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詞義探析

“窈窕”一詞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詩經》首篇《周南·關雎》之“窈窕淑女”已是家喻戶曉，而“窈窕”究為何意，不見得人人皆明達于心。筆者學淺，這里也只是參見各家之說，對“窈窕”詞義的源流關系做一個明晰其條例的工作，略陳管見，淺探之。

一、“窈窕”之本義

從形上看，窈、窕都與洞穴相關。《說文》：“穴，土室也。——凡穴之屬皆從穴。”朱起鳳《辭通·窈窕》條：“窈窕字皆從穴，取其幽深義，”

從義上看，窈，《說文》：“窈，深遠也。”《老子》第二十—章：“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王弼注：“窈冥之嘆，深遠不可得而見也。”又《廣雅·釋詁·三上》：“窈，深也。”窕，《說文》：“深肆極也。”王筠《說文句讀》：“深肆，蓋即深邃。”《爾雅·釋言》：“窕，肆也。”王引之《經義述聞》：“窕，肆，皆謂深之極也。”窈窕，《玉篇·中·穴部》：“窈窕，深遠也。”由此可見，窈窕最初是個復合詞，由窈窕組合而成的同義合成詞，之后漸融一體，成為聯綿詞，深遠是它的本義。如：郭璞《江賦》：“潛逵道旁，幽岫窈窕。”這是形容山洞深邃、昏暗。

二、“窈窕”引申義之一

1．“窈窕”的對象山洞穴擴展到宮室、寺邸等建筑物。比類建筑規模宏大，結構復雜，重屋疊廈，曲道回廊，幽遠深邃。與洞穴之深有相通之處。如：

楊修《許昌宮賦》：“重閨禁之窈窕，造華蓋之幽深。”此處“窈窕”與“幽深”同義對文。是指屋室建筑之深。

又如：

喬知之《秋閨》：“窈窕九重閣，寂寞十年啼。”

2．深邃的洞穴往往是深長曲折的，因而“窈窕”從深遠、深邃義引申為曲折悠長，用來形容路徑、河流等事物。如：《漢樂府·烏生》：“人民安知烏子處，路徑窈窕安從通。”指路徑曲折悠遠。

陶淵明《去來兮辭》：“既窈窕以尋壑，又崎嶇以經丘。”

“窈窕”與“崎嶇”對文，都是形容路徑蜿蜒悠長，曲折幽深。

3．深邃的洞穴又是幽深、幽暗、模糊不清的。因此，“竊窕”從深遠、深邃義引申出幽暗，模糊義。用來形容云霧、極遠的空間等等。如：賈誼《旱云賦》：“正惟布而雷動兮，相沖擊而碎破或窈窕而四塞兮，誠若雨而不墜。”

此處窈窕指欲雨之云昏暗陰沉。

4．窈窕由具體的幽深，引申至抽象的深邃深奧。用來形容哲理學說、思想。如：

謝靈運《魏太子》：“論物靡浮說，析理實敷陳，羅縷豈闕辭，窈窕究天人。”此處窈窕為深奧精深之義，形容魏太子的學說。

宗炳《明佛論》：“萍沙見報于白兔，釋氏受滅于昔魚，以示報應之勢，皆其窈窕精深于而不昧矣。”窈窕仍為深奧、精深之義，形容佛理。

三、“窈窕”引申義之二

1．下面將要談到的是窈窕“美好”義的由來

首先，我們依時間先后略列先秦典籍中的“窈窕”用例。

《詩經·周南·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詩》：“窈窕，幽閑也。”

《韓》說曰：“窈窕，貞專貌。”《魯》說曰：“好貌。”《毛詩》對詩旨的理解是：“《關雎》，后妃之德也。”“言后妃有關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好匹。”

既然把淑女理解為后妃，按照封建道德標準，后妃之德應是嫻靜文雅之類。《漢語大詞典》也據《毛傳》釋窈窕為“嫻靜貌”。

《楚辭·九歌·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王逸《楚辭章句》：“窈窕，好貌。《詩》曰：‘窈窕淑女。’言山鬼之貌，既以娉麗，亦復慕我有善行好姿，故來見其容也。”

李斯《諫逐客書》：“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

這里我想談一下楚文化對“窈窕”一詞的影響。《九歌》是楚民間流傳久遠的祭神歌詞，而山鬼即巫山神女。自然神只是自然的人格化，山鬼之美正是巫山風光的人格化。巫山山地氣候倏忽萬變，云雨變幻；巫山峽幽深秀麗，連山戀巒高聳入云，自然環境幽邃神秘。山鬼的窈窕美正是這樣一種；也自然美的人格化，正如《九歌》中描述：“予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從而把飄忽神秘，幽深秀美的自然美注入進了巫山神女的形象，形容神女的美好。因而，可以說“窈窕”美帶有濃郁的楚地地方色彩和豐富的文化內蘊。

《詩經》本是一部兼收東西，并蓄南北的詩歌總集，但漢儒及后代經學家視之為政治倫理教科書，對其中不符合禮教的內容加以改造，這種改造主要通過經學家的解經來實現。漢儒及后代經學家把《關雎》視為“正風之始”，周南又是周公所治，是受“文王之化”最深的地區，所以對“窈窕”也作了引申，遷就倫理說教解之為幽閑貞專之類，體現了經學家以善代美的儒學傾向。《詩經》的時代雖早于《離騷》，但《九歌》是楚民間流傳久遠的祭神歌詞，自不可以屈原改寫的時代定先后。所以，“窈窕”很有可能最先是用于形容神之美，后才用于寫人，形容具體的女性容姿美麗，而并非幽閑貞專之類。類似的用例如：

杜篤《祓楔賦》：“若乃窈窕淑女，美媵艷姝，戴翡翠，珥明珠，曳離桂， 立水涯。”

王逸《機婦賦》：“爾乃窈窕淑媛，美色秀怡。”

窈窕的美好義也可用于男性。如：

《漢樂府·焦仲卿妻》：“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形容三郎容姿美好。

2．“窈窕”用于女性的美好義感情色彩發生變化，引申為貶義的“妖冶”。如：

《后漢書·曹世叔妻》：“入則亂發壞形，出則窈窕作態。”李賢注：“窈 窕，妖冶之貌也。”

3．“窈窕”由形容女性的容姿之美，引申用來形容女性的性情之美，為嫻靜文雅義。

這個意義的由來有一定的特殊性。如上文所提，《關雎》篇中《毛傳》釋窈窕為“幽閑也”，釋“窈窕淑女”為“幽閑貞專之善女”。至《毛詩》盛行，這個解釋廣為文人學士所接受。特別是用來形容王妃一類人物時，視“窈窕”為幽閑貞專，嫻靜文雅之義。如：

韓愈《送區弘南歸》：“處子窈窕王所妃，茍有令德隱不腓。”

張衡《七辯》：“淑性窈窕，秀色美艷。”是形容美女的性情，嫻靜文雅。

4．“窈窕”由形容詞引申為名詞，指代美女，淑女，甚至男子。

此種引申多是由做詩文修飾需要而推動的。值得一提的事，美女與淑女稍有不同，美女指容姿美好的女性，而淑女指性情嫻靜文雅的女性，顯而易見，窈窕的這兩個名詞義各有所來。例證如下：

蔡邕《青衣賦》：“金生沙礫，珠出蚌泥；嘆此窈窕，產于卑微。”

指代美女。

《后漢書·皇后傳》：“進賢才以輔佐君子，哀窈窕而不淫其色。”

“哀窈窕”語出《毛傳》，亦稱淑女。

姚鼐《吊朱二亭》：“往昔朱子穎豪才起燕趙，向我道君才，五言幾謝胱……丙申至江都，遂得訪窈窕。”指稱男性詩人。

5．此外，窈窕的美好義范圍上由人引申擴展到花草樹木，以及聲音。

用于形容花草樹木的，如：

柳宗元《戲題階前芍藥》：“凡卉與時謝，妍華麗茲晨。歌紅醉濃露，窈窕皆馀香。”形容花之美麗多姿。

王安石《寄題眾樂亭》：“春花窈窕人爭舞，夏木蔭郁猿哀鳴。”形容花之美好鮮艷。

用于形容聲音的如：

嵇康《聲無哀樂論》：“捐窈窕之聲，使樂而不淫。”

梅堯臣《汴堤鶯》：“千里歸大梁，玉笙聞窈窕。”

在具體的語言環境中，也可隨上下文釋為具體的美好義，如婉轉悠揚，清脆 悅耳之類。

“窈窕”一詞由于音轉、假借等原因產生了許多異體，如窅窕，杳窕等，它們的意義和用法也可以作為“窈窕”具上述各意義的佐證，此不贅述。

綜上所述，“窈窕”一詞引申義復雜多樣，用法也多變。它的本義為深邃幽遠，用于形容洞穴，宮室；為彎曲悠遠，用于形容路徑河流；為幽暗渺茫，用于形容云霧、遠處空間；為深奧，用于形容哲理思想。也可為容姿美好，用于形容神女、女性、男子；為性情嫻靜，用于形容女子；為鮮美艷麗，用于形容花卉；為優美動聽，用于形容聲音；用為名詞，指稱美女、淑女、男子——從而形成一個龐大復雜的引申系統，相互區別又交錯相及。我們做這樣一個工作，正是希望列全景以觀全貌，綱舉目張，遇到一個個的“點”也可以各個破之明之。

（閆濱，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