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那您作為文學語言的游歷者,和中國詩人的文學游歷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或者差異?
馬:我很愿意尋找以前不被注意到的作家和詩人。比如四川萬縣的楊吉甫……
這是瑞典漢學家馬悅然教授和中國詩人歐陽江河先生一段對話的摘引。(《我的心在先秦》,《讀書》二○○六年第七期)馬隨即扼要地談論了楊吉甫其人其詩,似乎令歐陽驚奇:“抱歉我不知道這個詩人。我想我們這一代中國詩人和評論家大概也很少有誰知道他。”但是老一輩中國詩人和評論家卻有深知他的,比如何其芳(一九一二——一九七七)。何的《詩稿》(一九七九)、《選集》三卷(一九七九)、《文集》六卷(一九八二——一九八四)不少詩文書信寫到他。此外,尹在勤著有《何其芳評傳》(一九八○)亦提到他的名字。
楊吉甫(一九○四——一九六二),是何青年時代同鄉好友,情誼終生不渝。“他是一個非時間和生活上的疏遠所能隔絕的朋友。”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曾在萬縣辦魚泉中學。后被捕,經營救出獄逃亡。害了二十多年肺病。解放后曾任四川省文化局長。他的詩本來就不多,連同馬介紹的,我們僅知道四首零一句,但可以說“他雖不怎么寫詩卻是一個詩人”。例如:“我愿是一個揀水雀兒/在秋天的田坎上/啄雨后的露珠”。何評論:“我起了許多感觸。我聯想一位古代的憤世者的話,‘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我以為是對小詩最好的詮釋了。楊只留下八篇短篇小說,“多半是帶著深深的同情寫了一個勞苦的疲勞而煩惱而又帶著青年的快活的長工,一個因為失掉了小豬而發瘋的貧窮的老婦,一個在夜里‘使勁的把鑼打響些,當作在打這個世界’的更夫,的確很近似契訶夫的短篇”。
楊病逝后,家屬曾寄其遺作,請何編一個集子出版,大概未果,“主要原因是他并非全國知名的作家”。后似刻寫油印成書,“紙張我主張用毛邊紙,像中國古書一樣,只印一面。字還是橫排。封面最好用藍色封面紙。貼一橫的書簽,寫書名:《吉甫遺詩》。……我生前總是要把吉甫這件事辦了才心安的”。這封給楊夫人徐壽瑤女士的信寫于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轉年六月十八日寫《〈楊吉甫詩選〉后記》,七月二十四日何即去世。
我們只能讀到楊吉甫極少量的詩,讀何簡介他的小說,但已被深深吸引,卻又不能滿足吟誦閱讀的愿望,那精致刻印的小書也就令我們為之神往了!歐陽問:“您是偶然發現他的嗎?”馬答:“當然是偶然的。”如果我的記憶沒有誤差,馬有一位華裔川籍夫人,這也許是個“機緣”吧。然而山西的曹乃謙呢?我們不能不欽佩馬教授漢學研究的深入和淵博了,大有“竭澤而漁”之意!《詩稿·讀吉甫遺詩》第二節提到的“松尾,芭蕉”像似兩種植物,顯系排誤,別扭,殊憾。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史無前例”時期,我曾由重慶順江而下探親,晚泊萬縣,需待拂曉起錨穿越三峽。遂登岸游覽夜幕籠罩的縣城,踏著青石板的路面,徘徊于街頭巷尾,想起這里曾經生活過兩位詩人,遠在抗戰前夕的《還鄉雜記》里,何其芳就曾說起過“而我那常有溫和的沉默的朋友那時候常有著溫和的微笑”。這已是題外的話了。
二○○六年九月一日傍晚于彩虹寓所補拙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