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成就了薩達姆的英雄夢？

沈根林

伊拉克特別法庭宣判薩達姆死刑，無意中或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薩達姆的"阿拉伯民族英雄夢"。

薩達姆被判死刑，可以說是在預料之中，就連薩達姆本人也預想到了。在前期的特別法庭上，薩達姆曾對法官說:"我作為一名伊拉克人建議你，如果你不得不做出死刑判決，你必須記著薩達姆是名軍人。在本案中，判決應該是槍決，而非絞死。"因此，本文暫且不談薩達姆被判死刑是否美國中期選舉的"政治審判"，也不論薩達姆被執行死刑后給伊拉克帶來的可能影響。從薩達姆崇拜阿拉伯民族英雄薩拉丁?夢想成為阿拉伯民族英雄來分析，伊拉克特別法庭宣判薩達姆死刑，無意中或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薩達姆的"阿拉伯民族英雄夢"。

成為"民族英雄"的三次機會

薩達姆竭力效仿伊拉克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可以說到了亦步亦趨之程度。他非常崇拜的英雄薩拉丁，也出生于提克里特，是薩達姆的同鄉。薩拉丁曾率阿拉伯聯軍轉戰中東，在抵抗歐洲十字軍的戰斗中取得輝煌勝利，在埃及開創了阿尤布王朝，并將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北部?也門?巴勒斯坦等國家和地區統一于他的旗幟下。而薩達姆的雄心源于伊拉克的輝煌歷史賦予這位自稱的"伊拉克之子"，他曾無比自豪地說:"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雄心就是要重鑄伊拉克的歷史輝煌，并坐上阿拉伯盟主之位。在他統治伊拉克時，曾有一位外國記者問他，是否夢想成為像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和英雄薩拉丁那樣的人，他直言不諱地說:"真主作證，我確實夢想并希望如此。"

薩達姆也的確有三次機會成為阿拉伯的民族英雄，但他有心無膽，加上對"英雄"的認識存在誤區，結果都被他親手葬送了夢想。

第一次機會是在20世紀80年代。在中東，兩種東西最寶貴:一是淡水，一是石油。中東的許多國家，有的是有水沒油，有的是有油沒水，而伊拉克是唯一一個既有水又有油的國家。因此，當時伊拉克老百姓的生活很富足。

1979年薩達姆當上伊拉克總統后，他的聲望?威望和政績都達到了頂峰，當時他如果對內繼續全力發展經濟?建設民主政治，對外與鄰國和睦相處，完全可以使伊拉克更加繁榮昌盛，使自己成為與偶像薩拉丁一樣的英雄。然而薩達姆對伊拉克的輝煌歷史實在不能忘懷，對伊拉克在國際上的"低下"地位更是耿耿于懷。他太想出人頭地了，愈受窘，愈不甘，要來幾手硬的給全世界看。他錯誤地理解了偶像薩拉丁的含義，薩拉丁不僅敢于在必要時采取軍事手段達到目的，而且十分注重通過外交手腕解決問題。又可惜，薩達姆對薩拉丁的精神遺產未能全面繼承，他把自己的國家和人民帶入窮兵黷武之中，并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

第二次機會是在2003年初。兩伊戰爭期間，阿拉伯各國出于對自己國家利益的考慮，借給薩達姆很多軍費，其中包括科威特，美國也給伊拉克提供了不少幫助，甚至幫伊拉克打開了"生化武器之門"。薩達姆估計，伊朗在經歷了伊斯蘭革命后的內部清洗和國際制裁會很虛弱，國際關系對他十分有利。不幸的是，這場戰爭一打就是8年。兩伊戰爭和海灣戰爭給伊拉克每個家庭都留下了難以醫治的創傷。據聯合國統計，2003年初的伊拉克，約有49%的家庭缺少收入，47%的人沒有正式工作。

2002年10月，薩達姆再次當選總統后，對內繼續實行暴力獨裁，對外與虎視眈眈的美英玩起"貓捉老鼠"的游戲。當然，美英的用心絕不是"倒薩"那么簡單，石油利益?地緣戰略才是更深的誘因。如果當時薩達姆選擇離開伊拉克，或許不會給美英以動粗的借口，或許能使伊拉克免遭滅頂之災。畢竟，真正的民族英雄是在危急時刻能拯救人民而犧牲自己的人，而絕非以犧牲人民保全自己性命和"名聲"的人。

第三次機會是在美英軍隊進攻巴格達之時。薩達姆的嘴是很硬的，甚至說過"面對敵人把子彈打光，將最后一顆留給自己"之類的話，可他更應當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是一條硬漢。

如果那時的薩達姆能身先士卒，最后戰死沙場，倒也能博得人們同情--不管其以前所作所為如何，畢竟他是為御外敵而戰死的。然而，他臨陣脫逃了，東躲西藏，最后被美國大兵從地洞中活捉。世人聞其言，察其行，觀其敗，嘆其悲。薩達姆被美軍抓獲的一剎那，沒有一槍崩了自己，反而像一個地道的懦夫。所有這些都表明，薩達姆或許有當"英雄"的心，卻絕沒有當"英雄"的膽。實際上，薩達姆的"阿拉伯英雄夢想"早就被他自己葬送了。

從狂熱崇拜到孤家寡人

產生梟雄的民族是不幸的。因為只有亂世才是梟雄風云際會的舞臺，而干戈四起?生靈涂炭幾乎就是亂世的必然特征，但上帝之手又往往垂青于那些有著悠長歷史和燦爛文化的民族，因為歷史的輝煌交織現實的屈辱后，更容易孕育梟雄的文化土壤和民眾的心理認同。

薩達姆曾經是個人物，也是一個梟雄。1968年伊拉克復興社會黨上臺執政前，伊拉克經歷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內亂動蕩，獨立后的伊拉克也急需一位強有力的鐵腕人物出現，將這個散亂不堪的國家"整合成形"，從某種意義上說，伊拉克幾十年混亂不堪的局面造就了薩達姆這位"英雄"，他的出現倒也稱得上是"應運而生"。

在多災多難的伊拉克，人民久亂思治。薩達姆的鐵腕治國，對久亂不治的伊拉克一度發揮了歷史性作用。他把伊拉克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強制性整合在一起，把紛紜雜亂的國民意志強制性統一在一起。伊拉克有了國家意志，于是薩達姆充分利用伊拉克豐富的石油資源，大打石油經濟牌，以此帶動國民經濟全面發展，并取得過驚人效果，開創了伊拉克的昌盛局面。至80年代末，伊拉克國民收入達到人均2000美元，由中東最貧窮的國家一躍成為中等富裕國家。國家大幅度提高國民福利，小學實行義務教育，中學?大學免費，全面掃盲，免費醫療，糧價補貼，取消低收入者所得稅，人民生活得到顯著改善。

薩達姆鐵腕治國的"成功"，也是他釀成悲劇結局的開端。

在薩達姆的強權統治?高壓政策下，伊拉克出現的穩定發展與舉國上下對他的狂熱崇拜形成了一把雙刃劍。而薩達姆自己又被"成功"所陶醉，自我膨脹到極端，專制獨裁到極端。他將所有大權都集于一身:總統?政府首腦?三軍總司令?革命指揮委員會主席?阿拉伯社會復興黨伊拉克地區總書記?最高計劃委員會主席?協調委員會主席?義務掃盲最高委員會主席，等等。全國城鄉布滿他的畫像，報紙?電視?廣播天天充斥著對他的頌詞:英明的統帥?斗爭的帶頭人?阿拉伯領袖?阿拉伯民族的騎士?民族解放英雄?領袖之父?英勇無畏的斗士，等等。伊拉克各級官員對他敬畏無可復加，見了薩達姆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告退時必須面向他倒退著離開。此時的薩達姆已把人民當羔羊，當玩物。

薩達姆的專制獨裁和同時出現的全國性崇拜形成惡性循環，越獨裁越崇拜，越崇拜越獨裁，終于把他推上了懸崖之巔。而此時的薩達姆卻沉溺于舉國上下對他狂熱崇拜的假象，自以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其實民眾早已怨聲載道。人民生死?國家命運，在薩達姆的一意孤行中迅速滑向深淵。在這種狂熱崇拜的虛假氛圍下，薩達姆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已經聽不到任何真相，也根本不清楚自己正加速走向滅亡。戰爭來臨時，薩達姆的助手和他最信任的人都選擇了背叛;薩達姆的將軍們也選擇了背叛，共和國衛隊也都放棄了抵抗。因此可以說，歸根結底是薩達姆自己把自己葬送了。

薩達姆徹底輸了。自美軍攻陷巴格達后，薩達姆在美軍眼皮下藏匿長達8個月后，被美軍從地洞里活活揪出來。這位昔日的梟雄，在成為美軍俘虜后，一副窩窩囊囊的狼狽相。甚至美軍軍醫把他當作"瘟神"，戴著手套對其驗明真身，看喉?看腮?看牙口。薩達姆的"乖順樣"簡直就像一個懦夫。更讓人感嘆的是:受辱的不僅是一國之君薩達姆，還有整個伊拉克。

死刑判決再次成就了"阿拉伯民族英雄夢"

雖然薩達姆說過"面對敵人把子彈打光，將最后一顆留給自己"之類的話，但當他被美國大兵抓住時，卻給自己留下一個腦袋。想想他做過的事，思考一下伊拉克和阿拉伯世界的前途命運，薩達姆為自己留一條老命是為什么?在穆斯林女律師布沙拉·哈利勒與其長達5個小時的談話中，薩達姆說:"我不懼怕死刑，上法庭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是要為伊拉克辯護。"這聽起來有些悲壯的話語，倒像是出自一個民族英雄之口。薩達姆在深陷牢籠的日子里，盡管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但可以確信有許多事情多多少少與其命運有關，而且正在深刻影響著伊拉克的未來，也影響著美國的中東政策。

2005年10月19日中午，在巴格達綠區正式拉開"世紀審判"帷幕的那天，主審法官穆罕默德·阿明與68歲的薩達姆在法庭上有這么一段對話:

法官:薩達姆先生，我們需要你說明自己的身份，你的姓名?職業及家庭住址，之后我們將允許你繼續講話。現在，請說明你的身份。

薩達姆:我不會談這些東西。

法官:我們需要你說明自己的身份，你的姓名，之后我們會聽你的講話。我們現在要先核實你的身份。在我們需要你陳述時，我們會聽你講話的。

薩達姆:首先，你是誰?你要做什么?

法官:這是伊拉克特別法庭。

薩達姆:你們所有人都是法官嗎?

法官:這是法律程序。

薩達姆:我不承認給你們權力及委派你們的那個集團。侵略是非法的，而在非法的基礎上誕生的一切都是不合法的。

"你是誰?你要做什么?"---一句大義凜然的質問!

"你們所有人都是法官嗎?"---似乎特別法庭的人都是東拼西湊起來的。

"我不承認給你們權力及委派你們的那個集團。侵略是非法的，而在非法的基礎上誕生的一切都是不合法的。"---簡直有點英雄氣概!

2006年11月5日，在主審法官拉赫曼宣讀判決前，薩達姆神色倨傲拒絕起立。拉赫曼一怒之下命令兩名法警將薩達姆從座位上提了起來。薩達姆對警衛抗議:"不要掰我的手臂!"

薩達姆在出庭接受宣判前，與辯護律師們進行了3個多小時的談話。桀驁不馴?精神高昂的他預計特別法庭會判處自己死刑。會面中，他對律師們表示:"我將帶著對國家和阿拉伯民族的驕傲，光榮無畏地死去，而美國占領者則將恥辱地從伊拉克敗退。"在律師們離開之前，薩達姆最后說:"伊拉克人的英勇抵抗已經擊敗了世界上最強大的霸權。對我而言，他們是我的偶像。面對異教徒，他們捍衛了伊拉克和阿拉伯的尊嚴，我將滿意地告別人世。"在聽到死刑判決后，薩達姆渾身顫抖地高呼:"這個偉大的國家萬歲，讓她的敵人去死吧!"

不管這是薩達姆的怯懦還是英雄氣概，有一點很清楚，在他被判死刑后，不管美國在伊拉克如何折騰，也不管它未來如何收場，薩達姆這個名字都會隨"絞刑"而永遠留在伊拉克的史冊上，死刑判決無意中成就了薩達姆所謂的"英雄夢"。

從伊拉克人民的利益出發，要徹底毀滅薩達姆的"英雄夢"，最理想的結局似乎應讓他無聲無息地老死在獄中。

本文作者系上海市現代管理研究中心安全事務研究所所長?教授，擅長戰略問題的分析?解讀，一直關注伊戰和薩達姆命運對中東戰略格局和國際政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