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無前例”的日子里,每次開大會,第一個節目是高唱《東方紅》:“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這時不免想到,“大救星”這個詞,英語應該如何翻譯?對外的正式翻譯好像是the great liberator或the great emancipator,直譯是“偉大的解放者”。當時就覺得不確切,這是一首民歌,老百姓本來是誠心誠意把領袖當成救主的,因此最傳神的翻譯應當是saviour——救世主。也許這個詞宗教色彩太濃,所以才有意避諱的罷。但無論如何,在這首歌中,人民必須靠領袖來拯救的意思是很明確的。有意思的是,閉會時的節目卻是高唱《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這是貫徹人民群眾創造歷史的唯物史觀,因為“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不需要什么救星。從開會到閉會,從肯定到否定,觀點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此情此景,未免令人深思。但是,這戲劇性場面的背后,隱藏的卻是古老中國社會結構和文化傳統的深層信息。
幾千年來,中國社會的基礎就是身份結構。在傳統社會中,身份是由個人所處的外在社會關系決定的,具有先驗的性質;雖然有時個人的努力也有改變身份的可能,但這樣的機會不僅是偶然的、個別的,而且其本身也是由專制集權體制嚴格約束和決定的。在這方面,個人的能力和素質常常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一千五百年前,晉代詩人左太沖就認識到“身份決定一切”,無奈地說:“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身份就是人的社會坐標,至少就中國傳統社會說,身份坐標的縱軸是等級制,橫軸是宗法制,一經一緯,決定了每個人的社會定位。
等級制,就是官本位制,是形如金字塔的品級系統,本質上是權力和利益分配的標尺。“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古就是以品第劃分人群。一種是可以世襲的爵位,周有五等,秦漢二十等,至唐定為九等,并有正品、從品之分,實為十八級。另一種是不可世襲的官階,自魏曹丕延康元年實行九品中正制,從上上到下下,以后亦演變為正品與從品,仍為十八級。坐在塔尖上的自然是皇帝,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至于普通百姓,則是無品級的“草民”,完全被排除于權力階梯之外。官大一級壓死人,以下犯上是傳統立法之大忌,是謂“巔越不恭”,罪不容恕。出現于光緒五年,為大學問家俞樾稱贊過并親自編訂的《七俠五義》中,有個情節很有意思。說的是群俠為了搬倒與謀反朝廷的襄陽王勾結的權奸馬朝賢,設計由黑俠智化盜出御冠并藏入馬家,讓小俠艾虎以馬家世仆身份,到開封府狀告馬朝賢監守自盜。此計成功,天子上諭判處馬氏一黨。艾虎雖然是“大義”之舉,圣旨卻判曰:“艾虎雖以小犯上,薄有罪名,因為御冠出首,著寬免。”尊卑有序,對此等“大節”,連通俗小說也不敢含糊,足見等級觀念在中國社會意識中沉淀之深。
宗法制,就是親緣關系,是以血緣為紐帶的關系網絡。家族宗親就是中國傳統社會的根基。同一祖先的后代構成宗族,以血緣關系的遠近親疏,形成復雜的系統,成為權力和利益分配的又一標尺。親系劃界首先是直系和旁系,直系是己身嫡親的直上直下的系統,如祖父母、父母、子女等,旁系是同源而無直接血親關系的系統,如伯叔、姑侄等;其次是尊親和卑親,自己行輩之上的為尊親,如父母,自己行輩之下的為卑親,如子女;再次為男親和女親,依男系聯系的為男親,如伯叔姑侄;依女系聯系的為女親,如舅姨甥。與中心人物的血緣關系越近,所分得和承襲的權力和利益越多。《詩經·大雅》中的《板》就說:“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大諸侯國是王國的屏障,嫡長子是國家的棟梁;有德就會安寧,太子是國家的干城。三代以降,嫡長子繼承制迄未廢止。至于旁系和女親,地位就遞降了。長幼嫡庶之爭在歷代皇室演出過多少血淋淋的鬧劇,其源蓋出于此。《紅樓夢》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就生動地描述了直系旁系在地位上的這種巨大差異。寶玉在家學里為護著好友秦鐘,與同學金榮發生齟齬。金榮之母金寡婦找到金榮的姑姑賈璜之妻給撐腰。開始時,這位璜大奶奶還氣壯如牛地要找寧國府賈珍之妻尤氏“評評這個理”,到了寧府,尤氏先說了一通如何為自己的兒媳秦可卿的病憂心,而這位秦氏正是秦鐘的姐姐。“金氏(即璜大奶奶)聽了這半日話,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都丟在爪哇國去了”。為什么呢?作者告訴我們,賈璜雖也是賈氏宗親,“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富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里去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并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紅樓夢》中,寶玉甚至用血緣親疏關系寬解黛玉,以消除她對寶釵之妒,說“親不隔疏”,意思是說,從血緣說,寶玉與黛玉是姑表親,屬于男親系,而與寶釵是姨表親,屬于女親系。至今民間仍然認為:“姑表親,輩輩親,打折骨頭連著筋;兩姨親,不算親,死了姨娘就斷了筋。” 親緣遠近直接關系到社會地位,與利益直接相關,所以中國人對血緣親疏極為敏感。也正因如此,漢語也許是世界上親屬稱謂最發達的語言(至少是這樣的語言之一):父系有爺爺奶奶、伯父伯母、叔父嬸嬸、姑姑姑夫、侄男侄女,母系則有姥爺姥姥、舅父舅母、姨父姨母、甥男甥女。這與印歐語系迥然不同。例如英語中,伯叔、姑父、舅父、姨父都叫uncle, 而伯母、嬸母、姑媽、舅媽、姨媽都叫aunt。
等級制,就是古語所說的“貴貴”,也就是所謂“忠”;宗法制,則是古語所說的“親親”,也就是所謂“孝”。不犯上,不悖親,安分守己而不越位,遵國禮服家法,所謂忠孝兩全,使中國傳統社會形成超穩定結構。“夏傳子,家天下”,等級制與宗法制合而為一,宗族結構與政權結構融為一體,各等級官僚通過復雜的血緣紐帶結合起來,形成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盡管后來的封建社會通過科舉制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典型的完整宗法結構,但官選豪門、世襲封爵、族規家法、任人唯親等傳統社會的特征,始終像夢魘一樣纏繞著中國社會。國家,英語是state,原義是地方,是說國家不再以血族為本,而是以地域劃分人群,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國家和舊的氏族組織不同的地方,第一點就是它按地區來劃分它的國民。”中國的古代國家,卻不是這樣,血緣紐帶始終未曾斬斷,國與家不可分,因此叫國家,所謂“修齊治平”(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
這里有兩條不同的文明道路:一條是希臘羅馬的古典的古代,馬克思稱之為“正常的兒童”;一條是亞細亞的古代,中國是典型之一,馬克思稱之為“早熟的兒童”。從文明的發展產生說,人應當有兩種意識覺醒:一是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屬于自我意識的覺醒,即意識到自己與自然的界限,不再像動物那樣沉沒在自然中;二是在人與社會的關系上,屬于公民意識的覺醒,即意識到自己與他人的界限,明確個人在社會中的權利和義務。在古典的古代,自我意識和公民意識是大致同步產生和發展起來的;而在亞細亞的古代,自我意識和公民意識的產生和發展卻是錯位的,公民意識晚出,而且始終沒有得到充分的發展。作為社會的人,在古典的古代已經有了權利和義務的意識(至少在奴隸主和自由人中是如此),而在亞細亞的古代則只有在等級階梯和宗法關系中的地位——身份意識。人們常說,西方社會是個體本位,東方社會是群體本位,這種差異的本質就在于公民意識的有無。
中國民眾有很強的依附意識。首先要依靠權力的蔭庇,渴望有人為民作主。在這種社會心理背景上,官是“民之父母”,所謂“當官不與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白薯”;而公眾則企盼遇到一個好官、清官,拯民于水火。在中國文學史上,清官一直是重要的文學典型,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所說,各路英豪,“終必為一大僚隸卒,供使令奔走以為寵榮”,然后解民倒懸,除暴安良,成為百姓的“青天大老爺”,如包青天、海青天之類。整個社會向著權力中心聚焦,呈現出極強的收斂性,個性被壓抑,甚至完全泯滅了。這叫各安其位,不可越軌拔尖,否則必遭懲處,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這種觀念已經滲入社會意識的本底,成為集體無意識,甚至作為主流思維方式、言語方式和敘事方式時時處處左右著人們的頭腦。以語言而言,印歐語系強調主謂結構,主詞一般不能省略,如果無實指性主語,也要構造一個形式主語,如it snows, it is rainy, it is windy, it freezes,等等;而漢語則可以省略主語,直接使用動賓結構,如上述句子在漢語中說成下雪,下雨,刮風,結冰,并無不妥。英語的時間、地點、人物陳述,也是個體本位:記時間的順序是日月,然后是年,突出此時;記地點的順序是門牌號、街道、區、市縣、省(州)、國,突出此地;記人物的順序是先名后姓,突出此人。漢語恰恰相反,是總體本位,記時是年、月、日;記地是國、省、縣市、街、屋;記人是先姓后名以突出該人所屬的宗族,光宗耀祖,叫做不忘根本。而在英語中,有兩個詞無論在什么語法位置上都必須大寫,一個是God——上帝,另一個是I——我,作為主體的我是至高無上的。
英國法學家梅恩有一句膾炙人口的名言:同以前各個時代相比,我們的全部進步就在于“從身份到契約”,從過去留傳下來的狀態進到自由契約所規定的狀態。真正以契約為基礎的公民社會是市場經濟的產物:交易雙方社會地位是完全平等的,唯一遵循的原則是等價交換,要想使交易成功關鍵在于建立互信,這就是契約,無論是權力等級還是血緣親疏在此完全失效。歸根結底,市場經濟承認的僅僅是商品的價值,從而最終肯定了賦予價值的商品創造者的能力。拿破侖不愧是資產階級革命的英雄,他說民主就是“給天才以功名”。拿破侖的這個民主定義,反映了以能力為本位的公民社會的本質。如果一個社會“給有身份的人以功名”,那就是專制主義的社會,是一個與文明進步背道而馳的社會。
改革開放是為了解放生產力,而關鍵在于解放人這個主要生產力,解放人的創造力。所以,從歷史哲學的意義上說,改革開放無非是個性解放,“讓創造性的源泉到處都充分涌流出來”。只不過,在近日的中國往往積重難返,以官職和關系為坐標的身份,常常是左右相當一大部分社會現實生活的中樞,使人至今還不由地想像龔自珍一樣大喊一聲:“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