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之獲

我出生在劇團，看父輩們演戲長大，之后在戲劇學院從事戲劇工作，直到今天。

我在舞臺上完成了婚禮，妻也是搞戲劇的人，相信以后還會在舞臺上共度一生。

有時，我常想：一方舞臺，丈八天地，是什么魔力如此招引我徜徉于此，欲罷不能，流連忘返？

戲劇到底是什么？

這個虛幻的世界怎么會如此讓人牽心掛腸、沉醉不醒？

舞臺小世界，戲劇大人生。

我喜歡帷幕拉開的瞬間。因為她即刻開啟了一個陌生而新鮮的生活畫卷，讓你去領略各種風情，讓你去聆聽各色言語。

我喜歡舞臺幻化的世界，因為她展示的，是生命。她讓你可以觸摸每個劇中人物靈魂跳動的脈搏，讓你能夠去體味每一種人生況味的苦辣酸甜。

我喜歡戲劇之于生活的昭示，愛與恨、情與仇、善與惡、美與丑、正義與邪惡、崇高與卑微、快樂與痛苦、新生與毀滅……

所有這一切，都赤裸裸地展現在你面前，或悲、或喜，或憾、或泣，或悲憫、或嘆息，或驚悸、或戰栗……人性的各種欲望和掙扎，生命的各種色彩和滋味，撲面而來，無遮無掩。于是，你不由得直面，你不由得感懷，你不由得沐浴，你不由得洗禮……

舞臺由此變成了一個熬煎人性本色的坩堝，生命的真諦也因這種熬煎而熾熱、光彩。

這，也許就是舞臺的魔力？

這，也許就是戲劇魅人的道理？

戲劇，將引領人們去探究人性本真的丑陋與美麗。

戲劇，讓人在快樂和感動中去思考生命真正的價值和意義。

這是我真實的感受。我欣喜我的這個發現，在我年近四十的時候，能有這樣一個收獲。

人近四十，四十不惑，不惑之獲。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首先要感謝的是我的老師們。張仲年老師，我跟他學習了整整八年，他教我系統和扎實的導演基礎理論和技巧，同時還在我的性格中給我不少無形的影響。比如做人要低調、要嚴謹、要寬容、要重視理論研究、要實干而不事張揚……

另一位薛沐老師，他已過世多年，可我還是經常想起這位慈愛的老人。是他，幫我開啟了一扇門，把我引領到一個全新的天地里。我以前從不接觸戲曲，更談不上喜歡，是他把我引領進去的。

記得第一次排戲曲，是在河南省太康縣排練道情劇《王金豆借糧》，至今回想起來還有些可怕。因為條件實在太簡陋了——說是劇團，其實就幾間破瓦房，沒有排練廳，就借用隔壁年久失修的破舊孔廟。廟內是土地，一走圓場就歪腳，樂隊拉奏半小時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因為房梁朽木上都爬滿了蝙蝠，它們會不停地往下掉小蟲子。蟲子落入樂手的衣領，其癢無比，不得不經常停下來到外面抖一抖……這就是中國戲曲劇團的艱苦，這就是我第一次從象牙塔里走出來接觸戲曲創作的真實感受。

但奇妙的是，一旦排練完成，開始合成演出，當演員穿上戲裝，音樂一起，帷幕拉開，那一刻，我竟被震撼了！我被一種超越了日常貧困甚至是丑陋的美給深深震撼了！我感到自己就像《牡丹亭》里“游園驚夢”中的杜麗娘一般：“原來是姹紫嫣紅一片……”正是由于老師的引領，讓我此后這么多年一直在這樣一個陌生而新奇的天地里，直到今天仍在“尋夢”不已……

我還要感謝兩位沒有直接給我上過課的，而我一直把他們認為是自己極重要的“精神導師”的導演藝術家。第一位是焦菊隱先生，他對戲曲的認識和熱忱的贊譽使我努力研究學習戲曲藝術。第二位是徐曉鐘先生。他是真正的學者型導演，他卓越的作品以及他開拓性的表現美學的戲劇理想追求，一直是我的學習的榜樣。

這幾年來，我排了花燈歌舞劇《小河淌水》、梨園戲《董生與李氏》、呂劇《補天》、話劇《青春殘酷游戲》等，應該說，這些作品較之2000年以前是有所提升和超越的。然而，我至今不覺得我已完成了一部可以讓我打心底里特別滿意和驕傲的作品。我還沒有真正誕生這樣的作品，還沒有達到這樣一個高度。我把老師們對我個人成就的肯定，看作是一種期待、一種提醒、一種催促、一種教導，促使我更加努力地思考和創作。

我想，我接下來會對自己有一個新的目標和方向，那就是將戲曲和話劇的相互融合、東西方兩種文明的有機互動這么一個大課題繼續深入研究探索下去。這很可能是我窮一生來追求的東西，只是在不同的階段，應有不同的計劃和目標。接下來我最想做的，是出國學習、考察和交流，暫時先停止一下排戲，我想去看一看今天西方舞臺上最優秀、最具創造力的作品到底是什么樣的？這十多年間，我幾乎拼命一般對各劇種進行接觸和了解，在創作過程中也積累了一定的感性認識，并也梳理出了一些理論心得。我在拙作《東西方戲劇的比較與融合》一書中，把中國傳統戲曲藝術獨具匠心的舞臺創造和價值歸結為四大法寶：

演出結構高度嚴謹的音樂性與舞蹈性

舞臺時空超然而自由的虛擬性與開放性

表演手段豐富而高超的綜合性與技巧性

觀演關系積極而熱烈的劇場性與參與性

這些，都是話劇藝術應該好好研究和借鑒的。我覺得，這些寶貴的文化財富應對世界戲劇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和貢獻。目前，我覺得自己最欠缺的是對世界戲劇的直觀了解和感受。所以我和我新婚妻子商量，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出去學習，妻開玩笑道：只要你別像你的《小河淌水》中的天風那樣：“讓我等到白發匯成了小河……”

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多遠。但戲劇之路是要一直不停走下去的。

戲劇、舞臺，我生于斯、長于斯、成于斯、困于斯……這是我一生求索的路途，希望自己能夠走好，讓戲劇之途永遠充滿期待，永遠招引人們留戀忘返、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