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現代名家小說改編成越劇,是一個創造。繼《祥林嫂》和《早春二月》之后,由曹路生根據當代作家白先勇同名小說改編的越劇《玉卿嫂》,又獲得了可喜的成功。
白先勇是臺灣現代派小說作家中現實主義精神較強的作家,現任美國加州大學教授,因致力于民間保護和發展中國現存最古老的戲劇藝術——昆曲而自稱為“昆曲義工”。在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和美國等幾個不同時代和社會環境的生活,給他的思想和創作帶來了深刻影響。他吸收西洋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合到中國傳統的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使作品富于歷史興衰感和人世滄桑感。《玉卿嫂》是白先勇早期作品中最優秀的小說,是以一個孩子的視角寫成的一個愛與恨、生與死的故事。
《玉卿嫂》曾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和舞劇。十一年前,楊惠珊主演電影《玉卿嫂》,使她藉以奪得亞洲電影節影后。如今,越劇舞臺上又多了一個活生生的玉卿嫂、一個可愛又可悲的玉卿嫂。方亞芬飾演玉卿嫂,唱做俱佳,出色地塑造了這一被損害和心靈被扭曲的人物。越劇《玉卿嫂》去年11月首演,當年她就獲得了第十六屆上海白玉蘭戲劇獎主角獎。
把一部兩萬多字的短篇小說改編成一臺越劇大戲,難度不小。白先勇在1982年就說過:“《玉卿嫂》寫的是一個很熱情的女人。那種題材沒法子搬上舞臺……《玉卿嫂》改成戲劇,只有電影最適合,舞臺劇絕對不能演。”現在,導演徐俊和編劇曹路生知難而進,把作者斷言“絕對不能演”舞臺劇的小說《玉卿嫂》,搬上了越劇舞臺,突破了白先勇自己設置的“禁區”,成功地完成了這個改編任務。這次移植的可貴之處,是將故事的敘說者換成了一個角色上場,徐徐展開小說中孕育著的尖銳的性格沖突,輔之以越劇擅長的抒情手段,使之更集中、更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因而更能震撼觀眾的耳目心靈。白先勇對越劇《玉卿嫂》的成功感到意外欣喜,他參加了首演式并連聲贊嘆:“改得好,演得好。把桂林的玉卿嫂變成了浙江的玉卿嫂,這是編劇的獨到之處。”
對時下一些年輕編導的理念,曹路生并不認同。他沒有仿效時下的顛覆名著之風,隨改編為刀俎、視名著為魚肉的“解構”大流,更沒有以“戲說”為借口,對名著胡亂添加各種時髦色彩,夾雜自己的另類理解。曹路生認為,改編原著,首要的是尊重。他小心翼翼地保留了原著的核心,濃縮了他從事戲劇活動以來對舞臺的全部認識。小說主人公玉卿嫂,是一位勤勞、美麗、善良,外靜內熱、外柔內剛的勞動婦女。作者深刻地描寫了她的悲劇性格——一方面,她愛情專一,感情熱烈,執著追求純真的愛情另一方面,她又不懂得愛情是雙向的,單方面的追求不可能獲得真正的愛情,她陷入了盲目性,陷入了一種近乎變態的瘋狂,終于導致她和戀人雙雙走向毀滅。
玉卿嫂對情人有一種占有欲。據白先勇說,這在當時有相當的叛逆性。越劇《玉卿嫂》把這一點強化、放大,把游離于主線之外的人物描寫淡化,只提取主要人物和情節,因而引導她一步步走向人生的深淵。
對待名著的態度,決定了改編的分寸。
改編者甘心作了小說的“保姆”。然而敢于保留原作的精華,也同樣需要勇氣。越劇《玉卿嫂》中的主要人物、故事情節,基本忠實于原作。從玉卿嫂的出場到玉卿嫂之死,一應按照小說原貌進行舞臺劇的再創作。
小說對玉卿嫂出場時的描寫是“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長褲,腳底一雙帶絆的布鞋,一雙杏仁大的白耳墜子卻剛剛露在發腳子外面,凈扮的鴨蛋臉,水秀的眼睛。”越劇《玉卿嫂》把這樣的描寫還原成一個美麗可愛的形象——主角上場時的幕后合唱是:
玉卿嫂,玉卿嫂,月白色的褲兒月白色的襖,月白色的臉上一雙烏黑的眼, 烏黑的眼中——憂傷知多少!
玉卿嫂,玉卿嫂,彎彎的于兒彎彎的腰,手上的鐲兒晃啊晃,耳上的環兒搖啊搖,真是比高升戲班里的旦角兒還要俏!
這和小說對玉卿嫂的穿著、神態和眼神的描寫完全一致。但尊重原著決不是完全依樣畫葫蘆。一動也不動,那就不是改編了。改編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要把小說中桂林玉卿嫂變成浙江玉卿嫂,再現在越劇舞臺上,改編者費了不少的心機。越劇《玉卿嫂》將整個故事安排在一年中的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除夕、春節等幾個中國傳統節日里。玉卿嫂從元宵節到次年春節,走完了她三十多年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濃縮在一年之中,這是一種高明的鋪排。白先勇對此也予以了首肯。在這里,改編者調動了各種越劇表演手段,主要通過唱和做著重刻劃了玉卿嫂豐富的內心世界。
在刻劃玉卿嫂這個人物時,曹路生著重突出了一個“情”字。玉卿嫂對比她小幾歲的慶生,以情生憐、以情生愛,最后又以情生恨、為情而殤。多少情與愛,一同灰飛煙滅。在整出戲中,一個濃得化不開的“情”字彌漫舞臺,裹挾著觀眾和玉卿嫂一起歡笑、一起落淚、一起悲哀。把這個“情殤”過程寫透了,越劇味自然也就出來了。圍繞這個“情”字,曹路生為玉卿嫂精心寫了幾段唱詞,表達了對慶生的情愛:
慶生啊!手浸水中知水溫,慶生你,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昨夜寒風又刮起,我擔心你窗子是否又漏風,你身上的棉襖厚不厚,你床上的被子薄幾分……
我待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我待你捏在于里怕飛開,我待你生病怕你病難治,我待你病愈又怕你病再來!最難忍你夜夜出門外,我夜夜思念等天白!滴不盡的相思淚,還不盡的相思債,嘗不盡的相思苦,訴不盡的相思我心中埋!
這些情真意切、沁人心脾的唱段,充分發揮了戲曲的特長,卻是小說和電影所難以表現的。
戲的最后兩場,戲劇沖突發展到了頂端。玉卿嫂對慶生的偏執的愛,和慶生難以接受這種沉重的愛,發生了激烈;中突。感恩和愛情畢竟是兩種感情,慶生決心和金燕飛遠走高飛,以擺脫玉卿嫂對他的愛的束縛。這樣一來,愛突轉化為恨。玉卿嫂不能失去慶生,不能失去對他的愛,一旦失去,她便決心以和慶生同歸于盡,來完成這種愛的升華。這一點,雖出人意料,卻也合乎人物思想發展的軌跡。
據白先勇介紹,玉卿嫂在生活中的原型,就是他姐姐家的一個保姆。“那個保姆長得非常清秀漂亮,還戴了兩只白耳環,后來出去和她的干弟弟同居,但那個保姆并沒有因情自殺。我的小說為何設置自殺的結局?是因為我覺得,只有那樣才是愛情發展的必然趨勢,玉卿嫂和慶生只有死才能走到一起。”小說安排了兩人共同殉情的結尾:“玉卿嫂一只手緊緊地挽在慶生的頸子下,一邊臉歪著貼在慶生的胸口上,連她那只白耳墜子也沾上了慶生喉嚨里流出來的血痕。她臉上的血色褪盡了,嘴唇微微地帶點紫色。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攏,臉上非常平靜,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覺似的。慶生的眼睛卻微睜著,只是手握拳握得好緊,扭著頭,一點也不像斷了氣的樣子。他好像還是那么年輕,好像一徑在跟什么東西掙扎似的。”而在越劇中,編劇匠心獨具地為玉卿嫂寫了第六場戲,讓她一個人在臺上聲淚俱下地一口氣唱了104句的唱詞,加上念白,共演唱了20多分鐘。玉卿嫂知道自己與慶生的愛情即將結束,肝腸俱裂,萬念俱灰,以大段的內心獨白回顧自己悲慘的身世,傾訴她與慶生由憐生情、由情生愛、由愛生恨的心路歷程。淋漓酣暢的演唱細膩深刻地表現了玉卿嫂的內心,使觀眾對她與慶生的畸形的愛情以及她最終的選擇,產生深深的同情。
編劇的這一大膽之舉,是在充分了解了方亞芬的演唱功力的前提下所為。而方亞芬果然不負眾望,這幾處大段和超大段的唱腔,聲情并茂,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美不勝收,凸現了越劇以唱見長、細膩地刻劃人物的本體特征,也使新老越劇觀眾過足戲癮,臺下一會兒一片寂靜,一會兒爆發出如雷掌聲。
編劇刻意描寫了玉卿嫂把匕首刺進慶生的胸膛后的一段獨白:
慶生,你痛嗎?玉姐弄痛你了。不要緊的慶生,你不用再害怕了,玉姐會像以前一樣照顧你,永遠照顧你。(把慶生安置在床上)慶生,睡吧,睡吧,你睡得多熟啊,我也要睡了,玉姐要像從前一樣睡到你身邊來了……老天爺待我不薄啊,把慶生送給我,我真的該滿足了……聽說靈魂是可以合在一起的(匕首刺進自己的胸膛),慶生,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其情哀哀,凄婉動人。這和袁雪芬演《祥林嫂》的結局時大段哀怨憤慨的唱腔,有異曲同工之妙。
魯迅說過:“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越劇《玉卿嫂》是一個舊時代的悲劇,描寫了兩個普通人的愛的故事,展示了一個愛的有幸和不幸的全過程,愛的價值以愛的毀滅為代價,并以此為結局,引出了觀眾對這一對愛情渴求者和被損害者的深切同情。玉卿嫂和慶生的情殤給觀眾心靈帶來了驚心動魄的震撼。
曹路生上世紀九十年代從美國學成歸來后,一直致力于戲劇創作,尤其在改編方面的成就令人矚目。近十年來,他成功地改編了不少話劇和戲曲作品,如話劇《九三年》、《牛虻》、《塵埃落定》,贛劇《牡丹亭》,越劇《春琴傳》,小劇場話劇《莊周戲妻》、《誰殺了國王》等,風格各異,受到圈內外好評。曹路生的改編,已趨向成熟。成熟是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是一種和諧而不失厚實的大氣,是一種透出才華又不喧嘩的從容,是一種專一而不偏窄的表現。目前的戲劇創作不太景氣,許多人拿經典作品隨意開涮、急功近利心浮氣躁之風甚囂塵上,曹路生卻耐得寂寞,從容不迫地改編一部又一部作品,樂此不疲,碩果累累,這種成熟的努力是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