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時候,愛是能夠化解掉一個人心中的仇恨,無論你多么恨一個人,當這個人能以一種杜鵑啼血的方式救贖他曾經(jīng)所犯下的惡,那么仇恨就會像握在手里的黃沙一樣,越來越少……
一、悲憤交加:父親慘死于車禍,財產(chǎn)被情人卷襲一空
2000年5月23日,我正坐在高一二班的教室里上晚自習,伯娘神色匆匆地找來,說我父親出事了。
車就停在學校不遠處,我看見大伯的臉鐵青,母親在車里已經(jīng)哭成了一灘泥,智障的姐姐神色木然地坐在一旁,我一上車,車就往省城的方向急馳而去……
我們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看見了父親,一襲白色的床單從頭到腳遮蓋著。那一刻,我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母親和姐姐的號啕大哭聲不絕于耳,大伯一邊用手擦著眼淚,一邊聽著別人介紹當時的情況……
由于路途遙遠,父親只得在當?shù)鼗鸹敻赣H的骨灰裝進那只小小的骨灰盒后,大伯對母親說,該去清理清理父親的財產(chǎn)了。
父親常年在外當包工頭,母親手里除了父親每月給她的家庭開支的錢外,父親其余的賬務(wù),存折上有多少錢,哪些欠賬還沒收回來,他還欠了別人多少,母親全不清楚,只知道這幾年父親在外一個工程接一個工程地承包,是賺了錢的。春節(jié)時父親回家,曾對母親說,等手里這個工程完了,就抽點時間回來給我們買一套更好更大的房子;還對我說,下次回來給我買筆記本電腦。
在父親的住處,大伯和母親翻遍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找到父親的存折或賬本之類的東西,倒找出了不少女人的用品衣物。顯而易見,在父親居住的屋里,有個女人和他一起曾經(jīng)共同生活過。這一發(fā)現(xiàn),對母親的打擊猶如雪上加霜,母親雙唇緊閉,一言不發(fā),坐在沙發(fā)上,眼淚一個勁地流,眼里的悲切令人心碎。
這時,工地上的一個負責人王叔叔卻找上門來,說工人的工資該發(fā)了,預制板廠和磚廠還有水泥廠今天來催結(jié)前面的賬,以前這些都是梁鵑在負責管,這女人也真不厚道,董哥一出事,就跑得無影無蹤,真枉了董哥當初那么疼她。母親臉色一震,急口追問:“梁娟是誰?就是和你董哥在一起的那女人?”那個王叔叔愣了一下,發(fā)覺自己說漏嘴了,略遲疑,說道:“事已至此,我也沒什么顧忌了,董哥跟她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怕有兩三年了吧。”
當那位負責人得知父親的那些存折賬本之類的東西都不見了時,他不無擔憂地對我們說,那可就麻煩大了,我知道董哥前兩年的工程中還有些欠款未收回,那可是大筆大筆的錢啊!當然,在外面董哥也不同程度地欠著別人一些賬,搞修建的,都是三角賬,那些單單片片不見了,你欠別人的人家會找來,別人欠你們的,就沒法收了。
大伯試著問王叔叔,是否知道欠我父親錢的是哪些單位或個人,王叔叔說他也才跟我父親干一年,具體是哪些他也不知道,再說父親包的都是二手工程,不過梁娟肯定是知道的,憑據(jù)在她手里,只有她才能收回來。
以后幾天,要債的人紛至沓來,母親和大伯一籌莫展。最后,王叔叔提議把現(xiàn)在那半拉子工程轉(zhuǎn)讓了,看能不能搪平債務(wù)。別無他法,母親和大伯只好同意了。
工程在王叔叔的幫助下順利轉(zhuǎn)讓,所得的錢全部用于還債后還欠二十多萬。母親對債主們說:“我這回去就賣房子,夫債妻還,父債子還,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我不會讓他死了還被人指脊梁骨,在陰曹地府還不得安寧。”說這話時,我驀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人像老了好幾歲。我鼻子一酸,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大伯在一旁小聲對我說:“小巖,你好好記住,那個叫梁娟的女人是你們家的仇人,若今后能找到她決不心慈手軟。”
二、貧困交加:娘仨艱難度日,母親死不瞑目
房子賣了,家里貴重的東西變賣了,終于把該還的賬還清,母親松了一口氣。我們搬到一處有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在大伯的幫助下,我們總算安頓了下來。只有初中文化,一直當家庭婦女的母親不得不出門找工作。已經(jīng)四十出頭的母親找工作是何其的難,母親只得干起了鐘點工。不久,在郵政局干郵遞工作的大伯幫母親在縣里的酒廠找到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資五百元。為了多掙點錢,工作之余母親仍然干鐘點工。姐姐也似乎懂事了點,在母親教了幾次之后,也能自己提著一個塑料口袋到處揀易拉罐和塑料瓶子,拿回家攢著,由母親背去賣。
母親每天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家,臉色變得蠟黃,經(jīng)常皺著眉頭,好像有哪兒痛似的。我心疼母親,我曾對母親說我不讀書了,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呵斥住,母親警告我從此不要提這個話,好好讀我的書,將來我能考上大學是她最大的心愿。
每期開學,大伯都要瞞著伯娘塞點錢給我母親,怕我的學費沒湊夠,母親不要,大伯就沉下臉說,這是給我侄子的。偶爾在街上碰上伯娘,她看我的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喊她也是愛理不理的。
一個周日的下午,我打籃球回來,還未走到家門,就聽見我家傳出吵吵嚷嚷的聲音。走近了,發(fā)現(xiàn)我家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不少的人,伯娘站在屋中間,雙手叉腰,破口大罵。罵我的母親寡婦人家不自重,勾引大伯子,罵我的父親沒良心,有錢的時候沒讓他們家沾上半點光,自己在外面找野女人逍遙快活,死了卻留下一個活陰魂攪得她家不得安寧。母親臉色灰白地坐在那兒,大伯在一個勁地給伯娘解釋。
那天下午去打籃球之前,母親讓我去叫大伯。因為家里的水龍頭壞了。我氣憤地走上前阻止伯娘,叫她不要謾罵我的母親,那個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的女人“啪”地甩了我一耳光,厲聲罵道:“小兔崽子,有你說話的份?你姓董,還不知道是董家哪個的種。”我捂著臉,屈辱的眼淚奪眶而出……
2002年7月9日,高考的最后一天,母親仍然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來給我做早餐,中午回來,又是一頓很豐富的午餐,我和姐姐吃得津津有味,母親在一旁眼里充滿慈愛地望著我們。母親的精神卻顯得異常地萎靡,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的,我不禁多看了母親幾眼,心里想,等我考完試就去打工掙錢,堅決不讓母親那么累了。
下午考試完回來,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雙眼睜得大大地望著天花板。
我一直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母親就這樣突然地離我們而去。母親是因為慢性風濕性心臟病,在抽屜里,我找到了那張兩年前的診斷書,而我卻一直不知。
在安葬母親那天,我想起了那個叫梁娟的女人,一股仇恨的火焰在心中升騰,要不是她卷走父親的財產(chǎn),我母親會這么勞累嗎?她不僅傷了我母親的心,還奪走了我母親的命,那個姓梁的女人,你就算蒸發(fā)成空氣,我也要找到你。我咬牙切齒地發(fā)誓。
三、愛恨交加:資助我上大學的貴人竟是父親的情人
同學們都在盼望著錄取通知書的到來,而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我主意已定,出去打工,尋找仇人。盡管大伯說,考上了,無論如何他都會想辦法供我上學。
姐姐的暫時安置問題讓我傷了不少的神,左思右想也只有找大伯了。大伯當然同意,我不敢問他伯娘的態(tài)度,我知道大伯把姐姐帶回家,無疑帶回的是一枚定時炸彈。
2002年8月4日,我收到了武漢大學錄取通知書,我知道,我遲遲不走,是在等它。躲在家里,我手里捏著那張錄取通知書,眼淚無聲地流了又流。姐姐用手不住地給我抹眼淚,嘴里說著,弟弟不哭,弟弟不哭。
我收拾好了我和姐姐的行李,把住房鑰匙交給大伯。
送姐姐到大伯家時,很慶幸伯娘不在,我對大伯謊稱我沒考上大學,準備出去打工,然后逃也似地離開了大伯家。一路上,我想,今后只有盡量多往大伯家寄點錢,以平息伯娘的怨氣,讓大伯和姐姐的日子好過點。
在路上,碰上同學趙永,他告訴我學校有一張我的匯款單,金額還不小呢。我莫名其妙,連忙跑到學校一看,果真有我的匯款單,五千元。班主任甘老師告訴我:“資助人打電話來說,偶然從一個朋友那里聽說了我的故事,她愿意資助我上大學。”說著給了我她的電話號碼,又不無感慨地說:“對方真的是想存心幫你啊,一開始她并不知道你是否考上大學,就算你今年沒考上,復讀的費用她也一樣承擔。”我心里一陣狂喜,拿著匯款單向大伯家狂奔而去……
我跨進了大學的校門,到校的第一天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撥通了資助我的那個阿姨的電話,對方是一個很輕柔的女音,叮囑我要好好學習,注意身體,有什么困難盡管給她講,并問了我的身高和我的銀行卡號,說以后生活費和學費她會按時打到我的卡上。
入秋,我收到了阿姨寄來的兩套秋裝和一個手機。冬天來了,阿姨又給我寄來了羽絨服和一床毛毯。大一寒假時,我沒回家,找了一個地方打工,然后把打工掙得的錢全部寄往了大伯家。
大二時,我做兼職和假期打工掙的錢可以負擔我部分的開支了,我叫阿姨少給我點錢,可阿姨執(zhí)意不肯,叫我少打工,多學習。我的心時常被感動著,因為阿姨的愛心資助,因為阿姨的噓寒問暖,漸漸地,在我心目中,阿姨成了除母親以外另一個給于我母愛的女性。我學習上,生活上的煩惱,我都愿意傾訴給她聽,而她也總是耐心地聽著,然后給我一些指點。在我心中,無數(shù)次描繪了阿姨的模樣,每一次都是圣母瑪利亞的那張充滿慈愛的臉。我甚至給她講了我心中的仇恨,她聽后默默無語。她的沉默,讓我心慌,和阿姨博大的愛心和慈善相比,我感覺到了我的狹隘和丑陋,在那一瞬間,我有了想放棄尋仇的念頭。
但母親那雙死不瞑目的眼,讓我無法忘記。大學我學的是建筑專業(yè),畢業(yè)后我準備回老家四川工作,混跡在建筑行里,我相信終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我會打聽到梁娟的下落。
我曾兩三次提出去看望阿姨,都被阿姨婉言謝絕。我盯著從包裹單上記下的阿姨的地址,那是深圳的一家公司,我猜想阿姨應(yīng)該是那家公司的老板吧。
2006年春節(jié),我又提出去看望她,阿姨仍然找理由回絕了。但我決定去看望她一次,那是一種兒子想見到母親的心情。
春節(jié)過后回到學校,我卻意外地收到阿姨給我的一封信。信上說,你收到信時,卡上已經(jīng)給你打好了這學期費用……下面的內(nèi)容卻讓我如五雷轟頂,她說,她就是我要尋找的那個女人,我父親的情人梁娟。她是一個曾經(jīng)被男人傷害過的女人,所以她痛恨男人,只相信錢。她把父親的財產(chǎn)卷走后,她開過公司,但公司不景氣,沒多久就賠了,血本無歸。她是學財會專業(yè)的,后來在深圳終于找到了一個待遇不錯的工作。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說了我和我姐姐已經(jīng)成了孤兒,良心發(fā)現(xiàn),她決定幫助我……
在信的最后,她寫道:“如果你還不能化解心中的仇恨,就到深圳來找我吧……”
對我恩重于山,情濃如母子,我心中的圣母竟然是我千尋萬覓的父親的情人——我刻骨銘心的仇人,母親那雙死不瞑目的眼和圣母瑪利亞的臉交叉在我眼前閃現(xiàn)!我痛苦地閉上了眼,雙手深深地插進了頭發(fā)里。父親的情人啊!我是該恨你還是感激你……
一年后,我踏上了深圳那片土地,我不是去尋仇,仇恨已經(jīng)在愛的面前漸漸后退,直至飄逝無蹤,我是作為一個兒子去看望母親。
令我想不到的是,我看到的是一撮黃土。她的同事說,沒看見過對自己那么苛刻的人,省吃省穿,得了絕癥不醫(yī)不治不聲張,硬撐到最后倒下,不知她掙的那些錢用去干什么了。
我站在她墓前流淚滿面,她用杜鵑啼血的方式救贖了自己曾經(jīng)的惡,而我卻遲遲不愿原諒那個曾經(jīng)深深傷害過我的人……
編輯/谷麥子E-mail:wgdxx@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