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說漢語修辭格的語篇銜接功能

語篇是具有相對完整意義的單位，具有交際功能，構成一個話題，具有連貫性。韓禮德和哈桑在《英語的銜接》（1976）一書中把銜接定義為“存在于語篇中并使之成為語篇的意義間的聯系”。他們多次在書中提到：“銜接是一種語義上的聯系，銜接指的是語篇中的不同成分在意義上有所聯系的現象。……如果語篇某一部分對另一部分的理解起著關鍵的作用，那么這兩部分之間就存在銜接的關系。”“銜接不是一個結構，是一個語義概念，是運用照應、省略、替代、連接和詞匯銜接等手段，將結構不相關，但在語義上互相依賴的各個成分連成一體。”并且指出：“銜接是句際銜接，不考慮句子內部的銜接手段。”后來哈桑將銜接手段擴展到有機銜接，如毗鄰應對和結構銜接（平行對稱結構、主位結構、信息結構等），兩位探討的是語篇內部的銜接機制。張德祿發展了銜接理論，把銜接的范圍擴充到了將語篇與語境聯系起來的外部機制形成的銜接和跨類銜接。據此，我們在分析研究銜接手段時應該聯系話語各成分（句子）的語義關系，看銜接手段是如何在成分間架設橋梁，從而使各種成分有序地聯成一個整體，共構一個話題。同時，還要看銜接手段是如何在語篇外把語篇與語境聯系起來，最終實現語篇內容的連貫。漢語中的許多修辭格除了實現其“使語言表達得準確、鮮明而生動有力”的修辭功用外，還能在語篇中憑借著多種多樣的銜接手段，實現其語篇銜接功能。

一、比喻

比喻就是用另一個事物來描繪所要表現的事物。比喻運用得體，能使語言生動形象，增強表達效果。比喻是一種相似性修辭格，它往往借助事物間的相似性和人們認識這種相似性所共同具有的認知語境形成照應，將語篇的上下文或語篇與隱含在對話人的共同意識或言語社團的文化語境中的所指對象銜接起來，以實現語篇意義的連貫。如

1.酒與污水定律是指，如果把一匙酒倒進一桶污水中，你得到的是一桶污水；如果把一匙污水倒進一桶酒中，你得到的還是一桶污水。幾乎在任何組織里，都存在幾個難弄的人物，他們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把事情搞糟。他們到處搬弄是非，傳播流言，破壞組織內部的和諧。最糟糕的是，他們象果箱里的爛蘋果，如果你不及時處理，它會迅速傳染，把果箱里其它蘋果也弄爛。

例1由四句話組成，把它們串連起來的是兩個比喻。第一句話是一個借喻只出現了喻體，即“酒”和“污水”，闡釋了污水對酒的破壞作用。第二、三兩句話照應喻體，揭示了本體，即“組織”和“幾個難弄的人物”，并緊承借喻指出了這幾個難弄的人物對組織的破壞作用，構成銜接鏈，鏈接第四句話。第四句話是一個明喻，用“果箱里的爛蘋果”照應“組織”里的“幾個難弄的人物”，指出他們最大的危害還在于損壞組織中的正常個體，所以應該及時處理這些“爛蘋果”。這段文章正是借助了三組事物的相似點棗破壞作用——來完成語篇的銜接的。但對于“污水”對“酒”的破壞作用，“幾個難弄的人物”對“組織”的破壞作用以及“爛蘋果”對“果箱里其它蘋果”的破壞作用，我們僅從字面是無法理解的，必須借助說寫者和聽讀者的相同認知語境。所謂認知語境，是指人們具有的關于世界的百科信息（民族歷史、社會文化、科學常識等）和邏輯信息（感知能力和推理能力）。也就是說，說寫者和聽讀者必須對上述三組事物及其相似點有共同的認識，才能正確理解這一段話語。也正因如此，比喻的使用，就既完成了語篇內部的銜接，又將語篇與語境銜接起來，實現了語篇內容的連貫。又如：

2.……最早出現的啟明星，在這深藍色的天幕上閃爍起來了。它是那么大，那么亮，整個廣漠的天幕上只有它在那里放射著令人注目的光輝，活像一盞懸掛在高空的明燈。

夜色加濃，蒼空中的“明燈”越來越多了。而城市各處的真的燈火也次第亮了起來，尤其是圍繞在海港周圍山坡上的那一片燈光，從半空倒映在烏藍的海面上，隨著波浪，晃動著，閃爍著，像一串流動著的珍珠，和那一片片密布在蒼穹里的星斗互相輝映，煞是好看。（峻青《海濱仲夏夜》）

例2描寫了兩種景象，一種是天空中明星閃爍，一種是地面上萬家燈火，兩種景象的關系是比喻關系，作者借助人們共同認識的蒼空中的星星和城市里的明燈的相似點——明亮閃爍——形成照應，將描寫兩種景象的句子和段落連接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

二、反復

反復，就是同一詞、句、段的不斷地重復出現，目的是強調語義重點，加強語氣和感情，加深對方的印象，造成一種特別的情調。同時，反復也具有聯句成段、聯段成篇的銜接功用。反復有時候是利用相同詞語的跨句跨行使用實現銜接，有時候是借助句子、段落在語篇中的平行對稱并置來實現銜接的。如：

3.應當感謝我們的仇敵，/他可憐你的靈魂快銹成了泥，/用炮火叫醒你，/沖鋒號鼓舞你，/把刺刀穿進你的胸，/叫你紅血絞著心痛，你死了，/心里含著一個清醒。 //應當感謝我們的仇敵，/他看見你的生活太不像樣子，/一只手用上刀，/推你到憂患里，/好讓你自己去求生，/你會心和心緊靠攏，組成力，/促生命再度的向榮。（臧克家《憂患》）

例3中兩段的開頭并置“應當感謝我們的仇敵”，使全詩語義上下連貫，起到了銜接語篇的作用。又如：

4.秋葉呀，你是怕人們忘記了你的貢獻嗎？不會的，人們不會忘記你一生的苦累勞作。不會忘記你夏日獻出的綠陰，秋天獻出的收獲。秋葉呀，你是在哀傷自己生命的短促嗎？不要這樣英雄氣短！你的燦燦一生并不會隨著秋的到來而結束，殷實的種子已帶著你的希望，向春天奔去了。秋葉呀，你是惦記那失去葉的枝頭會被冰霜所凍煞嗎？不會的，它在你的養育下，早已不是昨日那弱不禁風的嬌兒女，而長成了鐵干虬枝的大丈夫。（劉增山《秋魂》）

5.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戴望舒《雨巷》）

例4跨句重復呼告語“秋葉呀”，將贊美秋葉的句子連綴起來，形成結構緊湊的段落。例5是著名的戴望舒的《雨巷》詩，詩的首尾是兩個結構相同、語義基本相同的并置段落，不僅有力渲染了詩人內心深處哀怨、彷徨、迷惘、惆悵的情緒，也使全詩成為了一個整體。

三、排比

排比，就是把三個以上結構相同或相似、意義相關、語氣一致的詞組或句子排列起來，形成一個整體。排比的修辭作用是使話語條理清晰，氣勢強烈，語言暢達，富有節奏。同時，排比這種修辭格也具有較強的語篇銜接作用。跟反復相似，它也是通過句子或段落的平行對稱并置關系和詞匯的跨句跨段使用來實現語篇的前后銜接的。如：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斗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澈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里埋著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

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愿；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徐志摩《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例中16個“忘卻”詞語的跨句使用，16個“忘卻”句子的平行并置，將“可以暫時忘卻”的“自身的種種”一瀉如注地表達了出來，不可割裂，不可停頓。再如：

7.我曾夢摘星辰，/醒來一顆顆從我指間墜落；/覺悟后的虛空呵，/叫我如何不惆悵？// 我曾夢擷飛花，/醒來一瓣瓣從我指間飄散；/覺悟后的虛空呵，/叫我如何不凄愴？//我曾夢調琴弦，/醒來一絲絲從我指間折斷；覺悟后的虛空呵，/叫我如何不感傷？//我曾夢游天國，/醒來一片片河山破碎；/覺悟后的虛空呵，/叫我如何不怨望？（冰心《我曾》）

四個段落并置在一起構成一首完整的詩歌，而四個段落之所以讓我們感覺是結構相似的段落，正是利用了一些相同詞匯的跨段使用。

四、頂針

頂針，就是鄰近的句子首尾蟬聯，上遞下接，用前一句的結尾作下一句的開頭。頂針的運用，本身就是為了使結構嚴密，語氣連綿，話語更有整體感，所以，它具有重要的話語銜接作用也就是必然的了。它利用了詞匯的跨句使用和毗鄰應對的方式來完成銜接使命。如：

8.……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徐志摩《再別康橋》）

第一段的最后一個詞是“夢”，第二段的第一句詩中也出現了“夢”這個詞，第二段的最后一個詞是“放歌”，第三段的第一句詩中也出現了“放歌”這個詞，正是這種詞語的跨句使用和毗鄰應對方式的運用，猶如連環套，使得各段被牢牢套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有機整體，讀來語義貫通，語氣連綿，音律流暢。而句際頂針格是密集地使用詞語的跨句重復和毗鄰應對，將句子鎖鏈般地連在一起。如：

9.這是我們江南的一個小村子，大龍溪很美，村子靠著山，山腳有個大龍潭，龍潭的水流到村前成了小溪，溪水碧清碧清的。（葉文玲《心香》）

10.有翼的床頭仿佛靠著個谷倉，倉前邊有幾口缸，缸上面有幾口箱，箱上面有只筐，其余的小東西便看不見了。（趙樹理《三里灣》）

值得注意的是，頂針格之所以能起語篇銜接作用，是因為鄰近的句子所揭示的客觀事實本身具有相輔相成、相互依存的關系，如果兩個事物沒有這種關系，期望用頂針將它們銜接起來是不可能的。

五、借代

借代，就是不用人或事物的本來名稱，借用同它具有相關關系的人或事物的名稱來稱呼它。借代是一種相關性修辭格，它借助事物之間的相關性和人們認識這種相關性所具備的相同認知語境形成照應，將語篇上下文或語篇與隱含在對話人的共同意識或言語社團的文化語境中的所指對象銜接起來，實現語篇意義的連貫。如：

11.摸著二五八，摟著十七八，拿著大哥大，吃著大對蝦，坐著桑塔納，住著富麗華。

12.愚公不移山了，雷鋒不送站了，張思德不燒炭了，白求恩不在醫院了，他們都去貿易貨棧了。

這是兩則民謠，例11中的“二五八”指代麻將，“十七八”指代年輕女孩，“大哥大”指代高級通訊設備，“大對蝦”指代高級食物，“桑塔納”指代高級轎車，“富麗華”指代高級賓館，是部分代整體。例12中的“愚公”代為了信念而意志堅定的人，“雷鋒”代堅持做好事的人，“張思德”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白求恩”代一心只為患者的醫生，是專名代泛指。借代中事物間的這種相關性，必須依賴對話雙方共同具有的認知語境才能理解。只有理解了事物之間的這種相關性，我們才能進而正確地理解這些民謠。這正是借代這種修辭格實現語篇的內部銜接和外部銜接的很好體現。

以上只是舉例說明了部分修辭格的語篇銜接功能，事實上，更多修辭格都能借助各式各樣的銜接手段實現其語篇銜接功能，修辭格在語篇中的銜接力是相當強而不容忽視的。

（孟玉珍，湖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