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見證我們的浪漫

1957年2月，我們第二批前往航校學習的女學員途經北京時，受到空軍司令員劉亞樓上將的接見。司令員的講話使我們感受到自己要走的絕不是一條充滿浪漫色彩的路。首長“5年內不準戀愛、不準結婚”的指示改變了一些姐妹的命運。

藍天，丹心，飛行姑娘情歸何處？

我們從航校畢業來到部隊時，第一批老大姐已經結婚，我們成了小伙子們的追求目標。那時候我們二十四五歲，除了緊張的飛行外，談的最多的就是感情。

海軍護士長出身的領航員劉道義大姐是我們這批學員中唯一的一位軍官，她學習非常刻苦，成績優異。1953年道義大姐出席全軍英模大會時結識了一位艦艇政委，兩人一見鐘情。后因受5年不準戀愛結婚的禁令限制，那位政委與別人結合。婚后他們彼此仍念念不忘，道義大姐當時很矛盾。最終，她堅定地選擇了新的生活。

與我同齡的俞亞琴，初戀情人是位留學蘇聯的高中同學，為此亞琴受到特殊照顧，一直可以與其保持一般同學的通信聯系。但是，時間和空間最終令他們疏遠。因為初戀的創傷，她總不在我們面前談論自己的感情。

我自己當時也正在被情歸何處困擾著。在濟南，我與姑父好友的兒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入伍后中斷了聯系，以后也遇到過幾位追求者，可都不中意。1960年我到新疆執行任務時拜訪了舉家支邊的姑父的老友，盡管那位老人家已經謝世，可他全家還是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我自然和兒時的朋友又恢復了友誼。我們很要好，他給我來信，字里行間總有暗示，我也如此。我們這種“地下聯系”在婚戀令解禁后就轉向公開。然而我和他的戀情一公開，就遇到了瓢潑大雨。

因為他的父親是國民黨官員，有嚴重歷史問題。我向領導陳述，他父親已經去世。領導答曰：那也影響過他！更嚴重的是他有海外關系，他的舅舅在海外！

我曾找到自己最信賴的第一批女飛行員陳志英大姐求援，遭到了狠狠批評：“曉紅，能保住你的飛行員夢多么不易，你有個資本家姑父的政治包袱就夠嗆了，難道還要再多背兩個國民黨官員和海外關系大包袱？難道你真的不想飛了？”

我當初放棄了考北京大學的機會，在航校學習也一直是佼佼者，我愛祖國的藍天。眼下在飛行與愛情之間，我只能選擇視如生命般珍貴的飛行！在萬般無奈中，我與新疆戀人斷絕了關系。可實際上，我們依舊誰也放不下誰。姐妹們都很同情我，但誰也幫不了我。

空勤，地勤，圖書為媒

也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一個非常不起眼的湖南娃子悄悄地闖進了我的感情世界……

他叫何孝明，湖南人，1956年入伍。入伍后分配到成都的航校學習無線電專業，轉年分配在我們西郊機場當地勤無線電員，我們到部隊時他只戴著上士軍銜，1960年我們逐漸熟悉起來時他才是少尉。

飛機每次飛行前，首先要由地勤人員做好各種準備，然后由飛行人員檢查合格后才能起飛，因此我和孝明常在機場見面。后來，我倆被選為大隊的黑板報委員共同負責墻報工作，我管編輯抄稿，畫報頭、插圖全是他的活兒，這樣我們才有了近距離接觸。特別當我知道他是個嗜書如命的藏書狂時，不由自主地對他升起了幾分敬意——一個剛剛提升為排級干部的小軍官居然有滿滿3大箱藏書！這書不僅有中外文學名著，還有大量哲學、政治經濟學等社科類書籍。

1962年夏天我去青島療養前找他借書看，沒想到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的書是從不外借的。”

我一下窘住了，剛要轉身離去，他又急忙掏出一句話：“不過對你例外，書箱的鑰匙就在這里，你自己隨便挑吧。”

當時我確實一點“邪念”都沒有，認為他知道我是個真正愛書的人才給予這份優惠，拿了鑰匙就跑到機務中隊儲藏室找書去了。打開書箱，我真被“鎮”住了：書，分門別類地整理得有條有序，幾乎每本書都包著牛皮紙書皮，怪不得他不輕易借給人呢！我挑了幾本，翻開閱讀時才發現，很多書頁上都寫有心得和批語！他的字寫得張牙舞爪，但是語言精練，見解獨到，頗有幾分大家風范。

從青島回來后不久，大隊黨支部召開支部大會討論孝明入黨轉正問題。在黨支部對他的表揚中，我知道了他的戀愛史。也許因為在感情問題上同病相憐，從那以后，我對這個湖南娃子又多了一分同情。不僅常向他借書，還利用出差機會四處為他買書。

1963年的大年初三，我到儲藏室他的書箱換書看，正遇上他也在那里找書，我們就聊了起來。記不清是什么問題把我們引到了愛情的話題上，他借題發揮，居然向我大膽地吐露了愛慕之情。孝明平時少言寡語、規規矩矩。可他那天卻像吃了豹子膽，還沒等我開口，就緊緊地擁抱住我，并在我的腮上親了一口……我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又掙不脫他的懷抱，頓時就被那火一樣炙熱的情感所融化了。

沒有花前月下，我們的愛情來得如同火山爆發一樣突然，這也許就是軍人的愛情吧！

建功，落難，碧波話秦瓊

我和孝明書友升級的消息傳開后，很多人不解地問我：“不少條件好的人找你，你不答應，為什么偏找一個軍銜級別比你低，工作又臟又累，拿工資少、相貌也很一般的地勤呢？”我的藍天姐妹也有半數不贊成。但是我愿意。因為我愛學習，很尊重有知識的人，我欽佩他的勤奮和博學。

現在有點歲數的人大都還記得1963年8月華北地區的特大水災，當時全國人民都很關注。華北連降特大暴雨引發洪水，許多群眾被困。危急關頭，黨中央、國務院調集空軍運輸部隊到災區空投食物和藥品，我們部隊離災區最近，自然率先投入。作為機長，我帶領我們機組圓滿地完成了救災任務。記得我曾經面對滔天洪波在離地面只有80米高度的危險情況下，往一個小場院空投，80米啊，稍有差池，我們的飛機就會發生不堪設想的可怕后果！當然，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我和我們姐妹的許多故事都成了當時轟動一時的話劇《女飛行員》中的情節，當然也包括我的“80米”。領導們高興地稱贊：“我們曉紅的翅膀硬了……”

翅膀再硬，我還是深愛著那個最普通的軍人。那一次，孝明因回家休假沒趕上救災空投任務，我心想他必是被洪水困在什么地方，心里不斷念叨，又不敢表露。這時，我才品嘗到他平時向我講起的“不曾遠別離，安知慕情侶”的古詩詞。

直到8月底他才回到部隊，人又黑又瘦。我們相約在游泳池見面，一面游一面聊。

他說：“你看過《隋唐傳》嗎？那里面講了一段你們濟南府歷城里大英雄秦瓊落難的故事。秦瓊因公出差到山西潞州，因為生病被困在王家老店里，他當時沒錢付店錢，被迫當锏賣馬……我這次回來被困在你們濟南，盤纏花光只得忍痛割愛，跑到舊書店賣掉我在長沙剛買的一套精裝《魯迅日記》，這才度過了難關……”

“書不是你的命嗎，怎么舍得賣？”我說。

“咳，秦瓊連祖傳的雙锏和相依為命的馬都可以當、賣，我也只有含淚賣書了。”

“那你為什么不把我給你的那塊表賣掉？”他一直沒有手表，我怕他上下火車沒準頭，就把自己的給了他。

“書賣掉還能買回來，你給我的表我怎么舍得賣？”他說，“農村挺困難，沒什么好吃的，我給你帶了你愛吃的湖南辣椒……”

神速，樸素，新娘當家

1965年初，領導為了改造鍛煉孝明，讓他到北京郊區的一個工廠搞“四清”，那里離機場很遠，交通很不方便，孝明半年多時間只回過一次機場。這次回來，還是為了參加部隊運動會。運動會上，他為我們機場爭得了一個跳高冠軍，一個男子4×100米接力冠軍和一個男子鉛球亞軍。我也僅到工廠看過他兩次，因為那時機場沒有直通城里的公共汽車，星期日早晨我6點出發，到工廠已經中午，兩人說不了幾句話又得往回趕，部隊紀律特別嚴，下午6點前我必須歸隊。

我們那時的戀愛就是這樣。

正當我的飛行技術日臻成熟，同時又通過了空軍培訓考試，被批準為兼職飛行原理教員，準備要飛完難度最大的夜間復雜氣象時，組織上調我到師司令部訓練科當參謀。我知道一到機關就飛得少了，心里很不情愿，但必須服從安排。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伍副大隊長把我叫到她房間，和我聊起了個人問題，她說：“你已經飛出來了，年齡也不小了，可以考慮結婚了。”

可孝明到上海接飛機還不知什么時候回來，我自己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嗨，你放心走吧，反正人先過去關系在咱們大隊。你們結婚的報告我給你打，你就等著做新娘吧！”伍副大隊長勸慰我說。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就乘車去司令部報到，從此開始了我12年的機關工作生涯。

老參謀們對我這個新兵非常熱情，得知我已打結婚報告就明確告訴我，需要買結婚用品可隨時請假外出。我的同學、通信員盧德芬很快在家屬區給我找到一間半平房，幫我安上火爐，又向營房部借了床、桌子和凳子，還把我的軍用棉被換上了緞子被面，就連窗簾也是她給掛的。這樣新房就布置好了。伍副大隊長來電話說我們的報告已經批準，可以到地方政府辦登記手續。

瞧，我這個上世紀60年代的大姑娘大方到什么份兒上，趁人家出差時就把新房準備好，還沒正經問過人家娶不娶我呢！

一直等到春節前3天孝明才回來，聽說我把新房都布置好了，他高興地立刻借了輛自行車，騎了一百多里地，徑直來到西郊。我帶他去看新房，一向豪放的他自然沒有意見，倒是來來回回地數著那一間半平房是家屬區的幾排幾號，之后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哈哈，緣分，真是緣分！”

這時我才想起，這排房子是5年前我和孝明出公差時蓋的，沒想到竟成了我們的洞房！當時我們只是普通戰友，他總是把輕活兒留給我，我則常把空勤灶上的糖茶水帶給他喝。

“曉紅，我一見這新房心里就甜滋滋的，5年前你往我肚子里灌的糖茶水至今還在肚子里裝著呢！你說是不是緣分……”我倆幸福地笑著。

第二天上午，我倆辦了結婚登記手續。晚上7點，部隊直屬機關在飛行教室為我們舉行了婚禮。

從飛行員到機長，從機長到飛行教官，從飛行教官到訓練參謀，從參謀到副大隊長，孝明對我鼎力相助，我扎扎實實地走著屬于自己的那條道路。38歲時我重返藍天，駕駛當時國內最先進的三叉戟飛機。

1988年戴著上校軍銜，我們第二批女航空員按空軍規定，含著熱淚離開了心愛的藍天。

感謝我的好老伴兒，他鼓勵我、幫我拿起筆寫文章。于是，在廣闊的文字天地里，我開始了自己的第二次飛行。

孝明至今依舊是我們家庭的幽默核心。工作之余依舊筆耕不輟，還發表了不少著作、學術論文和文學作品。

1998年兒子結婚，僅迎親的汽車就有20多輛，兒子悄悄問我：“媽媽，浪漫吧，如果您在今天會怎么辦婚事？”我拍拍他的肩膀：“傻小子，昨天就是昨天。你爸爸媽媽的昨天也浪漫，你爸爸媽媽的昨天也有愛情！”

（責編：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