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如果說過年的氣氛,我認為先打前站的應是圣誕節,雖然它是舶來品,但是正如肯德基、比薩餅一樣,受到后來居上的禮遇。然而圣誕節在傳播過程中變異成了富人和青年的節日,我詢問過很多熱衷此道的人,并不上教堂、不會唱贊美詩、不愛聽管風琴的音樂。
與此同時或稍后,中國城鄉開始了另一場儀式的長久準備過程。鋪天蓋地掛紅荷綠的門神年畫,天上地下的通訊全是祝福新年的聲音,學生開始沖刺期末考試,民工在街頭電話上給家人說歸期。
平安夜之后,中國自己的年款步走來。
春節激活鄉野的人氣,把相對的清涼留給城市
城市里最不喧囂的時段除了黑夜,就是春節。放在文章里,黑夜是逗號,一跳即過,春節是個長長的破折號,可以有空間閃展騰挪,吐故納新。
這個時間內,鄉下極熱鬧。團圓多,結婚多,老友重逢多,喇叭聲一響數里,就有閑人掰手掐日子算紅白吉兇。中國的年味兒應該是屬于農村的,市民階層上數三代少有本土人,我看過不少懷舊文章,述說越來越多的被城市包圍的土地和因此導致的困獸猶斗的心,作者們和所代表的群體從四野走到城市,但是心思和黃土、山川、溪流卻不可分割,雖然他們住在城中的高樓里不沾泥土、不事耕稼——春節卻使他們想念故土,想泥土里長眠的祖先,想陋室中的爺娘兄弟。
“有錢無錢,剃頭過年”,這是我家鄉的一句俗語,洗心革面添件新衣修整修整走向新年,還有一層含義,有錢無錢都要團圓,要是誰這時在外地不回來,理由“僅”是掙一點兒加班費,會被人稍稍看不上。
這是過年的前奏。
城中的鞭炮漸去漸遠,鄉村的卻一年比一年響亮
這許多年,許多城市出于消防的考慮,已經把過節禁放煙花爆竹上升到法規的層面,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城市的管理者、民俗學家、群眾代表開始卷入一場該不該“禁燃”的辯駁之中,以至于多向讓步趨同,有禁而復鳴的,有專劃一塊區域為開放區的。
其實城市就是城市,即便沒有禁放令,在越來越多建起的高樓林立中,平均不到3.5米高的空間,同時或連續起爆,是韶樂還是噪音?今日之城市和往日之城已經不同,已經代表了一種集中的智慧和新生產力,卻在無意間消退了傳統的部分功能,就像我們不能拿著噴香的烤紅薯走進音樂大廳一樣,鞭炮總是和現代城市有些隔閡。我家所在的城區是禁燃區,每年此時可耳聞鼻嗅環線之外爆竹聲火藥味十足。我也在沒有禁令的城市度過春節,在樓道里,一家人誠惶誠恐地點燃爆竹,許多人家要緊閉大門,不讓硝煙入肺。
在沒有找到替代品之前,想要盡興,還是要到農村看看。
農村常有人訓斥手腳慌亂的少年,“嗐,急得跟拾炮的一樣”。拾炮,那是舊歷新年大年初一的風景,爆竹聲一響,就是童男女集合的號角,聽爆竹聲脆,看炮花翻飛。聲停韻不止,甚至尚未完全墜地,孩子們已經蜂擁上去,撿地上未爆的炮仗,有調皮男孩子拿著啞炮往女孩子那兒一伸,“嗨,響了”。那些年土制的炮藥,孩子們還能披沙撿金,廢中取寶獲些彩頭。現在改成正規廠家流水線作業,失鳴者少見,但是那種拾炮的興致卻未減半分。
炮聲越響,人氣財氣愈旺,這已經是近些年約定俗成的常識。數年前,我曾和一位在礦井工作的老鄉聊天,他得意于幾次從礦上攜帶雷管上車而繞過了“三品”檢查。他既不開礦,也不傷人,雷管對他的唯一作用就是過年時的轟鳴炸響——“揚眉吐氣,去去晦氣”。
非但炮聲震耳,而且購買鞭炮的數量也逐年上升,多年前水平一致的家庭,隨著外出人口帶回以前不敢想象的鈔票數量,鞭炮的數量就在不斷遞增。明爭暗賽地,你放二千響,我放三千響,更有頭臉的就買五千響,制花炮的廠家也盡量上猛藥,過去孩子們放個“二踢腳”,大膽一點的在欲響一霎出手,即使出手晚些,手里頂多一片黃粉。現在不敢有人再這樣了,殺傷力加大,往往是炮聲去后,耳邊還嚶嚶嘶鳴。我有次在臨107國道的一個集市上看到擺攤售賣的最大鞭炮和磨盤一樣,只有一個獨捻兒,當下就駭然遠離。
因為鞭炮的特殊意義,在尋常的交往中,送一掛鞭炮便是一份火辣辣的情意,許多鄉里、縣里到還未禁放煙花爆竹的市里,在年貨的置辦上就有此一項。
現在,鄉間已經有人開始點燃上萬響的鞭炮了,在房子最高處父兄齊上陣,玩蛇般一點一點往下送,速度不能快,快了炸得太低,聲不遠揚,也不能慢,慢了有傷人危險,得不償失,這個時候,炮在空中炸響,前來觀摩的大人小孩遠遠地圍上一圈,空中跳躍的火焰像燈芯蠟頭,最亮的部分是從上往下俯視的戶主的臉。
先前的爆竹響處,節前祭祀先祖、春節當日除歲、元宵節為幾個重要時段,而如今,一時豪興而至,燃一串鞭炮的事情極常見。臘月二十三灶君升天,農諺“官祭三,民祭四”,也有好多人不顧訓制,于當日鞭炮齊鳴參與到送灶君的隊伍中了。
鞭炮屬于曠野,樓群越大越高,越會遠離原野。在曠野中撫摩和在寫字樓里把玩“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不是同樣的感覺。
留守兒童的思親夢,飄泊游子的縫衣針,業有成者的大嗓門,全在春節展示出來
不知從何時起,社會學家和新聞界開始關注“留守兒童”。我身邊也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在不逢年節的日子里,鄉村多是老人和孩子,這些孩子有的已經上學,有的剛剛會走路,養育他們的是爺爺奶奶,而自己的父母都在他鄉務工經商找活兒干。
春節對這樣的父母和孩子們來說,時間比金錢更珍貴,老人們既可在體力上得到些舒緩,又可在心理上得到一些解脫。孩子們得到了機器人玩具,粘在桌上的削筆刀,電視里才能見到的食品,老人和孩子的歡樂洗脫了歸來者的疲憊,剎那間轉化成了承上啟下的歡樂傳遞者。
但是這樣的日子畢竟有限,短則不足十天,長則出了正月,這段親密的時光又要擱淺在各自的記憶中,我在火車站見到過這樣的場面,孩子和媽媽哭得悲痛欲絕,爺爺奶奶一邊抹淚,一邊往回拉著孩子,孩子爸狠心地往車上拽媳婦,那樣子很像是“走西口”中的一幕。
學生是在農村過年的一個特殊群體,初中以上的學生,共性是少有出門,不串門,不走親戚,見人招呼多用簡答“哼唉咦啊”,他們在書本或城市中廣見博聞開啟智慧之門,幻想著龍門一躍金榜題名日。
等這些人面對現實,慎對機緣,加上血脈中的頂摔耐打在城市立足后,三年五載成就事業,他們在春節還會回鄉,這時懷著感恩的情結,遇見誰都會下車,都會遞煙打招呼。靠著各種活計在外混出名堂的人同樣成了鄉村的一個景觀,他們的特點是不太含蓄,大大咧咧,偶爾在外打牌輸錢了向人借錢還是氣宇軒昂,口氣恍如追賬。他們中,有苦盡甘來衣錦還鄉,熱衷為村人扶貧濟困,頗得好評的。
一旦靠近苦苦相思的故鄉,很快又會轉化成一種新的惆悵
有一對先前在農村教書,后來進入城市打拼的同鄉夫妻,混到食有魚出有車的份上,每年仲秋一過,就在潛意識里想回老家過年,但是真到了老家,不超過三天,就會返程。
這種心理很有代表性。即便在城市中沒有很大的事業,人們也多不愿在家鄉久停。有一年我在萬仙山上小住,房東跟我談及他的在山下打工的小兒子,每年過節時從山下回來,三兩天后就無精打采。前文所述那些求學后有成就的青年,更多如此,多年來我一直琢磨這個問題,為什么很多人跨越萬水千山朝拜一般地回到家中團圓,而在其后又迅速排斥周遭的環境,失望于自己的故園?
原因非常多。硬環境的不同永遠都是說在嘴上的第一條,鄉野公共設施差,無暖氣、無熱水、無沖水馬桶等;相對于城市發展其節奏的緩慢甚至遲滯;文化活動的缺失……
余秋雨在《鄉關何處》的一段話更可解剖此情。早年離鄉游子在思念家鄉時都會有一種兩重性:他心中的家鄉既具體又不具體。具體可具體到一個河灣,幾棵小樹,半壁蒼苔;但是如果僅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轉換成回鄉的行動,然而真的回鄉又總是失望,天天縈繞我心頭的這一切原來是這樣的嗎?
無論怎樣,中國鄉村是一棵根須無限長的大樹,我們在都市行走是土地伸出的蔓,我們在都市中掙扎是它發下的芽兒,我們在都市取得的一點兒成績,是它結出的果,它用無限的愛滋潤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