍還給它的主人。
就在我們要出發的時候,我的芳鄰、一對臺灣夫婦沖出家門,再三請求,帶他們一起走。十幾年前,海峽兩岸還不像今天走動這么勤,更何況我們要去的是中國使館。沒有辦法請示,最終我不忍拋下他們,畢竟我們是同胞。
繞過街上還在焚燒的汽車和不時進入視線的斃命者尸體,我們這支特殊的車隊在機槍護衛下直奔中國使館。
車隊在使館門前停下,我艱難地從汽車玻璃窗口爬出來。
一副可怕的情景突現眼前:一輛被炮火擊毀的轎車已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駕駛室內,一具燒焦的尸體橫在座位上,因耷拉到車外而沒有完全燒盡的一條腿恐怖地掛在車幫上。
中國駐安哥拉使館很小。走進使館的大門,就像回到自己的國家,外面的槍聲再激烈,心里也很踏實。我有一種安全感,即便死,也是和祖國同生共死。那種和祖國同呼吸、共命運的心情,在國內時從來不曾體驗過。
開戰那天是周日,密集的炮火把大使官邸至使館的路切斷,我們到的那天,張寶生大使在無人保護的情況下,冒死趕到使館。
我會永遠記住因病在幾年前已經去世的張大使,當年他說那句話時的神情也將永久地留在我心靈的底片上:“同志們請放心,如果有人沖擊使館,我會第一個上去和他們對話……”
來不及掩埋的尸體在酷暑中發酵、發臭;電臺里天天播送著復仇的安盟部隊正從南方叢林向首都逼近的消息,一場新的惡戰就在眼前。
七天后,戰爭期間唯一一架埃塞俄比亞航空公司的商用客機在安哥拉降落,按照中國使館的要求,我們搭乘這架客機撤離。
那天,張大使派出掛著國旗的大使專車,將我們送到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