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劇傳統(tǒng)戲《牙痕記》,敘述的是顧鳳英歷經(jīng)千辛萬苦尋子并最終團圓的故事。它由馬仲怡、顧魯竹、李曉民三人根據(jù)老藝人敘述的故事情節(jié),整理為上下兩集,在1962年首演。1980年,喬谷凡又將兩本合成一本,從主題到人物設(shè)置、情節(jié)編排都做了重新創(chuàng)造。這次在慶?;磩∵M上海百年的紀念演出中,筆者有幸看到了經(jīng)喬谷凡整理過的這出戲,并深深為其魅力所折服。
此劇的編劇技巧,精湛獨到。
傳統(tǒng)戲曲非常重視抒情的作用,好的編劇總是抓住能抒情的地方大肆渲染,而傳統(tǒng)戲曲開放式的串珠結(jié)構(gòu),又能保證編劇將筆墨集中在能夠抒情的場次上?;磩∷囆g(shù)素以大段唱段著稱,在此劇中尤見特色,如“金殿認子”一折中,有四個角色的唱詞都在百句之上,這在其他劇種中是極罕見的。
但問題是,如何能讓“情”真正打動觀眾,而不是泛泛唱過了事?如何在安排這么多抒情唱段的同時,又不讓觀眾覺得重復而厭倦?
且看編劇是怎么做的。
首先,抓住抒情點安排唱段?!堆篮塾洝分写罅恐攸c抒情唱段,往往安排在人物悲憤至極或喜樂至極時才抒發(fā)。編劇要尋找的,就是把人逼到不得不“唱”的抒情點而在可抒可不抒的地方,或是抒了也不一定能動人的地方,則節(jié)省筆墨。如第一場“廟堂賣子”,買安壽保的柳半城要請人寫,安壽保說要自己寫。自賣自身、離父別母已是很悲的事情,自寫賣身契更是將悲劇性推至極點,編劇在這里安排了大段唱腔,觀者心緒自然難平了。
同一場中,最后還有母子分離時的大段唱。本來,母子分離已經(jīng)夠悲,足以構(gòu)成抒情段落,但編劇為了讓“悲”更進一層,特意安排了前面安壽保自賣自身后未吐真情、顧秀英見米袋以為來路不正因而打子的情節(jié)。臨分手時,母子相擁時壽保喊痛,引發(fā)了顧氏深悔責打兒子的唱段,母子分別時的感情,除了生別之痛,還有懊悔無奈等情緒夾雜其間,人物感情得到強烈渲染。
再如第二場“車篷產(chǎn)子”,編劇并未在顧鳳英產(chǎn)子上費多大筆墨,而是將抒情唱段安排在了產(chǎn)子后無奈拋子上。試想,長子被賣音訊皆無,新生兒子本是延續(xù)安家血脈的希望,卻又因天寒體弱、無錢買糕餅不得不棄。尋子希望渺茫,僅有的希望又不得不放棄,這兩悲并作一悲,實在非同小可。
安壽保賣身的八兩紋銀也是一個很好的抒情制高點。在“車篷產(chǎn)子”一場中,顧氏就唱道“這銀子一分不能少”,不能用它來給新生的兒子買糕餅,為了尋子,所以無奈棄子。到“庵堂相會”一場時,顧氏一認出兒子,說出的第一句話、做出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摸出銀子讓兒子“快快拿去贖身”。在一路跋山涉水、尋找兒子的過程中,顧氏寧可饑食草皮、渴飲山泉,卻一點不肯動用銀子。在顧鳳英的心中,這八兩銀子是兒子的賣身錢,如同兒子的生命一般珍貴銀在人在,銀若花掉,兒子就無法贖回。身為兒子的壽保目睹此情此景,如何能不感動?編劇在這里安排了安壽保的抒情唱段,可謂水到渠成:
十年不見親娘面
母子重逢喜亦悲
這賣身銀
十年前兒在破廟交給你
這賣身銀
今日娘又原樣還到兒身邊
這賣身銀浸透慈母多少淚水
這賣身銀顯示著愛兒的心堅
養(yǎng)身父親身已死
孩兒已經(jīng)中狀元
贖身雖然不用它
往日它卻把母子思念愁腸牽……
這種強烈感情并不是編劇強加上去的,而是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自然而然地一層層疊加上去,屬于人物感情的自然抒發(fā),一點兒也不造作矯情。
與抓住抒情點保持一致的,是保證唱段的獨一性。在戲曲中,同一個人物會有一個以上的唱段,有不止一次的抒情機會。如果抒情內(nèi)容大同小異,勢必會讓觀眾厭煩,同時也削弱戲的感染力。顧鳳英在劇中有多個抒發(fā)感情的唱段,但觀眾聽來并不覺重復,原因就在于抒情唱段與人物性格、當時所處的情境緊密結(jié)合,抒發(fā)出典型人物在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情感,情感雖多,但并不重復。
比如顧鳳英兩次被迫與兒子分離,第一場,是賣子之瘸第二場,是棄子之痛。兩者在感情上有共同之處,但在感情內(nèi)容上還是有相當差別的——賣子時是為了救夫、救腹中的孩子,希望堅實而非虛渺,且有買主苦苦相逼,兒子苦苦相求而棄子時,丈夫已疑葬身火海,長子不知去向,尋還希望渺茫,并無買主相逼,也無兒子相求,是迫于情勢不得不自己痛下決心,此痛又非前者可比。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一場“賣子”中,安壽保自寫賣身契,自嘆身世,不僅是出于抒情點的需要,同時也避免了跟顧鳳英在“車篷產(chǎn)子”中寫血書棄子的唱段重復,顯出感情的獨一性。
此外,同樣作為母親,李氏和顧鳳英的性格是大不相同的。李氏生長在富家,位居小妾,飽受傾軋,性格里有世故和委曲求全的成分而顧鳳英出身貧苦,飽受磨難,性格堅韌。因此,“磨房盼子”中李氏思念兒子的唱段,和顧鳳英思子的唱段所體現(xiàn)出的感情,雖都是思念兒子,但出發(fā)點有異——李氏希望兒子平安,能早日回來解救自己出牢籠;而顧鳳英是希望早日一家團圓,以了丈夫心愿。
簡潔而不簡陋,利用原有情節(jié)深挖細掘做文章,是淮劇《牙痕記》編劇的又一獨到之處。
與話劇相比,傳統(tǒng)戲曲的情節(jié)相對簡單。但這并不等于簡陋,而是在已有情節(jié)線索基礎(chǔ)上深入挖掘,盡量運用已有的情節(jié)刻劃人物性格,營造戲劇沖突。編劇在能做戲的地方也是如此,常常以小見大,既刻劃人物性格,又做到前后呼應,預埋伏線,使得情節(jié)線索顯得搖曳多姿。
如“車篷產(chǎn)子”一場中,有孕在身的顧鳳英和假孕的李氏都要過獨木橋,且兩人相向而行。雙方都想到“雙身人要讓雙身人”,李氏因為自己是假孕,所以讓顧氏先行——可見兩人心地同樣善良。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在“金殿認子”中,起先態(tài)度堅決、思子成疾的顧鳳英能大義凜然地做出不認安祿金、收回奏本的決定,甘領(lǐng)欺君之罪。而這一舉動也感動了心地同樣善良的李氏,吐出當年實情?!斑^橋”并非僅僅“過橋”,其實還關(guān)聯(lián)著李氏揀子、金殿上顧氏認出李氏,并互做讓步的大團圓的結(jié)局。一個情節(jié)的設(shè)計,關(guān)聯(lián)幾處,細節(jié)的照應,絲絲入扣,不能讓人不嘆服編劇的心思之細。
在第六場“磨房盼子”中,安祿金喬裝回家探母,李氏不信,以為是小叔三娘又來折磨她,要安將手伸進來確認——這也是照應前面提到的牙痕、六指。李氏確認后猶恐是夢,自咬手指,確定不是夢后大喜,可又因想到門上有鎖而大悲,因為母子仍不能相見——劇中人的感情一波三折,觀眾的感情隨之起伏。當安祿金搗毀門鎖進入磨房、母子相擁而泣時,李氏讓他小聲些,恐怕驚動兩個惡人——此處編劇并未用另一副筆墨去描寫三娘、小叔如何折磨恐嚇李氏,但二人平時之威、之惡,通過李氏的表現(xiàn)已呼之欲出了。
再有,三娘和小叔得知安祿金做大官后,商量央求李氏以免一死。李氏若心軟答應,兩個惡人就得不到懲處;李氏若不答應,勢必要擺出很多理由,頗費筆墨,效果還不一定好??傊魶]有好的辦法規(guī)避這個問題,戲會顯得太平太直,不易交待。然而,巧妙的是,編劇寫安祿金喬裝回家時并未穿官服。以為安祿金做了大官的小叔、三娘見到后,剛打壓下去的氣焰陡漲,惡態(tài)復萌,甚至更惡十分,向善的誓言不攻自破,很好地點出了小人反復無常、勢利多變的性格。因為有了這一波折,施于二人的懲處更讓人痛快,即使兩人再次請求李氏寬恕,觀眾也會爽快地代李氏說一聲“不!”而不會因為李氏的貿(mào)然拒絕,而覺得李氏的心胸狹隘。李氏要親眼看看賊人面目,顯出李氏善良卻不懦弱的一面,也為將來金殿上起初咬牙不承認揀子,后來翻然悔悟、甘愿承擔欺君主罪埋下了伏筆。
與淮劇《牙痕記》的簡潔相比,現(xiàn)在的戲曲劇本往往比較繁復。有的戲為刻劃人物性格,增加戲劇沖突,往往忽視對已有情節(jié)的挖掘,而空自加入很多情節(jié)片段,使線索顯得蕪雜,事件一個接著一個累加上去,占用了演員唱的工夫,事件也難分出主次。分析原因,之所以編劇接二連三用許多事件,也跟所抓事件不夠典型,不能傳神表達人物性格感情有關(guān)。正是因為沒有一個事件是可以準確傳神地刻劃出人物性格,使得編劇總有“意猶未盡”之感,由此才疊加許多事件上去、越疊越多。反觀《牙痕記》,“顧鳳英誓守八兩銀子”這一舉動,乍看顯得愚蠢,因為事隔多年,且不說尋找兒子希望渺茫,單說隨著物價上漲、兒子的成長,區(qū)區(qū)八兩紋銀怎能贖回一條七尺大漢?但這一行動,對一個文化修養(yǎng)不高,視子如命,堅貞、勤勞的古代勞動婦女來說,不是很符合她的身份和心境嗎?似癡若呆的情況,不是很能傳達出顧鳳英尋子尋至喪魂落魄、精神恍惚的心緒嗎?所以,這一舉動是典型人物的典型舉動,是極富代表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