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模,作為工人的典型力量,為我們國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人們曾經豪邁地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誠心向勞模致敬和學習。
本刊基于非常樸素的想法,還原了幾個不同時期勞模代表的形象,并希望從他們身上,看到我們社會變遷的大致脈絡。
我們依然堅守勞工神圣的觀念,雖然今天人們對勞工的定義多有不同。我們依然認為勞動光榮,因為在這個充滿誘惑的社會,更需要那份樸實,那份感動。
時代投影下的典型工人
李徑宇
說勞模,先得從五一節說起。
在中國,現在的五一勞動節,成了黃金旅游周。今年是1999年以來的第8個五一黃金周。是時,中國的山河湖海以及大城名鎮上到處都擠滿了人。這個勞動人民的節日被過得如火如荼。
120年前的這一天,美國芝加哥的工人正在流血和吶喊——爭取8小時工作制。為紀念這一事件,1889年7月,馬克思主義者主持的第二國際將5月1日定為國際勞動節。
由此可見,勞動節一開始是基于對人的身體權利的主張——人不能無休止地被資本勢力所驅使——中國自從傳人了馬克思主義,就有人在爭取這種主張的實現。1918年,有知識分子在上海、蘇州等工人較多的地方散發介紹“五一”的傳單。1920年5月1日,北京、上海、廣州等城市的工人群眾舉行了集體游行。那時候,有人意識到,工人是一種新的社會變革的力量。
8小時工作制,看上去是一種身體自由的主張,而一旦被上綱到意識形態,形成權利的自覺,就具有了革命性指向。很早前,中國孔子的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成了統治階層內部心照不宣的葵花寶典,事實上,如果普羅大眾除了要吃要喝還要把吃和喝的身體的權利進一步制度化時,統治階層就岌岌可危。
而在上世紀前半葉,中國一些知識分子開始點燃勞動大眾的反抗意識,給他們展示的前景是:人不再剝削人的共產主義社會。這種美好的藍圖下,日漸聚集了大量的產業工人和傳統的手工業制作者,以及農民。
由此,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與工人階級的聯姻,掀起了巨大的身份認知和權利主張的革命風波。工人始終被推到意識形態的前沿陣地,被認為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運動的領導力量,是先鋒隊,正是以他們為主體的共產黨一手締造了新的中國。
1949年,共產黨領導的政府成立2個月后,很快就將“五一”定為法定的勞動節。工人階級的地位,除黨章里有了規定外,也以節日的形式宣示天下。勞模就是這個時候隨之出現的。每隔5年的“5·1”,以國家的名義推選出的各條戰線上的勞模,受到大張旗鼓的表彰。
勞模從字面上看,是勞動者的模范和榜樣。勞動者在最初可以理解為包括工人和農民在內的無產階級群體,是可以當這個國家的家,作這個國家的主的。
隨著國家大政方針的變化,勞動者的身份內涵和社會分布在50多年來發生了幾次變化。每次變化中無一例外地都有勞動模范脫穎而出。勞動模范,成了最具時代氣質的公共人物。50年代產生了“鐵人”王進喜和掏糞工人時傳祥;60年代“農業學大寨”中的“鐵姑娘”郭鳳蓮;80年代的勞模代表有“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和修腳女工于素梅;90年代的勞動模范代表為北京公交售票員李素麗和搬掉廢鋼渣山的太鋼工人李雙良以及徐虎。他們無一例外地;在各自的崗位上,發揮了“主人翁精神”。
五六十年代,在舉國計劃經濟體制下,勞模是與勞動競賽和計劃生產聯系在一起的,超額或提前完成“計劃指標”的勞動者被大力宣傳,拼命苦干的“老黃牛”成為典型形象。絕大多數勞模都是奮斗在一線的職工。他們都在努力學習毛澤東思想,聽黨的話,完全服從組織安排,到哪個崗位都要散發光和熱。
資料表明,1959年,召開了第三次全國勞模會議,全國工業、交通運輸、基本建設、財貿方面社會主義先進集體和先進工作者代表匯聚北京——又稱“群英會”。其中包括“寧可少活20年,也要拿下大慶油田”的“鐵人”王進喜。
而1960年1月在北京舉行的“全國文教群英會”上,“代表們來自全國教育、文化、衛生、體育、新聞等領域。勞模的評選范圍進一步擴大。
在文革十年中,革委會主持大局,停止評選勞模。與此同時,許多勞模被當作“假勞模”和“工賊”揪斗出來,打翻在地。
1979年,中央政府明確對“勞模”和“先進”做了理論概括——必須是先進生產力的優秀代表,能體現社會發展的方向。此前,“老黃牛”式的勞模,以一線工人為主,特別是產業工人,文化程度都偏低,年齡都偏大。
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全社會充滿理想主義和浪漫色彩的時代,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勞動者豪情萬丈地投入到生產學習中去。知識分子被鄧小平著重強調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勞模里于是出現了很多勤學苦研的人。比如,為研制中國第一臺光學傳遞函數測試裝置而英年早逝的蔣筑英;被譽為“中國式保爾”的航天專家羅健夫等。
1989年的全國第八次勞模會議前,國務院頒布了《關于召開全國勞模和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的通知》,對勞模的評選標準做了規范,標準中對經濟建設和科教衛體等領域做出貢獻的人,有相當幅度的傾斜。這個標準被沿用至今。
從90年代中葉開始,評選勞模又體現出了這一時代的特色,有些地方釆取遮遮掩掩的方式去評,農村出來的民營企業家,就以農民的身份參評,在企業的,就以工程技術人員的身份參評。比如,廣東就比較早地開始評選民營企業家、私營業主當勞模。
從一種激勵機制來說,勞模是執政黨給普通群眾樹立的榜樣,部分功能用來指引各個時代“勞動者的熱情向何處去”。
大多數勞模是億萬勞動者中的一員。時代選擇了他們,把他們從茫茫人海中推選出來,被媒體塑造激活用以激勵其他勞動者。他們成為我們社會幾十年來的公共精神資源。他們與集體主義俱來的無我的人格力量,讓那些最苛刻的人們也不好意思指責他們。比如80年代的勞模、修腳女工于素梅,在一家浴池工作,雖身患多種疾病,數十年為工人、五保產、軍烈屬等上門服務。她手提包里總放著一套修腳工具,無論是外出開會、作報告,走到哪里都為人修腳——類似這樣的勞模很多,而對這樣的人,誰好意思評頭論足呢。
但自從2005年第13次全國勞模評選后,社會上對一些勞模的當選頗有微詞。因為,太多的企業領導以及體育明星們都被當作勞動模范加以宣示。作為一種巨大的榮譽,勞模身份在市場化的今天,無疑能被轉化為整合社會資源的有效工具。勞模評選,這個計劃經濟時代的激勵和引導機制,在經濟體制多元、價值觀念多元的今天,面臨挑戰。
事實上,順著勞模的推選大體可以看出,從建國前的產業工人,到建國初期的經濟建設主流力量,到后來知識分子的劃人定性,再到后來,社會各界的名流大腕紛紛進
入勞模范疇,50多年來中國一線勞動者的身份和地位發生了深刻的內涵發展。工人階級內部,實際上出現了時代的分層。歷史意義上的工人階層似乎不合時宜——當年作為革命先鋒隊的產業工人,在建國初期,也曾作為經濟建設的生力軍,但隨著知識經濟時代的到來,這部分人在創造社會財富和對社會貢獻方面已經遠遠地落在知識分子這個群體的后面——馬克思主義認為,勞動的價值應該以貨幣的價值尺度來體現。
90年代以來,產業工人的一些工作逐漸被先進的機器設備所取代,每年有成百萬職工下崗后找不到可供生活的工作。此間,雖然國家對勞模有一定的補償機制,但社會上曾出現了老勞模下崗后因手藝過時找不到工作而賣勛章的事情。由于不能理解,也出現了老勞模在道德上瞧不起新勞模的現象。
上世紀上半葉,一些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為了喚醒產業工人的反抗意識,做了很多啟蒙性的工作。據史記載,1921年“五一”前夕,在北京的共產主義小組成員鄧中夏等人創辦的長辛店勞動補習學校里,工人們唱起了自己新編的《五一紀念歌》。其歌詞是:“美哉自由,世界明星,拼吾熱血,為他犧牲,要把強權制度一切掃除凈,記取五月一日之良辰。紅旗飛舞,走光明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不分貧富貴賤,責任唯互助,愿大家努力齊進取。”
應該說,這首鏗鏘有力的歌,時隔85年后在今天的五一節,仍然有它的時代意義。
田桂英:婦女的火車頭
何曉鵬
見到田桂英是在她女兒家,屋里掛著一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一個年輕的姑娘身著制服,從火車頭車窗里探出身來,表情堅定,目光悠遠。車窗下是一面錦旗,上寫:婦女的火車頭。
如果沒人介紹,很難把照片上的姑娘與眼前的人聯系起來。56年前聞名全國的“鐵姑娘”如今已經76歲了,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
她是中國第一位女火車司機,在1950年評選第一批全國勞動模范時,是464人中的一個,那一年她20歲。
幾個小時的釆訪,田桂英始終面朝記者側坐著,好像在開火車;這個姿勢很累,她一次都沒有向后靠過。田桂英說起話來語調和緩,多年前的往事仍然記得清楚。
“我這人心挺野的,那時就想干點有技術的工作。”
為養家,田桂英13歲就進城當童工,直到17歲,大連鐵路招工,她進了機務段。
田桂英出生時,上面有五個姐姐。一家人靠父親打魚為生。打著了就能吃飯,打不著就餓著,尤其是冬天,海面封了,漁船出不去,一家人就干挺著。
爺爺去世時,要送回老家下葬。田桂英的媽媽沒有一條完整得可以穿出門的褲子,只好向別人借。等回家時,還沒等進家門,就讓人脫下去要走了。
“媽媽去世時還想著這事,為這事她羞愧了一輩子。”田桂英說,“姐姐們很小就出嫁了,那時結婚不像現在,嫁人就是為了向男方家要錢,嫁一個,生活就向前推一推,一點點維持。”
田桂英的人生改變就是1949年6月20日。
那一天,19歲的田桂英怯生生地進了屋,在女火車司機培訓班的報名表上簽了名。從那刻起,這個貧苦的漁家女開始經歷另一種人生。
大連在1945年就光復了,之后一直處于前蘇聯的軍管狀態。機務段的段長李索夫就是個蘇聯人,培養女火車司機的念頭就是緣子他,他覺得:蘇聯都有女火車司機,中國為啥不能有?
當時的中國,女人出來工作很少見,即便出來,結婚之后都回家當家庭婦女。包括田桂英在內,整個大連機務段只有4個女人,讓女人去開火車,那更是破了天荒!
這消息讓田桂英寢食難安,她在職工俱樂部看過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蘇聯女火車司機,膀大腰圓、威風凜凜,田桂英很羨慕。
“我這人心挺野的,那時就想干點有技術的工作。”在進機務段之后,田桂英參加過共產黨辦的夜校,這讓她的想法有了很大變化。吃飽飯已經不成問題了,她要做的是不再受男人壓迫,證明自己跟男人一樣行。開火車是個好機會!
阻力很大!
“她能開動火車?那要男人干什么?”“女人不在家里守婦道,去開什么火車,太不像話了!”從家人、親朋到同事,沒人覺得她能行。
“那時開火車不被人看成好事,事故多,撞人、撞車什么的,活又臟又累。我父親堅決反對,他對我說:‘再咋窮,有口飯吃就行!我絕對不能讓你去!當時段里的男職工都反對,都說不能干。他們的實踐經驗讓他們覺得女人干不了這活。”
田桂英還是報了名。但她心里也沒底,不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于是她干了一件事。
那天一大早,她到段里,見到司爐孫師傅。
“孫師傅,咱倆掰掰腕子,看誰有勁。”
“好!”
田桂英勝了。
“孫師傅,你覺得我這樣能開火車不?”
“能!”
田桂英有信心了。
“那天啊,孫師傅下夜班,累了一晚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想起往事,76歲的田桂英呵呵笑。
就這樣,田桂英跟另外8個姑娘成了中國第一批女火車司機。
“那時誰也不敢說苦說累,就怕領導不要。”
10來斤的大平板鍬,每3秒一鍬炭分鐘要投280鍬。
投炭是給火車燒火。投出去的炭還要成簸箕形——中間低平四邊高,這樣火燒得才旺,火車上投炭不比平地,車身一晃,一鍬炭全撒。就是鐵打的身子,也讓你累得化出水宋。
9個平均年齡20歲的姑娘就練這個,一練三月。
剛開始時,即使她們拼了命地干,頂多也就能撐100鍬。一天下來都跟水人兒似的,回到屋里倒頭便睡,第二天早上掙扎著起來。“真苦啊,那時誰也不敢說苦說累,就怕領導不要。”
眼看著她們的胳膊一天天粗起來。
但接下來的機車理論課又讓她們“脫了一層皮”。9個姑娘,最高的只有小學文化,更有幾個一天書也沒念過,老師只能畫著圖給她們講理論。
8個月零20天,中國第一批女火車司機就這樣“出爐”了。“如按正常程序,培養一個內燃機車司機,光在講習所就要學兩年。”田桂英說。
因為田桂英畢業考核成績最高,她被任命為司機長,她們的包車組被鐵道部命名為“三八”號包車組。
從3月8日到8月末,在不到4個月的時間里,田桂英的包車組創下了安全行駛3萬多公里、節煤51.76噸的紀錄。
一夜之間,全國的報刊都在宣揚“三八號”包車組的光榮事跡,這些“鐵姑娘”的故事被收入當時的中小學生課本。全國人民都知道有這么一個女火車司機。
那年“五一”,田桂英被評為東北路局一等勞動模范。她的包車組開著“三八號”從大連出發,沿途運送200多名勞動模范去哈爾濱參加東北鐵路勞模大會。途經車站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都想看看女火車司機到底是個什么樣。
“那時我們無知啊,不知道總理只是在沈陽念過書”
1950年9月底,榮耀達到巔峰。
20歲的田桂英作為東北鐵路工人代表,到北京參加全國工農兵勞動模范代表大會。這是剛剛成立的新中國第一次評選自己的全國勞動模范。
田桂英說,去之前她不知道會被評為全國勞模。事實上,后來幾天發生的事,沒有一件是她能想到的。
9月25日,來自全國各地的勞模代表聚集在中南海懷仁堂。田桂英被安排向毛主席獻旗。為了這次獻旗,田桂英想了好幾天,她想對主席說點什么,最終決定祝主席身體健康。
結果一上臺,激動的田桂英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淌,一直哭到下臺,想好的話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更讓田桂英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6點,會議組安排勞模們在北京飯店吃飯,在她那桌竟然有周恩來總理!
“總理和我就隔著一個人,真緊張啊,想給總理夾菜也不敢。總理看出我們挺拘束的,就問你們是哪地方來的啊?我們說是從東北沈陽來的。總理笑著說,我也是沈陽人啊!他一說是沈陽人,我心里一下就放松了。哎呀,總理您是沈陽人啊?!那時我們無知啊,不知道總理只是在沈陽念過書。”
“總理就給我們夾菜。他對我說,田桂英,你最小,你去給主席敬酒吧。我也不會喝酒啊。總理說不要緊,讓我代表鐵路工人給主席敬酒。”
田桂英說她給毛主席敬酒時,心里害怕極了,硬著頭皮去走過去,腿肚子都在哆嗦,敬完酒回到座位上時,她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從北京回來,田桂英生活就發生了改變。她不但作為中國青年代表訪問蘇聯,還成為在朝鮮戰場上志愿軍戰士的精神榜樣。
1952年底,“三八號”包車組解散了,田桂英和她的女同事被送到學校補習文化。1955年,田桂英考進唐山鐵道學院,在機械系學習蒸汽機車理論,畢業后,被分配到沈陽鐵路局機務處當工程師。
十年之間,田桂英完成了一個從貧苦的漁家女,到全國人民的楷模,再到大學生、工程師的轉變。這一切變化始于1949年6月20日那一天。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情況下把我推上去了”
田桂英是1985年退休的。
對于很多人來說,她的一生值得羨慕。但田桂英說,直到退休之后她才覺得當勞模是個好事
“上大學時我就跟人說,我要是結婚有小孩,絕對不讓他當勞模,把工作做好了就行,別當勞模,當勞模壓力太大了。”
“一開始是不懂什么叫勞模,自己被選上了,也不知道大伙為什么會選我。那時被選上了我還特別害怕,不愿意當。擔心啊,老開火車哪能不出事?出事后怎么向組織交代?”
這種壓力不只在工作上,年輕時的田桂英不會想到,她直到35歲才會結婚。這個年齡即便放到現在也很晚了。
從參加火車司機培訓開始,田桂英和她的包車組就被禁止談戀愛,找對象得要領導批準。
“現在一想,上當了!那時人都聽話,領導說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分析領導說得對錯。等到同意你找對象時,跟你差不多年齡的人都已經成家了。所以我們這些人啊,找對象不是比自己大很多,就是找了個小女婿。”
最熱火朝天的十年也是寂寞奉獻的十年,緊接之后,勞模這種榮耀到了文革時期反而成了她的“罪行”。
在那年月,黑白顛倒,田桂英被扣上“假勞模”“假黨員”的帽子下放了;工廠開會時,糊好的高帽等著她戴起來接受批斗;連俄語都不會的她還被人說成是“蘇修特務”。就是在那段日子,田桂英扔掉了她所有的獎章、獎狀。
“你問問那些勞模,在那個時候,誰把當勞模看成是光榮的?”
這一切直到文革結束才改變。風平浪靜了,當勞模光榮的感受又慢慢回到田桂英的心里。“我原來都不想當這個勞模了,壓力太大了。別人能做的事我做不了。可現在我當這個勞模我感覺挺光榮的,黨和人民沒忘了我。現在大伙都宣傳勞模精神,勞模也受了尊重,感覺當勞模還是好的。”
現在的田桂英每周都要去位于沈陽北運河的勞模物業公司,從家到那里需倒兩次車,一個半小時。膝部的骨質增生讓她走起路來有些痛苦,但從1997年到現在,她從未中斷過,她和眾多退休勞模一起做著北運河的綠化保潔工作。
田桂英還經常被邀請到學校、社會單位去講述她年輕時的故事,但當勞模的苦處她從沒說過,她說這一生得到的遠比自己付出的多得多。
“我做的那點工作要拿現在來比,算個啥啊。我有今天,只不過是剛解放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情況下把我推上去了。我做的那點事不值得一提。”
“毛主席的恩情永遠也報答不了”
問:你無疑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勞模形象,那么,在你看來,勞模的標準應該有哪些?
田:我感覺,當勞模是就是要全心全意為黨工作,我們那個時候就是那么個想法。像我們小時候在舊社會就是受苦的,突然能吃飽飯了,就覺得應該好好工作,報答黨。解放以后我感覺黨給我自由了,毛主席和黨的恩情我永遠永遠也報答不了,就要把自己所有的勁都用到王作上。
問:那么,據你觀察,有沒有不符合這個標準的勞模?能否舉例?
田:你看我們過去的勞模,比如鐵路上的,養路大王某某人、操作大王某某人、調車大王某某人,你選出來之后確實能站住腳。一提起這個人,大家就知道是誰。現在這些勞模一年兩年行,過一段大家都忘了,站不住腳。
問:有一些私營企業的老板和體育明星,當上了勞模,你認為,作為勞模,他們和你有什么不一樣?
田:那絕對不一樣,咱們過去的那些勞模那真是實干出來的。現在勞模我看……有的說是花錢買的,咱倒不知道真假,現在當勞模容易,填個表就是勞模了。那時候人的思想特別樸實,領導說什么都聽,不管你對不對,也不分析,叫干啥就干啥。
問:你認為,勞模對公眾的榜樣作用,是越來越強,還是越來越弱?
田:不如以前了。過去的老勞模即便去世了,他在別人心里還是勞模,能樹立起來,這些勞模都是干出來的。那才是真正的勞模。現在的勞模有幾個能樹立起來的?現在的工人沒有把技術鉆到底,他說不出來一套東西。
問:作為勞模,你感覺,真實的你和媒體宣傳報道中的你的形象,有沒有區別?
田:沒有,他們基本上都是根據我講的報道的。
問:宣傳報道對你的日常生活有哪些影響?
田:也沒什么影響。看到有報道了,他們有人會打電話來,“哎呀,在報紙上又看到你了”,有的說你真行啊。也有看法不一樣的,比如看到開大會把我們請去了,就說“平時一點好處也不給你們,到開會了用到你們讓你們去了”什么的。但我不這樣想,我總覺得我現在對黨沒有貢獻,黨沒有忘記我、人民沒有忘記我,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
問:你覺得用以前那種方式現在能選出真正的勞模嗎?
田:選不出來,真選不出來。
問:能不能采用民主推選的方式來產生勞模呢?為什么?
田:這個我也說不好,我退休20多年了,對這些也不知道了。你說讓大家選,干得好的人不宣傳大家也不知道啊。比如徐虎,電視一宣傳大伙都知道,覺得這個同志太了不得了,我也在衡量自己,徐虎做的一些事我就做不到。但電視要不報道他,別人也不知道,沒法選。
傅海泉:國家是自己的
孫展
76歲的傅海泉還是習慣別人稱他“傅師傅”,因為這樣“顯得親切”,并且讓他還能感覺到老工廠里那種濃濃的人情味。而對于“先生”這樣的叫法,他怎么也適應不過來。
當了50年的勞模,經歷的時代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改變,但有很多習慣已經無法改變了。
印記
這個習慣只不過是時代留下的印記之一。在他那七八平米的小客廳里,記錄了50年來每個時代的典型印記。
客廳的北墻上有一張單人半身照,照片上的小伙子神情堅定,身穿一件軍裝式樣的制服,照片用當時流行的人工方法涂成彩色,人物面部呈現出舞臺妝才有的大紅色,胸前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獎章。那是傅海泉1959年第二次當選全國勞模時的照片,當時的他29歲,剛剛干完了熱火朝天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正信心百倍地進入“大躍進”時代。
幾張大合影都是黑白色的,畫面的背景大多是北京或江蘇省的某個著名建筑。數百人密密麻麻,但又錯落有致地排列好,清一色的暗灰色中山裝,清一色莊重又略帶驕傲的神情,就這樣被定格在1960年代的某個時間。最長的一張照片甚至接近半米,被主人細心地用鏡框鑲起來,當數百人用一個眼神整齊的盯著到訪的客人時,“集體主義”一下子成了一個被形象化的詞語。
傅海泉遞過來的茶杯,用毛筆簡陋地畫了一幅水墨畫,旁邊寫著“紀念四·○一大會戰,1978·9”的字樣,這是他所在的無錫動力廠在1970年代末搞的一次技術攻關后留下的紀念品。
沙發和桌椅已經破舊不堪,是1980年置辦的,“沒辦法,給孩子們,他們嫌太舊不想要,只能留著自己用。”傅海泉說。相比之下,1992年買的一臺21寸的彩電還算是這個屋子里比較時髦的物件。
而最能反映出時代氣息的則是幾年前為慶祝和老伴的50周年結婚紀念而照的婚紗照,照片里傅海泉穿上了西裝,而老伴則是一襲白色婚紗,兩人相伴而立,安詳而溫暖。老伴是無錫國棉一廠的工人——這是50年代經典的家庭組合模式。
兩人于1954年結婚,當時正是“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記者讓傅海泉回憶一下兩人認識的整個過程,老人想了想說,“也沒什么特別的,那時候大家都忙,結完婚就趕快忙著到廠子里加班去了。”
勞動
在傅海泉的時間表里,勞動的狀態是一種常態,這樣的常態保持了數十年,直到現在,已經退休很久的傅海泉還要找一點事情去做,因為“習慣了,停下來就難受。”
傅海泉的勞動生涯應該從9歲算起,因為父親早亡,他和姐姐進了無錫一家工廠當童工,每天工作在15個小時左右。1946年,16歲的他進入無錫利豐機器廠當學徒,3年后滿師。這是一家私營工廠,主要利用簡單的機床加工生產面粉機。傅海泉所掌握的最基本的工業技術就是在這家廠子里學到的。
1953年,工廠接到一批援朝用的坦克活塞的訂單,這對于還要靠燒柴帶動生產機器的小廠來說,無疑屬于“高精尖”的產品。只有2級工水平的傅海泉在機器面前鉆研了兩天,琢磨出一種多刀切削的刀架,不但順利地解決了產品加工的難題,而且數倍提高了生產效率。從那以后,傅海泉一發不可收拾,每年都要改進數十項生產技術,到1997年,他完成的技術革新達到了1000項。
“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始后,身為普通工人的傅海泉也為自己制定了一個五年計劃。第一年過去,他完成了一半的工作量,而到了兩年半的時間,他的整個五年計劃都已經完成了。這個“用兩年的時間干完五年活”的人震動了周邊的人,傅海泉被推選出來成為無私奉獻的工人楷模,并最終在1956年成為了全國勞動模范。
1956年,工廠“公私合營”,傅海泉正式成為國營工廠的工人。在傅海泉的回憶里,那是最忙碌也最充實的一段歲月,每天吃過早飯就匆匆趕到車間,而加班簡直就是最為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通常的情況下,晚上8、9點下班算是比較早的;遇到生產任務比較緊張的時候,甚至會整夜不休。
傅海泉曾經有過兩天兩夜連軸轉,不眠不休的紀錄。當時工廠要加工一批柴油機,為了完成高產指標,傅海泉帶著一個班的工人進行突擊,當干到第三天中午的時候,傅海泉突然感到自己胃部有些疼痛,他沒有太理會,繼續開工。但到了當天下午,傅海泉因腸梗阻發作暈倒在了車間里。
變奏
那些在這個時代已經有些不可理解的行為,在傅海泉看來都是非常正常的舉動。“很多人已經不能理解,我們那個時代的工人為什么要拼命干活而不要一分錢的額外報酬,其實就是覺得國家是自己的。”傅海泉說,他覺得工人地位最高,最受尊敬的時代也正是那時。
拼命般的苦干帶給傅海泉好名聲,也給了他無數的榮譽。從1954年當選無錫市勞模開始,到他退休為止,勞模的榮譽就從來沒有中斷過,只有文革十年停止評選勞模時成為空缺。而在1956年和1959年,他兩次當選全國勞模,1960年還作為中國工人代表出訪了東歐六國。
那時候,傅海泉不但是無錫市的一張名片,在全國機械行業里也是有名的“江南刀具大王”。在這個行當里,他和哈爾濱蘇廣銘、上海朱大仙、沈陽金福長等刀具名手們,都是那個時代眾人敬仰的對象。
這位曾經赫赫有名的全國勞模現在已經少有人知。在打聽去他家的路上,這樣的情景不時出現:“什么?勞模?不曉得,從來沒有聽說過?”被問及的路人大多一臉茫然。
傅海泉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勞模這些年在人們心中的變化,但他不愿多提。2004年,江蘇省工會邀請一些勞模開會,散會時,工會的人讓一位私企老板勞模用車順便捎傅海泉一程,但是這位勞模卻未曾理會,揚長而去。這件事給傅海泉帶來不小的傷害,“這樣的人都是勞模,別說老百姓看不上勞模,連我也會看不上勞模。”
好在這樣的事情并不常發生,省市有重大慶典的時候,他還是會經常被邀請去作為嘉賓。每當這個時候,傅海泉非常珍惜自己在公眾面前露面的機會,前一天晚上,他都會提前將自己的制服準備好,并將上面的20多枚獎章一一整理一遍。“中央對勞模是重視的,我不能敗壞了這個形象。”
也正是顧慮勞模的形象,傅海泉說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發財的事情。1980年代,江蘇的鄉鎮企業興起,但是這些小廠大多技術力量薄弱,于是像傅海泉這樣的國營大廠的技術骨干成為他們競相邀請的對象,每逢節假日,傅海泉都要到外地去幫助這些廠子解
決技術難題。事畢,這些企業也都毫無例外地送些錢物給他,但他什么都沒要。“當時在我的觀念里就沒有勞模收錢的想法,這要是傳出去,我都沒法見人。”
1993年,傅海泉退休,勞碌了一輩子,終于有了大把的閑暇時間。聘請他去做技術顧問的廠家更多,這位固執的老勞模也開始慢慢有了一些改變,接受了付出勞動應該得到回報這個基本的市場觀念,“其實說是這樣說,遇到熟人根本不好意思談錢的事情。”
現在他被一家光學儀器企業聘請為技術顧問同時兼任獨立董事,一個月的報酬是600元錢,“就是實在閑不下來,想找些事情做做。”傅海泉這樣解釋說。
“我們那個時候是干出來的”
問:在你那個時代,評選勞模需要什么標準?
傅:不出廢品,提高生產效率,在政治上要進步,按照黨的指示去做。聯系群眾,關心群眾,你不關心周圍的工友,只是自己技術突出也是不行的。
問:一些私營企業的老板和體育明星,當上了勞模,他們和你們有什么不一樣嗎?
傅: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我們那個時候完全是干出來的,要踏踏實實地勞動,不在勞動中干出真正的成績,是沒有人認可你的,就是當上勞模自己也不好意思。勞模勞模,就是勞動中產生的模范,現在選一些有錢人當勞模,很多人都是用嘴吹出來的,我看不上他們這樣的勞模。
問:勞模對公眾的榜樣作用,是越來越強,還是越來越弱?是什么原因?
傅:勞模是一種榜樣,過去的作用要大一些,現在很多人不相信勞模,為什么?就是因為很多勞模不是勞動中干出來的,人家不服氣你,你的行動不是帶頭搞好勞動,怎么能給別人做榜樣。
問:現在,全民所有制企業越來越少,個體私營企業越來越多,在這種情況下,你覺得還需要推選勞模嗎?
傅:勞模是需要的,就算是打工的,也需要榜樣,也需要工人和工人之間的相互交流。勞模的作用一個是榜樣,給別人帶頭,一個是推廣先進的生產經驗,但是現在的環境就是很多人只顧自己,很多人沒有當勞模的資格,也不愿意當勞模。
問:勞模的推選機制是否合理?你覺得勞模應該怎樣產生?
傅:我們那個時候,要當勞模先要過小組關,你在小組里勞動不是最積極,技術不是最好的,這一關就過不去。過了小組關之后,才是一層一層的推薦,最后選出的勞模都是實實在在的勞動者。現在很多地方評選勞模,實行的是指標制,不管夠不夠勞模的水平,先要把人選出來,這樣為了完成任務來選勞模肯定不行。
選勞模就是要從勞動者當中選,由勞動者來選,這一條什么時候也不應改變。
祁如琴:絢爛一瞬
丁塵馨
事隔17年,祁如琴還不時地會向上高中的女兒提起,當年她在北京短短一周的經歷。那幾乎是她51年生命中最激動最華彩的時光。1989年國慶,她因獲得“全國勞動模范”,和2700名全國勞模、先進一起參加在北京舉行的表彰大會。
那年,她34歲,是福建省當年最年輕的全國勞模,也是三明紡織廠的第一位全國勞模。
“干一行,就去愛一行”
時間再往前回溯20年,1969年,當14歲的祁如琴同哥哥弟弟、妹妹隨父母從福升[被下放到位于福建山坳深處的沙縣農村時,并沒有想過自己將面臨什么樣的命運轉折。她只記得,從縣城到他們落戶的田坑大隊,還需要一兩個小時的車程,沒有到過如此偏遠農村的媽媽哭了一路。
到了1975年,父母親帶著弟弟妹妹被允許返回福州,哥哥也因招生回去了,剩下祁如琴一人,她和其他20多名知青一同著急地尋找著能夠返城的渠道。這期間,有過一些企業來招工,名額都被照顧給了年齡更大一些的知青。直到1978年。
這一年,三明紡織廠來到祁所在的大隊招工。雖然,坊間一直流傳著“男不進礦女不進紡”的說法,來形容女工在紡織廠的辛苦,而且三明市與她家所在的福州距離遙遠,可已經23歲的祁如琴還是非常渴望得到這個機會——成為工人,是只有小學文化的她恢復城市人身份唯一的途徑了。
因為平時表現很好,她被村民們一致推薦而順利拿到了這個唯一的名額。11月11日,祁如琴成為了三明紡織廠當年新招職工中年齡最大的擋車工。同年12月,國家對國有企業進行“放權讓利”改革的嘗試也轟然開始了。
剛進紡織廠的擋車工,沒有不哭的,包括祁如琴。經紗車間里布滿了轟隆的織布機臺,每一名擋車工需要不斷地巡回在5部機臺之間,以最快的速度把紡出的斷線接上,以保證每一股紗錠隨機器持續正常地出紗,而單一部機臺就有450錠紗。上班8個小時,眼、腳、手都必須不停地運轉,還要行動迅速,才可以應付。當祁如琴帶著以前生產隊的姐妹到車間參觀完,她們堅決表示,“我寧愿當農民,也不愿意當擋車工”。
不過,祁如琴沒有這么想。就像她在生產隊時就是每年的“五好社員”,在祁的觀念中,“再辛苦,既然干這行,就要愛這一行。”她這一“愛”真是愛得徹底。她開始琢磨,“為什么別人能做得既快又好?”她仔細觀察“老”工人怎么做,下班后,干脆把一錠紗帶回宿舍,苦練接線頭的手法,甚至在黨員學習班的課堂上,在探親回家的火車上,她都手捧著紗,隨時隨地“練功”。
不到半年,她的技術已經非常嫻熟了。廠里于是把她調去擋緯紗,這比擋經紗的要求高得多,去擋緯紗的都必須是技術過硬責任心強的擋車工。很快,在緯紗班的月度測評中,她每次都在5個小組里排名第一。班長也因她沾光,月月都和她各分得獎勵給第一名的1塊錢獎金。
從此,又快又好地紡紗,幾乎成了祁如琴全部的生活和所有的興趣。她樂于去研究,如何才能以幾乎完美的手法保證紡紗的質量。她甚至擔心中午吃飯時為她替班的工人,或與她接班工人的不用心,打破了這種完美形成的過程。于是,中午吃飯時,她不再吃喜歡的菜,因為那個嚼起來慢,她最常點的是豆腐,因為“這個吃起來最快”;她還不厭其煩地為下一班的接班工人配好粗細不等的紗錠,并且詳細交代這些紗錠對應的銜接處,只有這樣搭配紗錠,紡出紗的速度和質量才是最佳的。
因為擔心機臺織布離開自己的視線出問題,祁如琴還訓練出自己8小時上班時間不用上廁所的“本事”,一直到退休都如此。擋車工還有一個特別辛苦的地方,就是上夜班。很多擋車工困得不行,借口上廁所,哪怕在廁所能睡上一會也愿意。而她上夜班時,會先沖上一杯很濃很濃的茶帶去。每到困得感覺日光燈都在旋轉的時候,她就盼望著摞紗工快點來,摞紗工一來摞紗,她就去幫忙,人一動就不困了。要是摞紗工不來,她就自己找事做,哪怕把已經很干凈的機臺反復地擦。千方百計,就是為了不打瞌睡。
事實上,“追求完美”并不是祁如琴的性格。她最看不慣的,是一天到晚把家里收拾了又收拾的人,她甚至認為,一直忙
不完家務的人都“有病”。她對家里的標準是:差不多過得去就可以。
曾經炫目的青春
三明紡織廠的前身是上海市第26棉紡織廠,1970年才遷到三明市,廠里的老工人幾乎全是同原廠一起從上海遷來的。所以,像祁如琴這樣新招的福建人在這個廠里反而成了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可是,上海的老師傅們卻很快喜歡并接納了祁如琴這個“外地人”。
2年的學徒生涯她只用一年就提前轉正定機了。轉正當年,祁就被班長推薦評選上當年的“廠先進”。從此之后,她幾乎囊括了每一年的“廠先進”“廠勞模”“三八紅旗手”稱號。她的照片常年掛在廠宣傳櫥窗的最前面。
1980年的一件事情,讓剛進廠不到2年的祈如琴在3000多人的紡織廠聲名遠揚,也開始了她職業生涯的“光輝”歲月。
那時,祁如琴的這幾個機臺,一直出壞布,每個班組的情況都如此,廠里的技術員和工人都沒有查出原因。當年還是新工人的祁也在一旁悄悄地觀察。當她怯生生地把她猜測的一個故障原因反映給一位技術員時,年輕的技術員沒有當回事;她不甘心又提醒給了另一個老技術員,老師傅當真把有疑似問題的紗進行檢測,結果果真如此。困擾大家一個多星期的難題竟被剛進廠的小丫頭給發現了。接著,她又發現問題的原因是因為新加的機油粘在了粗紗上引起的。廠里立刻決定,幾十年不變的滴油程序從此取消。
第二天,廠部紅榜通報表揚了祁如琴和老技術員。成就感沖擊著剛剛進廠的祁如琴,每天她都會有意從紅榜前面經過看一眼,然后再心滿意足地開始一天的工作。從那時候起,祁如琴的名字就不時地出現在廠里的紅榜上。包括:
1982年、1983年,三明市勞模。
1982年,“省級操作能手”。
1984年,省五一勞動獎章。
1988年,全國紡織部的勞動模范。
1989年,全國勞動模范。
1993~1997,全國人大代表。
1995年,福建省十大杰出工人,等等。
所有獲得的榮譽中,讓祁如琴最為驕傲的,就是1989年國慶期間,她因獲得“全國勞動模范”稱號,到北京參加表彰大會。北京的那個星期,在之后17年間,反復重現在她的記憶里;也成為其不厭其煩講述給女兒的“經典”。
出發去北京那天,廠里職工敲鑼打鼓地用小車把戴著大紅花的祁如琴送到火車站。在三明火車站和福州火車站,也都是鑼鼓喧天地歡送一起動身的勞模們,大家把他們送上北上的列車。祁如琴至今還記得那種略帶眩暈的既興奮又光榮還羞澀的感覺。
全省69名全國勞模和先進包下了列車的一節車廂,車廂里,桌子全用簇新的白布鋪著,桌上擺著熱水和花生瓜子;他們去吃飯時,還有專門的乘警為他們看著行李;其他車廂的人紛紛議論著,“這車都是勞模啊”。這個場景永久地停在了祁如琴的記憶中,這種禮遇她從沒有碰到過,之后不曾再有。
這次把全國勞模和先進個人匯集到北京的宏大的表彰大會,是事隔30年之后第一次,1989年,國家急需通過一些積極正面的人物事跡,來凝聚和振奮全國人民的精神氣質。這使得這次的表彰大會顯得格外隆重而特別。
在表彰大會上她看到的一言一行,一景一物,都像定格的畫面在日后反復出現在祁如琴的回憶里。特別是當看到中央領導人鄧小平、江澤民等出來講話,學生拿著鮮花在臺下面歡呼時,她只記得自己腦子一片空白,雙手一直在鼓掌,淚水不自覺地充滿了眼睛。
表彰會后,組委會還安排大家參觀長城、故宮等各個旅游景點,在勞模們登上天安門城樓時,天空中燃起了歡騰的焰火。
從北京回三明以后,祁如琴和其他省的幾名全國勞模被安排到一些企業演講。他們站在臺上,接受著臺下諸多學生的熱烈歡呼,她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眼淚再次溢出了眼眶。
那時,省、市里大小報紙都以重要篇幅報道他們的事跡。
從此之后,在三明紡織廠所有人的口中,“祁如琴”的名字被“勞模”取代了。
90年代,與廠共榮辱
1989年秋天,是紡織工人、全國勞模祁如琴生命樂章的最高潮,也幾乎是由中國紡織行業代表的國營企業,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前最后的美好時光。
90年代以后,由于“宏觀失控”以及種種原因。中國紡織工業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經濟效益不斷下滑。從1993年開始,國有企業連續6年虧損,一度出現了全行業虧損。在這期間,“紡織工業”被稱之為“苦菜花”的同義詞。紡織工廠成為高中、中專學校畢業生最不愿意去的行業。
1994年,全國百名勞模受全國總工會邀請,到北京參加國慶45周年觀禮,祁如琴也在受邀之列。那時候,廠里的經濟狀況已經很不好,為了給廠里省錢,她選擇坐火車來回。在她從京返回、出福州火車站等公共汽車時,行李箱被偷了,里面裝著祁的全國勞動模范獎章、獎狀,和領導人的合影以及全國人大代表證、身份證等等,她急得當場就哭出聲來。幾經查找未果。就這樣,代表一個勞動者生命歷程中最輝煌時刻的歷史物證,以這種突然的方式永遠遺失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勞模”帶給祁如琴的美麗光環逐漸消退,當年的榮耀與欣喜也慢慢淡去。雖說1983年,關于省級勞模可升學深造的規定出臺;同年7月,如何保障他們的身體健康及改善住房條件也被寫入文件;1989年全國勞模大會之后,國務院又決定為該年獲得全國勞模稱號的職工每人晉升兩級工資,但只有小學文化,1989年時已年過30的她已不符合深造條件,唯一得到的“實惠”是,晉升兩級工資,即每月增加30多元。而這兩級工資的“實惠”在拿了四五年后,也隨著1994年廠里進行工資改革,一并被取消了。
盡管如此,自獲得全國勞模之日起,祁如琴就決定“這是廠里給我的榮譽,我要為工廠服務到退休”的想法依然。那個時候,雖然廠里很困難,廠外私人的紡織企業又想高薪聘她,她還是留在了飄搖的工廠。
從1995年開始,中央提出三年壓掉1000萬舊紗錠,分流安置120萬下崗職工的目標,這個數字占國有紡織企業員工的四分之一。一批中小紡織廠關停并轉,為數眾多的紡織職工紛紛下崗(上海紡織工人成為上海第一批下崗工人)、轉崗。
到了1998年,三明紡織廠開始實行“壓錠減員”,根據其中一項政策,凡年滿40歲,可以提前退休,而對勞模的退休政策更為優厚,祁如琴動了退休的念頭——她這樣的經驗和年齡,正是私人紡織企業最需要的角色。廠里許多紡織女工也趁此機會紛紛擺脫了這個辛苦的行當,偌大的車間一下子沒有人了,原來五六十個人的一個班組只剩下十幾人,因為女工走得太多,工廠竟到了無法正常運轉的地步。廠領導找到祁,說“廠里現在非常困難,你這個勞模也是廠里培養的,現在廠里需要
你,你先留下來吧。”祁答應了。
1999年,紡織廠實行第二批“壓錠減員”。分廠廠長又找到她,說“不要走,和我們一起干”。祁只是有點擔心這個廠子會不會倒掉?可還是留了下來。她留下來的任務就是集中培訓新招來的員工,使她們迅速能夠上崗。一天八個小時,除了吃飯,她必須在轟隆的車間里不停地在講。
因為用嗓過度,幾個月后,她聲音全啞了。醫生告訴她,如果再不靜音,可能從此失聲。為了保住嗓子,她決定教授時盡量小聲。
2000年,廠子還是倒閉了。原三明紡織廠改制為三明紡織股份有限公司。原先國有企業的標志性身份——勞模,在新的公司里,不復任何意義。也就是說原先廠里針對勞模的種種優惠,包括退休補助將不再有。
面對新公司,這個80年代的老工人又一次答應了領導希望她留下的請求,并打算投股5000元,“幫助公司”重新開始新的職業歷程。
這時,福州家里打來電話,父親中風在床。
在新世紀被遺忘
真正讓祁如琴下定決心回到福州的,是2000年福建省的一紙新政策。政策規定:凡老知青退休或單位倒閉的,戶口可以遷回原籍所在地,家屬可以一同遷回,孩子必須18周歲以下。為了孩子有更多的升學就業機會,她決定舉家回到福州。
這可能是第一次當廠里和家里的利益發生矛盾時,她選擇了家里。因為公司沒有了40歲退休的優惠政策,她只能辦理“內退”,“內退”工資每月300多元。而如果1998年她辦理退休的話,退休工資超過千元。
剛回到福州,他們一家三口、父母親、哥哥和弟弟的兩個家庭一起擠在2間各16平方米的房間里,那是1974年父母親從沙縣返城后福州市政府提供的。現在這里是福州倉山著名的棚戶區(貧民區)。
后來,政府給每產增補了一間房,祁如琴一家三口終于擁有了一間11平的小屋。三間房的租金是每個月60元。在那個狹長小屋的左側縱排放2張床,16歲女兒的床靠里邊挨著窗戶,祁如琴兩口子的床緊貼著門邊;屋子右側,并排擺著一個寬不到1米的舊式衣柜和一張老式辦公桌。這便是他們家的全部家當了。
現在,祁如琴每天的主要任務是照顧母親(父親去年去世)、自己一家三口以及哥哥弟弟及妹妹的三個孩子共7個人的一日三餐。
回到福州6年,祁如琴和周圍五六十戶棚戶區的鄰居已經很熟識了,可是很少人知道,年輕時的她曾經是福建省最年輕的全國勞模,曾經拿過一名勞動者能拿到的幾乎所有大小榮譽。現在她和周圍鄰居一樣,平日里總是穿著拖鞋和便服,談論著剛剛上漲的煤氣費和油價,細心照料著全家人的起居飲食,像上班一樣準時。只有當她談起在工廠時的情形時,你才從她神采飛揚的臉上看到不同于其他婦女的生動和——驕傲。
如今,她和那段“輝煌”歷史僅有的關聯就是,每年年底,三明市總工會都發給全市各勞模200元的補助,2年前,這筆錢被集中發放給特困的勞模,從那年起,她能拿到三到四千元的“特困補助”。去年春節,祁如琴收到4000元錢補助時,還特地打電話回去表示感謝。
去年,祁如琴年滿50,辦理了正式退休手續,每個月可以拿到920元的退休金。已經買斷工齡的丈夫,現在在家附近的一家小廠打臨工,工廠一年中只有半年開工,一年下來能賺上3000多元貼補家用。現在,他們家花銷最大的項目就是上高中的女兒。她說,女兒很懂事,知道自己家經濟情況不好,從不會吵要買很貴的東西,平時里,她時常還會跟女兒提起當年她在北京開表彰大會的情形,以及她印象中17年前首都的模樣。
采訪末了,她略帶羞澀地跟記者說,其實她最大的愿望,除了供女兒順利讀完大學外,還想擁有一處屬于自己的房子,還想買幾件像樣的衣服——近20年里,她幾乎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所有出席表彰會的衣服都是她向親戚和同事借的。
祁如琴說,她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得勞模或者先進,所以之后也從沒有想過要用這些榮譽為她換取什么。對她來說,“勞模”已經是過去,是只剩回憶的歷史;對政府來說,她又何嘗不是“歷史”?當記者致電三明市總工會打聽祁如琴近況時,得到的回答是,“她已經沒有任何宣傳價值,你們不用再找她了”。
“我覺得現在的勞模都是假的”
問:在你看來,要當上勞模需要具備哪些標準?
祁:我根本不知道要什么標準。反正我就是這樣干活的。哪里有按照評勞模的標準去干活的。
我覺得(勞模)在廠里干活肯定要干得比別人好。做工人的(當勞模),第一個肯定操作技術得過關,技術不好,再肯干也沒用。還有就是思想好。
問:你知道的有沒有不符合勞模標準的勞模?
祁:怎么會沒有。底下的工人都在講(這些)。
像大家議論1995年(我們廠里)評出的那個全國勞模,就說,祈如琴是苦干(得到的勞模),他是“巧”干。
問:一些私人企業老板和體育明星也成了勞模,你認為你和他們有什么不同?
祁:姚明,也是靠他的技術(比別人好)獲得的勞模。因為分工不同,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勞模,我是這樣認為。在他那行,他干得好,當然該得勞模。
私營企業老板,誰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說他怎么是“干得好”呢?反正我是想不通,老板當勞模,人家都不會相信。
雖然也不是百分之百這樣,但老板當勞模,十個有八個是投機取巧當上的。他們當上勞模,生意就好做了。
問:你認為勞模的榜樣作用是越來越強,還是更弱了?你當時感覺自己有起到榜樣的作用嗎?
祁:現在沒有榜樣的作用了,以前真的就是這樣(起作用的)。現在人們都忘記(還有)這個了。
我沒有想到過要去做榜樣,但是我做出來以后,人家就認了——“哦,勞模是該這樣的”。
問:你覺得當時對你的報道和實際情況一樣嗎?
祁:他們做的報道也都是根據廠里報的材料寫的,差不多就是這些內容。我當時被評上的時候,我們廠里書記就說,“我們這個勞模是沒有水分的”。
問:現在,在和人閑聊或別的什么場合你還會提到你曾經是全國勞模的經歷嗎?
祁:我從來不提。不好意思提到,提它有什么用呢?人家會幫你什么嗎?
問:你認為現在還需要勞模嗎?
祁:現在許多國有工廠都沒有了,私人企業怎么評勞模?要評的話都是這些工廠的老板,按上繳錢多的,評勞模。所以現在評勞模,我都……我覺得那些都是假的。
徐虎:老矣
文曄
“找徐虎,呼他呀,他手機不開的。”撥通128尋呼臺,想起曾經大紅大紫的尋呼業,記者不由得尋思,難道徐虎還定格在1996年?
1996年4月18日,中宣部發出了向徐虎學習的通知。在上海中山北路房管所當水電工的徐虎,一夜間傳遍全國,大家記住了
“徐虎信箱”,記住了“辛苦我一個,幸福千萬家”的承諾,記住了這個二十年間利用業余時間給群眾搶修的好人。
2006年4月,徐虎指著只有10平米的臥室,向記者描述了當年的盛況,“3月,中央八大媒體就在這間小屋里扎了根,一聊就聊到晚上兩點多,焦點訪談的記者知道我愛喝酒,專門夜里2點拉著我喝了一回,說是這樣出靈感。”
當然,愛喝酒這事沒上報,沒上電視,但是徐虎卻被塑造成了一個“可親,可敬,可學”的典型。
口頭禪——“沒用的”
成為勞模整整10年了,對于改變他命運的這件大事,徐虎略帶自嘲地說:“都過去了,過去了。前一段《往事》節目來采訪過我,你看,都上《往事》了,是不是有點過氣?”
過氣是什么味?在徐虎寬大、整潔、略顯冷清的辦公室里,記者隱約嗅出來了。
身為西部物業集團的物業總監,徐虎的工作卻少得可憐。概括來說包括“行風建設,調研,帶徒弟,處理群眾來信”。司機更直白地告訴記者:“我們徐總沒有審批權,沒有決策權,也就是我這輛別克君威能供他調遣,算是科級享受處級待遇吧。”
曾經二十年間沒有休息日的徐虎,就這樣閑下了,他的口頭禪變成了“沒用的”。
走人自家小區的大門,徐虎為亂哄哄的環境不好意思起來,并且一口氣說了幾條改進的方案。他在這個小區里已經住了20多年,當年,大家喊一聲“虎子”,他就彎腰給老鄰居修馬桶。現在,這個小區歸物業公司管了,而該公司就他這個物業總監的管轄之下。記者問他為什么不好好管管,他只輕聲說“誰聽呀,沒用的”。
徐虎家的陽臺堆著各種雜志,這兩年,凡是跟物業管理有關的書籍雜志他都收集了,還寫出厚厚一疊有關物業管理的文章,“我這個修理工也抓起筆稈子了”。看著A4紙堆起半尺高的文本,徐虎頗有些得意,但是自從《物業管理條例》頒布以后,他就再也沒有投稿了,“已經定了,還怎么改?”更何況,建設部里還有他的朋友,他怎么能拿自己的觀點唱反調。
一間冷清偏僻的飯館,徐虎請客多半在這里,據說這是下崗勞模開的。說起市領導每到“五一”總要給困難勞模送上米面和200元錢,徐虎有些激動了“我真想跟領導說說,能不能不提貧困勞模了,過去勞模們流血流汗,現在卻要他們為這200塊錢在電視上流淚——”哽住的徐虎不說了,仰頭吞下“廬州老窖”壓住話頭。
記者不由想起那個最經典、最招牌式的勞模形象:徐虎戴著1000度的近視鏡上門幫居民修馬桶,正低頭蹲在馬桶邊鼓搗,業主不慎將他的眼鏡剮進了馬桶里。徐虎費了半天勁把眼鏡從馬桶管道里掏出來,業主連聲道歉,而徐虎只將眼鏡在水里涮了涮,重新戴上,笑了笑,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繼續工作。
如今那個滿臉笑容的房修工徐虎已經消失了。今天的徐虎,成了眉頭緊鎖的物業總監。在記者對他整整一天的采訪中,他很少露出笑容,常常陷入長久的思考之中。
“磨人”的10年
“磨人呀。”徐虎的老朋友這樣形容他的蹉跎歲月。
1996年,面對雪片般飛來的求助信,徐虎為難了,他硬著頭皮挨個回信說:“房管局現在改制了,是西部集團下屬的物業公司了,我不能再拿公司的材料給你們無償修理了。”
1999年1月,徐虎成了西部集團下屬徐虎物業公司的副董事長。然而,在這個風光的晉升背后,卻有他的委屈。徐虎的朋友對記者講了實情:1999年在上海投資開發房地產的湖南三湘公司指名要徐虎去管理小區。當時他其實想跳出來單干,但是集團不同意,集團說,是集團培養了你,你的榮譽是屬于西部的,要走就不要用徐虎的名。就這樣,徐虎留了下來。
這個副董事長只干了3年,現在徐虎還津津樂道。他給記者講起當年的宏大理想——關于“本幫物業”的實踐,不過最后的結論卻與現實有點脫節——“每平米才收八毛錢,怎么管,要想達到這些老百姓的標準,得收別墅價(3元以上)。”
“本幫物業”的想法沒實現,但徐虎的金字招牌依然亮。“三湘”本來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又趕上上海房地產的低潮期,然而用徐虎品牌促銷后,一個月內銷售出去50%多。當時上海有一個說法,上海每天賣出的房子中,就有一套是“三湘芙蓉苑”。
2002年,徐虎物業改了洋名威斯特物業,徐虎也從公司調回了集團。一時間,媒體嘩然,大家紛紛質問,徐虎精神過時了嗎?事過境遷,徐虎能告訴記者的仍然是客觀原因——公司合并而已。
此后數年,徐虎就干著務虛的總監,在《物業管理條例》頒布以后,他連調研的活兒都懈怠了。不過,徐虎還是2000年、2005年的全國勞模,作為勞模代表出席各種活動已經成了他的日常工作,他淡淡地說“這都是形勢需要”,“我的貢獻就是徐虎公司(現威斯特物業)的超常規發展”。
現在沒人叫他“徐師傅”了,當年受他幫助的那個殘疾家庭如今也失去了聯系,“徐總”對著墻上和江澤民的合影喃喃地說“貴在堅持呀”,“堅持”——這是江澤民給他提的十三個字的結尾。
五年后的懸念
“您現在的個人品牌價值是多少?”徐虎不說話,半晌才說:“哪能提那個,不是成了向集團要挾嘛。”這是徐虎本色,下海多年,他仍然是個不會拒絕別人的好人。比如,李素麗在皇城根底下請他喝北京名小吃“豆汁”,明明受不了那股“餿”味,他還是喝了一大碗。
2002年,徐虎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以無形資產人股,分別享有徐虎東部公司和哈爾濱徐虎公司10%和20%的權益。這兩回體制外的合作,現在看來并不成功。
徐虎東部公司是三湘老板在2000年和徐虎的第二次合作,主要負責“三湘世紀城”的物業管理,由徐虎擔任法人。
意外的是,今年1月18日,三湘物業公司整體接管了“三湘世紀城”。交接過程中,還差點引發了徐虎公司的46名職工上訪,業主對徐虎公司未公開賬目的行為也頗多抱怨,甚至有網文發到政府投訴網站說“管管徐虎吧”。
提起“三湘”徐虎說,“他們做大了,房子不愁賣,就通過暗箱操作擠走了我。”提起那些罵徐虎的業主,他說“我也通過朋友去打聽了,他們對物業公司有意見,但是對我徐虎還是認可的,畢竟不是我直接管的”。
同樣哈爾濱徐虎公司也是麻煩纏身。
反過頭來提1999年的事,當年沒從體制里跳出來,徐虎為自己的優柔寡斷懊惱過,不過“現在看就不是了”。今年56歲的徐虎,說自己已經沒有那個心了,一是歲數大了,一是物業行業現在競爭太激烈,太微利,太不好干了。
不過一說到退休,徐虎又展望起來,“說實在的,離開西部集團,好多地方都想要我呢,我還沒想好。要是能干我還想多干幾年。”
臨別時徐虎說,“要新聞,你5年后再來,我還有很多故事講,還有很多想法說。”
5年后,徐虎這個名字將不屬于西部集團,不屬于勞模群體,而只屬于他個人了,60歲的徐虎要怎樣大干一場?正所謂,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令人莫名感傷。
“勞動人民的界限大了”
問:你無疑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勞模形象,在你看來,勞模的標準應該有哪些?
徐:勞模的標準總是在變,不同時代需要不同的勞模,總之社會缺失什么就選什么,這都是形勢需要。1996年宣傳我的時候宣傳的是一種精神,愛崗敬業吧。2005年很多企業老板走上了領獎臺,他們遵紀守法,納稅,解決就業,這也是當今需要的。小平說“知識分子也是勞動人民嘛”,勞動人民的界限大了,模范跟過去也就不一樣了。
問:一些私營企業的老板和體育明星,當上了勞模,你認為,作為勞模,他們和你有什么不一樣?
徐:2005年我和姚明、劉翔一起代表上海當選全國勞模。表彰大會時姚明沒來,劉翔領了獎就走了。當然,姚明、劉翔、企業老板都是我們社會需要的人,他們或者得了金牌,或者擴大了稅收、解決了就業。但是,1996年選我這樣的普通勞動者還是對的,所謂的榜樣必須得是可以學習的,是年輕人通過自身努力可以達到的標準,我是一個普通工人,我在千萬次重復的工作中,得到了社會認可。相比之下,年輕人要達到劉翔、姚明那樣的成就,光有努力是不行的。
問:你認為,勞模對公眾的榜樣作用,是越來越強,還是越來越弱?
徐:過去勞模還當過副總理呢,說實話,對那些勞模來說,有點難為他們了。現在講政治文明了,這種事越來越少了。現在勞模的榜樣作用當然是弱了,但是勞模還是應該存在,這對青年是一種引導,因為不是誰都能當劉翔,當明星,畢竟普通的崗位占到60%左右,還是勞動最光榮,勞動能改變我們的人生。
問:作為勞模,你感覺,真實的你和媒體宣傳報道中的你的形象,有沒有區別?
徐:我是個普通人,我的事都是平平淡淡的,要是那樣寫出來,還有什么號召力?報紙上寫的事情都是有的,他們要把它拔高一點,那是宣傳的需要。上海人都是很挑剔的,要是無中生有,他們會說閑話的。
勞模的壓力是有的,因為你不能讓政府失望,組織失望,群眾失望。現在我還戴著和以前一樣的眼鏡,還用呼機,還坐公交上班。也許有點刻意,但我就要讓人感覺到,徐虎還在那里。
問:你覺得,能否采用民主推選的方式來產生勞模呢?為什么?
徐:我自己就是在1984年被群眾選出來的。1984年,四個系統通過媒體評選“服務之星”,非常榮幸,我被附近的居民選出來了,我對他們服務好,關系也好。選勞模,是應該是這么搞,但是工作量太大了。
2005年,我當選全國勞模,是組織推薦。如果讓我自己報名,我不會去,比我做得好的人太多了,但是組織需要,還是選我。
王璞:新勞模
唐磊
王璞,北大縱橫管理集團的首席合伙人,2005年當選全國勞模。
現在,“全國勞動模范”被排印在王璞名片上17個職位的首位,“我早年在電廠上班,一般人對勞模的向往不會像我那么強烈地崇拜、尊重和激動。”王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05年初,北京海淀區工會要求王璞準備材料(參評全國勞模),“中間過程評選可能很繁瑣,但具體怎么評選我不是很清楚。”王璞地對本刊說:“接到了三個通知,一次報名,一次說我通過了,一次通知去開大會,中間就是照了個相,歷時兩三個月。和面試還不一樣,面試還要自己親自去。”
北大縱橫集團地處中關村,這是國內知識分子最集中的一個地區之一,是IT行業、通訊行業、研究院所、大學集中的區域,王璞覺得,知識分子的勞模精神談得少,遠遠不如在石油等行業,這是今后要調整的,“為什么在中科院里頭不能像首鋼里那樣對勞模進行崇拜”。
新型勞模
作為一家專業咨詢公司的總管,王璞當選全國勞模被更多的人(包括王自己)看來是國家從粗放型經濟到可持續發展轉型過程中,對勞模評選的變化之一。中華全國總工會經濟技術部副部長王新衛總結的2005年勞模評選特點中提到:“隨著社會發展,過去認為只有出力氣的才是勞模,現在真正出苦力的不多了,更強調動腦,苦干還要加巧干,推出了更多是知識型的勞模。”
王璞也認為,自己就是在這樣一個歷史條件下當選的。
1996年6月,即將從首屆北大首屆工商管理碩士畢業的王璞和幾位同學帶著300萬注冊資金,注冊了第一家本土管理咨詢公司。目前北大縱橫管理咨詢公司為國內近三分之一的國內500強或上市公司提供過咨詢服務,“我們是這個領域國內目前規模最大、實力最強的公司。”王璞介紹:“簡單說,我們就是企業、企業家、企業發展的保健醫生,所有企業發展要思考的問題,我們都要幫企業家來思考,出主意,提供不同的解決方案,戰略怎么走、營銷方案怎么安排等等。”目前,北大縱橫擁有多家多種類型的咨詢公司。
王璞說,全國勞模是對他個人工作成績的認可,也是社會對現在知識服務業的一種認可。“實際上從十六大報告中能看出來,當時報告里寫了這么一段話,對我們鼓勵很大——勞動不僅包括體力勞動,還包括腦力勞動。”
被定義為新型勞模的王璞認為,與過去的老勞模相比,自己的生產條件和社會環境更好,國家已經充分地認識到了知識的力量,更加強調技術含量、知識的價值。“過去我們實際上是粗放型經營,是低成本、低附加值,要轉向為依靠高科技、高智力的投入來推動中國經濟的發展,勢必要更加重視知識、重視知識勞動者,政府也需要讓勞模精神在知識分子中發揮影響力。”
“從勞模角度來采訪我的媒體屈指可數”
作為上世紀60年代生人,王璞從小就對全國勞模有崇敬之情。而獲得這個稱號后,王璞說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之前相比沒有什么改變。
“我沒有做過報告(勞模報告會)。”王璞說:“對于針對我當勞模的采訪不多,真的不多。你這次來也是屈指可數的。”
王璞說,自己在去年勞模頒獎那天感動了三次,第一次,看《共和國的脊梁》晚會上反復播放的鐵人王進喜跳進泥漿的鏡頭;第二次胡錦濤總書記在報告中說的“尊重勞動、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報告;第三是周圍的其他勞模讓他覺得很舒服,很親切的感覺,“雖然和他們交流很少,沒有什么聊,只是開會,但還是被這個全體所感動。”
當選后的王璞回到中關村這塊他的“地界”上,并沒有掀起勞模的旋風。“我個人渺小,只有熟悉我的人知道。還得靠國家和媒體推廣。”王璞說:“如果我們大學、研究所能像石油、鋼鐵界一樣對勞模熟悉、崇拜、學習、向往,就好了,”
“我把得勞模的獎金給大家分了。”在公司里,也沒有因為王璞得了全國勞模而產生轟動,王也照常一樣一年中有一半的
時間在外出差,上班的時候早上第一個到辦公室。“對我來說,當勞模前后沒有任何變化。”王璞說:“我們的遠景是成為中國最受尊重的大型咨詢企業。當我們‘縱橫二十歲的時候,我們希望能夠成為二十歲企業里的最具影響力的企業。”
按照傳統的勞模形象,就應該有光輝的鏡頭——王進喜跳入泥漿,李素麗攙扶老人,在記者的要求下,王璞講了一個關于自己的“鏡頭”——2005年剛當選全國勞模時他講過一模一樣的故事:2003年的某個周五,剛出差回京的王璞連夜同兩位同事駕車前往呼和浩特,準備出席次日的一個巡回報告會,王將作為主講人。但夜里12點,在張家口地段,王的車與一輛大貨車發生了嚴重車禍,直到周六中午,受輕傷的王璞和重傷的同事才被送到北京積水潭醫院,而當天下午,王璞帶傷飛往呼和浩特,繼續參加會議。
“我是想說,在責任心、事業心這兩點上,新型勞模和老勞模是相通的。”王璞說:“你想想王進喜還有什么故事能被人們記住,就是那個跳進泥漿的瞬間定格,宣傳了他50年都沒有(其他事跡讓人記住),我能有嗎?”
“王進喜就跳進泥漿這一點,實際上就是他的一生、他的每一天,如果你把我剛剛講的車禍描述透了,你就等于當年寫王進喜那篇的記者了。”王璞說。
“家人看我也很正常”
問:你是這個時代的勞模形象,那么,在你看來,勞模的標準應該有哪些?
王:勞模的核心標準一直都沒有太大變化,就是奉獻、拼命工作、身先士卒、戰死疆場,就是大禹冶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現在的區別是伴隨著中國經濟從粗放型經營轉向集約型經營,這樣的一個大環境,引起了勞模精神和勞模影響力的擴展,過去勞模在研究所、大學等行業里的影響力和在石油、鋼鐵行業里相比差得很遠,現在也要讓它形成被尊重被知曉。
問:據你觀察,有沒有不符合這些標準的勞模?
王:其實我和他們接觸都并不多,沒有太多的熟悉機會,因此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不符合勞模精神的人成為勞模。
問:私營企業的老板和體育明星,當上了勞模,你認為,體育勞模和你有什么不一樣?
王:當時我不知道有爭議,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倆(姚明、劉翔)是不是當選,如果是,我覺得非常應該。誰敢跟他們比,他們在本領域里付出多少!
問:你認為,勞模對公眾的榜樣作用,是越來越強,還是越來越弱?
王:我感覺不明顯,是不是就算是弱一些了。
現在又是信息爆炸,相對弱化了,原來我們就能看到那幾條新聞,現在的聚焦程度沒有那么高了,價值觀分流了。對權威的崇拜度也在下降,今天要樹個雷鋒、樹個王進喜,能樹起來嗎。要想恢復到以前的程度是不可能的了,我們也要面對這個現實。
問:作為勞模,你感覺,真實的你和媒體宣傳報道中的你的形象,有沒有區別?
王:形象沒有差別,很本色的。當選后單位沒有慶祝。就像你朋友或同事是勞模,你又會怎么樣呢,你最多調侃他一句。家人看我也很正常。
問:現在,全民所有制企業越來越少,個體私營企業越來越多,還需要推選勞模嗎?
王:當然要。勞模精神是人類最推崇的追求,人不僅應當為生存勞動,而且應該為興趣勞動,為整個社會勞動。所以永遠要推崇這種精神。
問:你覺得,勞模的推選機制,是否合理,有沒有可能用民主的方式推選?
王:我不知道具體評選程序,所以沒有發言權。但我作為管理專家來看,任何評選都是,第一、讓你知道有這個評選,第二、報材料,第三,根據制定好的條件看你合不合格,合格就通知你當選,再通知你參加大會。這不光是勞模評選,任何一個評選都應該這樣。
體制轉軌中的勞模命題
秋風
勞動模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哲學命題的產物。
文明離不開人的努力。但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勞力者不被認為是多么高尚的事情。到了20世紀中期,“勞動”才在中國被上升到一種神圣的地步,尤其是最原始的體力勞動。導致這一轉變的是一個哲學命題:勞動創造人類。于是,每個渺小的個人通過勞動歷史,文明及人類的終極命運建立了一種神秘的聯系。當時國家的政治安排則使得勞動被化約為最底層民眾的簡單體力勞動。
這確實是一種全新的觀念,這種觀念與制度安排讓那些從前無人關注、從事體力勞動的普通民眾產生了強烈的自豪感,并從普通工人中涌現出一批又一批勞動模范,他們成為50年代全社會的英雄。
作為一種動員工具的勞模
但從經濟學角度看,勞動模范評選活動其實是那種體制下保持經濟高速增長的一種必要的資源動員手段。
當時實行的計劃體制、及國有企業,從根本上是缺乏效率的。因而,經濟增長只能依賴要素的大量投入,甚至是不計成本的投入。而從事簡單勞動的體力勞動者是當時最現成的要素資源。而且,在那種大鍋飯體制下,促使個人努力工作的激勵是匱乏的。
評選勞動模范,提高體力勞動者政治地位,則可以同時解決這兩個問題——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第一,更多勞動力被投入到經濟活動中,尤其是婦女被從家庭中動員出來,整個社會的勞動參與率大幅度提高;第二,通過勞模的激勵作用,維持人們的勞動熱情,并大幅度延長人均勞動時間。于是,在當年生產效率并無顯著提高的情況下,實現了經濟的高速增長。
正因為此,在那個建設的年代,勞動模范對于國家實現其政治與經濟目標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國家當然也給予他們以令人羨慕的榮譽,經常也給他們以豐厚的獎勵。在個人榮譽,社會地位和經濟收入直接與其在權力體系中的地位完全對應的體系中,這種獎勵通常就是“提干”。
很多勞動模范從普通工人,甚至是那個時代的“農民工”,成為工廠里的干部——在當時的公有制經濟下,工廠里的干部就是國家干部。而隨著他們從工廠的勞動模范一步步地升格為省、部、甚至全國勞動模范,其中不少人順理成章地成為政協委員、人大代表或工、青、婦組織的領導人,有的甚至進入黨政機關,成為嚴格意義上的國家干部。
這是不少勞動模范的仕途之路。他們中最成功的人士甚至成為黨和國家領導人。這種獎勵模式一直延續至今。其中某些人也曾經在歷史的風雨無常中遭遇過沖擊,比如,在“文革”中,他們中有些人被指責為“工人貴族”。到了80年代以后,權力更容易商業化,因而,在權力不受約束的官場,走入仕途經常會誘惑那些勞動模范走入人生的歧途。一些從勞動模范起家的人大代表、黨政干部也在貪污腐敗、濫用權力。
當然,這類勞動模范畢竟是極少數。進入仕途的機會是稀缺的。
事實上,為了確保企業的生產效率,政府也不可能讓勞動模范都脫離原來的勞動崗位,政府還指望這些勞動模范給其他工人起帶頭作用——在國有體制中,普通
工人似乎總有偷懶的強烈動機。大量“級別”比較低的勞動模范,仍然在生產活動的第一線從事普通勞動。
正是他們,從80年代、特別是90年代以后,強烈地感受到了社會結構與價值觀變動的沖擊。
勞動模范的三重沖擊
這種沖擊其實有三個。第一是知識對于勞動的沖擊,第二是市場體制的沖擊,第三是國有企業改革的沖擊。
誠如秦暉先生所說,中國50年代的經濟模式并不是嚴格的蘇聯模式。蘇聯模式強調專家治廠,推行的是廠長負責制,強調專業人員在企業經營、管理、生產中的作用。中國模式則帶有更強烈的軍事共產主義色彩,更強調政治與道德動員手段,評選勞動模范、并將其樹立為社會的楷模,就是中國式經濟增長的一大特征。強調專業知識與強調道德境界這兩種理念,在中國一直存在沖突,表現為圍繞著紅與專的長期辯論。
從70年代中期以后,知識——包括管理專業技能和技術知識——在社會福利分配過程中的權重越來越大,這里所說的福利是廣義的,既包括工資收入,也包括榮譽、社會地位及提干、提拔的機會。執政黨通過對政治理論的改造,將勞動者的范圍大幅度擴展。
到80年代,國家對企業放權讓利,而國家所放棄的權力,歸企業管理者享有;企業所獲得的利潤,當然也是由企業管理者所支配。
因此,從80年代開始,勞動模范中,工廠管理者,專業技術人員及知識分子的比例大幅度提高。而且,因為他們掌握著專業知識,因而,他們通過勞動模范榮譽獲得政治升遷的可能性,遠遠大于那些同樣是勞動模范的普通體力勞動者。對于后一類勞動模范來說,世界已經傾斜了。
更大的沖擊還在后頭。勞動模范是國家控制經濟時代,國家用于動員勞動力投入、提高勞動參與強度的一種手段。勞動模范完全出自公有制企業,而這類企業先天存在效率缺陷,多是靠著包括評選勞動模范在內的種種子段,才勉強維持著其生存。到了90年代,這些企業終于大面積陷入經營困境,無法繼續維持生存。政府不得不進行改革,安排這些企業關停并轉,破產倒閉。對于普通勞動模范來說,世界真正地變化了。
那些掌握著知識的勞動模范們毫無困難地就與市場接軌了。他們依靠管理知識或專業知識,在市場中照樣可以獲得收入、榮譽與社會地位。事實上,到90年代以后,格局已經倒轉:勞動模范的榮譽不過是對在市場和科學技術領域中取得成功的人士的錦上添花而已。沒有這一榮譽,他們仍然是明星,其人生幾乎不受任何影響。
但那些就業于國有企業、身為普通勞動者的勞動模范,境遇則大受影響。國有企業進行調整改革過程中,并沒有為他們特別地設計一個避難所。他們跟普通工人一樣被工廠管理層和相關政府部門按照自己的原則處置。于是,他們中不少人下崗待業,甚至失業。由于國有企業的衰落和倒閉,他們的社會福利也大幅度減少。
勞動節應成勞動者權利節
國有企業工人、尤其是勞動模范們的一些抱怨是可以理解的,但平心而論,他們之所以跌入目前的處境,其實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因為,這種榮譽本身是一個缺乏自我維持力量的經濟體制內部的一個輔助性動員裝置。之所以需要這個裝置,僅僅是因為整個體制是低效率的,因此,必須靠權力的介入,通過自上而下的評價體系,以道德與政治榮譽來激勵工人努力工作。過去評選勞動模范是低效率經濟體制在別無選擇下找到的一種替代性激勵機制。
今天的市場體制盡管還遠沒有達到健全的程度,但效率已大幅度提高。其秘密正在于其有效的激勵機制。在這種體制中,勞動已經褪去了其政治與道德色彩,而成為一種單純的謀生手段。
在勞動模范是英雄的時代,只要拼命地勞動,就能獲得政府的表彰。那時重要的是勞動態度。但市場中,一個人的勞動與其收入之間并不存在線性關系。問題的關鍵是,你的勞動能否滿足他人的需求——在企業內部,就是生產組織的需求,就一個企業來說,就是消費者的需求。一個人僅僅因為運氣好就獲得一大筆收入,另一個人辛苦工作20年才獲得那筆收入,兩人收入之正當性是完全等值的。社會所肯定的已不再是勞動或者說勞動態度本身,而是一個人不管通過何種手段——只要不違法,也合乎道德——帶給他人的價值。
也正因為此,人們在各個方面的創造性被激發出來,50年代所表彰的勞動模范們的那種狹隘的“勞動”,只是能給社會帶來價值的種種手段中之一種而已。而現在,即便是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們,也都在市場壓力下,自發地具有積極工作的勁頭,包括評選勞動模范內在的那套政治和道德性激勵手機制已經無足輕重了。每個人都在拼命工作,不是因為他們可以因此獲得國家的道德表彰,并因此而獲得政治升遷,而僅僅是因為,他這樣做,市場會表彰他,讓他獲得成功和財富,并因此而獲得榮譽、地位。這套機制每個人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工作,通過服務于他人增加自己的收益。
因此,今天,在勞動問題上,政府所應關注的,不應再是勞動態度問題,是勞動激勵問題,而應當是勞動的制度環境問題。
面臨市場壓力,每個人都愿意最有效地勞動,問題是,社會是否平等地保障了每個人的就業自由和權利?是否保障了每個人獲得必要之勞動條件?其獲取報酬的權利又是否得到保障?其實,今日不少勞動模范的境遇惡化,在相當大程度上正是因為,在國有企業改革過程中,普通工人的權利來能得到充分保障,工人缺乏對國有企業的控制,缺乏對產權交易談判的監督,從而使他們的不少正常權益被企業管理層和政府有關部門犧牲,以換取經濟效率。更不要說,農民工、新興工人的權益,更是缺乏有效保障。
勞動節在勞動模范最榮耀的時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節日。在今日中國,勞動節已被熱熱鬧鬧的假日經濟所吞沒。勞動節從凸顯勞動光榮、勞動神圣的政治性安排,一下子變成了消費狂歡,這種跨度來得也太大了。
也許,我們所需要的,乃是恢復勞動節的正常含義。勞動節在美國起源于工人對于自身自由與權利的訴求。在邁向市場化的中國,勞動節也應當成為工人權利節。
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必要把勞動政治化、神圣化。對于市場來說,每個就業者具有基本的職業倫理就足夠了,但對于一個社會的公正秩序而言,讓每個人就業者的自由得到平等尊重,讓每一個就業者的權利得到平等保障,具有根本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