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長春,北京人氏
1983年,最早上路走長城的人。
1987年,走完長城接著走黃河,再沒收住。
1995年夏,走獨龍江、縱貫怒江峽谷;
1996年夏,走瀾滄江峽谷;
1997年夏,走黃河內蒙古段;
1998年夏,走墨脫,雅魯藏布大拐彎;
1999年夏,走青海、穿越甘肅寧夏交界處的黑山峽、漂流黃河;
2000年冬,走海南島西海岸;
2000年夏,走黑龍江中俄邊界;
2002年冬,走怒江,隨馬幫走玉曲大峽谷;
2002年夏,穿越川藏公路塌方區,走帕隆藏布;
2004年夏,走梅里雪山轉經之路;
2005年夏,爬太白山。
1983年
上路時是靜靜的早晨,1983年冬,天蒙蒙亮,我27歲。紅日在海平線上。背著沉重背包隨長城爬上角山,天黑了,我搭起帳篷。風刮到天亮,凌晨冒雪爬到山頂,長城沒了。沒有退路,跟隨一條冰河走入亂山。下山,雪越下越大,天空在我看來是一種兇吉難測的灰紅色。那一年,我開始走長城,一年又一年,再沒收住。
那年代,沒有戶外概念,更無裝備。我用大量精力縫制皮睡袋、帳篷、還有狐貍皮背心,還用厚牛皮做了個護脖套以防狼咬。我連夜磨刀外加一把短斧,還腌制整羊腿肉,夠吃半個月,最后做個極大的亞麻布背包裝入。凌晨想起父輩的綁腿布,胡亂綁在自己瘦腿上。當時我體重117斤,背包48斤。上山發現,最大的錯誤在于背包太重。當年我們長征小分隊每人也就一個“軍挎”、幾段毛主席語錄,走熱了一片江山。
山野中,我感到一種與生俱來的力量:既然天生兩條好腿和肩膀,就該充分使用,它們不僅支撐思索和精神,還有別的用,這個上帝知道。要像保護野生動物一樣保護自己的能力:長途跋涉,野外生存,甚至以暴力回擊暴力的能力。生活不會回到洪荒年代了,也許一生都不再有機會使用,可我要保留,完整意義上的人不僅是精神的,也是自然的。
一天天向西。長城在廣袤的紅土丘陵已風化成為一道綿長的土坎,沒有烽火臺。漫坡生長著一些稀疏的莜麥、黃花,河西走廊南側祁連山影在1987年夏天的陰云中時隱時現。海洋、平原、山嶺、草原、荒漠和一場生活都在身后很遠的地方。刮過世界的風吹起我當年的頭發,風給我一種阻力,我身體迎風隨長城成公里地推進,這不是鬧著玩的。我覺得自己實實在在地活著,一大片中國被我不長的雙腿丈量過了。
在山坡我遇見個牧羊小孩,我問他:“這是什么?”“長城?!彼f。他的羊群像毛絨絨的厚毯鋪在長城兩邊,呈現優美的起伏,他一聲吆喝就輕易地越過了偉大而威嚴的長城線。
七月的陽光下,一個農民在耕地,趕著騾子,看得出他每年都往長城土坎上多耕一點,那翻起土塊犁痕已耕到長城中軸線上了。我問他:
“這是什么?”“長城?!彼f?!澳惆验L城耕了?!薄拔蚁攵啻蚣Z食?!彼谷坏卣f。我爬上高坡,踏著長城圓滑的脊背上山。發現自己隨長城走到老鄉家房頂上了,右側則是從騰格里沙漠吹來的大沙丘,左側齊嶄嶄向下挖出的土崖下是這家,這家在長城腳下掏了個窯洞。也許我站在高處的身影落在這家院子的空地上了,屋里主人就看見了,他出來抬頭發現是個生人猶豫一下,說:“下來歇歇吧!”并笨拙地一個勁做著“請”的手勢。我繞下長城落腳在親切的院落。進入窯洞照例爬上寬闊如懷的大炕,他家窮得除了一個老婆一群孩子什么也沒有,但不乏陽光和熱情。他拿出鍋蓋大的餅款待我,我就著磚茶水吃了一頓午飯,他把大約五斤的大餅裝進我的背包里說路上慢慢吃吧。這種大餅極頂饑且能長期保存,我吃了好多天,最后在我背包里干了、碎了,直到嘉峪關我走完萬里長城時,從骯臟的背囊往外抖落,一些大餅碎屑落在那片熱土上,我一一拈起來放進嘴里品嘗,真香。他家窯洞前那片莜麥想必收了吧,他撒在老婆肚子里那第六個娃娃種兒也想必生了吧?

當時我坐在土炕上問老鄉:“窯洞上頭是什么?”他望望窯洞拱形的頂部說:“還用問嗎,是長城?!薄澳愕奈葑油诹碎L城的墻腳,也就是挖了咱中國的墻腳?!彼卮穑骸伴L城夯土結實,我得活人哪!”他問我:“你是考察長城嗎?”“我從長城緊東頭來?!彼劬α亮艘幌拢骸皷|邊是海嗎?”“是?!薄昂I稑??我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海?!薄昂J撬{的,跟您夢見的一模一樣?!蔽液茇撠煹氐馗嬖V他。他也很負責地告訴我:“長城的緊西頭不遠了,也就是半個月的路程,你是能走路的人,你腿腳好。我也想看海,可我老了?!?/p>
最初,背包重量占體重1/3。到后來精簡到一個網兜:一根牙刷,一件雨衣、一個軍用水壺。白汗衫藍褲子(不換洗)。1988年冬開始走黃河。我研制出一件羊皮襖,白天穿著,晚上放下來,就是個睡袋。我連續縫了好幾夜。有軍綠色的罩衣,由于兩層疊在一起顯得很大。1989年我在晉陜峽谷。臘月天,身穿羊皮襖袖著手,剃個短頭背干糧袋,從內蒙古喇嘛灣一路南下。在黃土高原深深的縫里二十多天不見天日。大年初一翻山越嶺走回黃河岸。陰沉的氛圍中,我看到黃河是紅的。飄起雪花,一片亂山。整個黃河谷就我一人在走,揣著手,不動聲色像個古人。
每年一次電話來自冬夜另一端。旦真去佩,老盲流、我藏族哥們。說蹩腳的漢語:“老婆好唄?娃娃好唄?成沖(常椿)身體好唄?”他在海拔四千米寒冷的大草原打電話。 大約1990年冬我走黃河認識他。旦真去佩翻喜馬拉雅山到印度,返回后和另一盲流尖措在一個叫做曲乃亥的山溝挖個地窩子越冬。這兒有個據說包治百病的神泉,他每天泡溫泉療養槍傷,開春上山挖蟲草掙錢,重返印度。這是他的如意算盤。
那年冬天暖洋洋的中午,我,35歲,靠在青海東部無數黃土溝壑間一條溝谷內,閉眼,感到空間。最初有色院大禮堂來自全國各地精英的齊唱:“山連著山,海連著海,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那時我眼前浮現出廣大山河,五十年代,我還是孩子。到六幾年,一晴朗的下午父親沒事帶我乘大1路車穿過整個城市,沿筆直寬敞大道坐到頭,不為什么就帶我出門看看。記得灰色門樓外一條河,一座木頭橋,當時北京最東,橋對面是郊區,大地遼闊,天空向無限展開。到1983年上路走長城走黃河,山河在我一生中閃過,不知道會成為什么?它們在視野中連綿成片,最終超越我自己。有個詩人叫海子說: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幸福呀。最后他在山海關—臥軌了;有個姑娘叫李潔,她家有張布滿紅點的地圖,她去過許多地方,并且重復去,最后一年她紛紛把各地的收藏送給朋友,她跳樓啦!有個常椿是我,從一開始就是個懷舊的人。我在黃河源頭背一只牦牛頭走過草原,遇見一個牧羊人。他說家附近有一只更大的,約定次日同樣時辰同樣地點見面,他要送我。放下自己撿來的牛頭我走了,住瑪多縣城。次日按時到位,茫茫草原空空蕩蕩。地平線漸漸白了,越來越白,七八百只羊群朝我涌來,牧羊人騎在牦牛背上如約而來。我感到自己一生的追求幸福業已到達。至今,那只巨大的牦牛頭還掛在我家西墻上。
1995年,我眼光落在中國地圖的左下角橫斷山某個點,這地方就漸漸熱了、紅了。這是云南西北邊,印度板塊和歐亞大陸板塊碰撞、擠壓、扭曲成最高的山和最深的谷。三條大江擠著,怒江瀾滄江和金沙江,隔著怒山和云嶺,一路狂下。多年來我瞄著那個犄角。那年隨一支藏族人馬幫翻越高黎貢雪山埡口進入獨龍江,那馬鍋頭是個女的,帶個十幾歲的小孩。隨馬幫翻越海拔3800的高黎貢山口,在原始森里狂走兩天,到獨龍江峽谷。朝中緬邊界走,到馬庫村,住小學校。下午獨自穿越蟲蛇肆虐的原始森林竟用了一個小時,再用一小時爬出煉獄般的江岸。當晚去老鄉家買了把弩弓,次日在獨龍村寨跟小孩比箭。也許一路下坡,也許跟孩子比箭贏了。一種古老的情感在心頭升起:自足,豪邁。我肩背弩弓腰挎短刀在高山大谷間,很可能祖先也這樣。
1997年,面對黃河大灘坐著的上了年紀的內蒙人像熟人似地喊我:“你頭發褪了。”大風在我已見稀疏的頭發間扒拉。我說:“我十八年走長城走黃河,走禿了頭?!薄拔?3,一輩子沒出過遠門?!薄澳歉陕??”“想—想我這一輩子怎么過?”“想出來沒?”“沒。一輩子都干啥了?”“放羊。從小就在這片草灘上放羊,從小我就想,沒有比一輩子放羊更倒霉的了,結果現在還放羊。”
你一旦上路,就一條道走到黑。原地呆著倒還有選擇:走,或繼續呆著—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余地有限,呆大了就不趕趟兒了。守株待兔并非虛妄—一定會等到。生命空間里有無限循環,世界周而復始。
1999年,又過八年,老盲流旦真去佩流竄到果洛草原,我去找他,人已中年。 二三十個藏族小孩歡呼著朝我跑:“成沖(常椿)!”我被幸福包圍。孩子們告訴我,旦真去佩開手扶拖拉機干活呢,派他們每天放哨,等一北京來的漢人,等半個月了。他成了瘸子。河灘低闊的泥房是他家,比曲乃亥地窩子大多了,還有老婆孩子。我在他家住了四天。從這兒沿草原之路往南七八十里是上貢麻,我們的青春在河邊。都老了,再過若干年我還會去找他,那時曲乃亥已退居遙遠,是故事。我們會對坐草原想起曾做過的和沒做成的,譬如去印度。在我死前還會最后相聚,青海依舊,大地依然神秘而美好。在對方身上印證自己,自己的年輕和老。
像佛教的“業”,我的行走開拓空間,是不可磨滅的積累。可能為靈魂開道。隱約感到了:比死亡更遠的地方可能有路,有空間,也有歌唱。
風已吹過山崗。二十年前冬天長城水口前,牧羊老漢沖我喊:“照過啦照過啦!”他風一樣跑來,擋住我相機,急扯白臉:這地方你們城里人照過啦,幾年前……老漢眼里,你們城里人都一樣,他心中的北京好比一大村莊,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認識是不可能的。在他眼里山、長城都有自己的表情,他天天放羊,天天揣摩大地的模樣和脾氣。
風已千萬次吹過山崗。到現在那個精美的長城水口已坍塌,老照片丟失。活生生的走,已變成說,堆砌成文字,難以更改,就是說,面對山河無限展開的可能性也沒了。
風已吹過荒涼山崗。我說的山崗很難找到。出門,這兒或那兒,到處都是上路的人,垃圾、嘔吐物,醉酒中發泄的是眼前的郁悶。自然遠去了,天地的門已關閉,不再給詩人機會了。你找不到我說的那種荒涼原始的山崗。我說的風就吹過這樣的山崗,云團的影子在大地移動。那就是我說的山崗,風吹過。蔚藍中一扇大門無聲打開,你看到自己垂在大地的影子。你是誰?
1999年夏,那個夢幻般傍晚:旦真去佩開手扶拖拉機,我和他老婆爬上裝得高高的車斗,在松軟的草灘緩緩行走,晃晃悠悠。天色已暗, 一種憂傷向暮色之外展開,漫無邊際。寧靜,綠草上掠過鈴聲,牧人趕著羊群夢一樣漫過,或如暮色。雄赳赳的騎手沉默地走,長長的腰刀垂在胯下,與拖拉機平行,多卡寺矗立在黑暗中,一切美如天堂。這大地和夜空如此冷寂、神秘,像小時候。“月亮真好?!蔽覍ι砼缘呐苏f。旦真去佩老婆蒙著頭巾,聲音在月色中如同夢幻:“凍不凍?”我心里忽悠一下,被時光擊中。1975年我置身京郊,連夜返回農村的拖拉機后斗上,男女生腿摞著腿。那時夜色和現在一樣寂寥,山河肅穆,四外無人。
風吹過逝去的山崗。時間飛快,好像瘋了。雅魯藏布大峽谷是地球的襠部,這世界毛茸茸濕乎乎的縫隙,再雄渾的聲音也會被擠得發扁,類似鳥語,再強硬的行動在密林的糾纏中也會軟不拉塌跌跌撞撞—說起墨脫,有點大喘氣。1998年我的墨脫之行好比一場奔逃,被攆著,被時光追擊。我在壯麗中一掠而過,不太關心當地奇異的風土民情,沒專門走訪過一個門巴珞巴人家,沒帶著文明人卑怯的獵奇心打攪過秘密的儀式,沒不經允許在人家臉上身上胡亂拍照—我是過路人。
那年翻越嘎隆拉雪山走出墨脫發現川藏線斷了,徒步穿越塌方區,走四天到達路郎兵站。天黑以前身上發冷,腳疼得難以沾地。我已失魂落魄,我已走瘦了自己,我已棱角分明,我已熬煉得成精,我已凸現于人世,我已難于與人為伍,我已獨得不行,我的影子已帶有強烈的酸性,深深地蝕刻在大地。
大地寧靜。暮色向四方展開時,內心被夕陽平射的光芒撫慰,又是一天,生命像粗糙的陶罐被裝滿。遠處樹林被古代歌者吟詠過千百次了,仍使人心動。另一邊是落日。圓圓的、熱熱的,像痛處一帖膏藥。
唉—大地。孤獨時有大地在,像一位沉默的朋友在身旁,那沉默好比父親在時每周去看他,長久地坐著,不說話,不說話卻內心平靜。佛說:若以顏色尋我,若以聲音尋我,永遠不能見到我。
唉—大地。無數次日落,傍晚的山河似有佛性顯現—但不是。
“億萬年的冰,化了。”常椿在世界的角落說,常椿是我。
這里,說的是我近三十年的行走,時間,已拉開了故事和我本人的距離,且不說地理上的,且不說那些地方本身的變遷。
山河如鏡,近三十年的觀照中,“意義”自現。山河原始而清凈。大自然實則宇宙精神與物質性美妙的合一,大自然給人心以啟示,古代歌者感到了,禪者感到了,常年的行者腳趾上,佛性自現。山河呼喚人性—善良之心作答。山河的性格投射在人性中,崇高者有之,冷峻者有之,柔美者有之,沉靜者有之,人,大地的孩子。
如今
2006年我已淡出江湖多年,有天在報紙上看到云南一支馬幫馱著普洱茶,重走百年進貢之路來到北京。照片中那女的馬鍋頭就是十年前那個。我去八大處見他們,馬鍋頭手撫當年的照片和我送給她的那本寫獨龍江的書,眼含淚水指著傷痕累累的馬說:“這兩匹還是那年的馬—老了,回不去云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