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出現可說是一個奇跡。她已蠱惑人類制造了絢麗多姿的神話和數不清的文字,今后還將蠱惑。她遙遠,可我們對她都不陌生。從那高處灑下的清輝,水一般的真實流動,記憶一般的可咀嚼可回味。有形或無形的云團,簇擁著她,使得她像一個女王,雍容華貴,又純潔無瑕。不錯,她代表著文化、神話、鄉愁、品性高潔的女性,多重的意義與身份集于一身,使她永遠籠罩世俗之外的光環。
月亮已在人類的頭頂上穿行了多少年?令我驚奇的是她的優雅不變,冷靜不變。世人習慣于稱頌最忠誠的愛情為永恒的愛情。倘若這話被月亮聽到,她對這種淺薄,只會報以淡淡的一笑,永遠不會大呼小叫。在她最圓、光芒最撩人時,角落里戀人們的臉一覽無余。他們本來都可以從對方臉上捕捉到未來的投影,但是都假裝看不見,直到有一天,他們唱:都是月亮惹的禍。我要為她打抱不平,但又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她是天外來客,她從來就不屬于凡界,因而她對人類的嘈雜、怨尤從來就不理不問。她的最大目標只是照耀,用她的光鋪下無數條華麗、唯美的道路。人類關于月亮的描述不計其數,依我看,其最大的動機卻是基于自身想象力的一種誘惑。也許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平凡,所以才將目光長久地投向一個遙遠、廣闊得超出自身想象的空間。長大后我知道,原來我們對月凝神、對月抒情、對月沉思,只是為了得到我們已獲得的現有想象力之外的更大的想象力。
在茫茫宇宙中,其實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星球,表面粗糙不平,體積龐大得難以計量,但是她旋轉,輕巧、自如。是什么使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旋轉,卻無任何倦意?在她的漫長一生中,是否也有徹骨、不可抵御的寒冷和孤寂?因為無法哭泣,是否因此才拼命發光?發光使寒冷和孤寂可以忍受。
月有陰晴圓缺。她的各種表情我都諳熟。
上弦月、下弦月,她的缺,竟也成了一個優美的特點。在童話世界里,在各類兒童讀物中,她是一樣必不可少的存在。她的缺,是一些空白,是渴望,也是等待,像孩子一樣尚處在向著圓滿成長的過程之中。她傳遞出的詩意,勿需置疑。
鄰居冬冬是個雙目失明的女孩兒,瘦弱、頭發黃而稀薄。五歲那年,一場持續不斷的高燒,從此奪走了她的光明。冬冬不喜歡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耍,也許是殘疾讓她的自尊蒙受了太多的自卑。聽到小朋友們發出的嬉鬧聲,她的臉上,露出一種既羨慕又排斥的表情。白天,她坐在墻根曬太陽,腿上放著一摞圖畫書。她經常一邊翻動書頁,一邊嘴里喃喃自語,這時候的她臉上呈現出恬淡、富足的表情。冬冬的媽媽是我們小學校的美術老師,她家的圖畫書多得讓我眼饞,因為是鄰居,我得到特許,能夠理所當然地分享她家妙不可言的圖畫書。晚上,冬冬最喜歡趴在窗臺上聽收音機里的童話劇。她傾聽的樣子十分專注,童話劇一字不漏地傳輸到她稚嫩的腦子里,她也因此成了一個講故事的高手。有一天,冬冬對我說,她摸到了月光,并且聞到了她的香味。我說,你騙人,我才不信呢。她說,真的,我真的聞到了,不信你也聞聞。我把頭伸到一小片月光里,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就好像真的聞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冬冬媽媽說,冬冬的想象力真豐富,將來肯定可以當作家。從冬冬媽媽嘴里,我第一次知道,想象力真是一樣魅力非凡的東西,它竟使一個殘疾孩子,產生出一個宏偉的目標,盡管這目標在旁人眼里是多么可笑。我為自己沒有冬冬那樣的想象力而耿耿于懷,甚至想,假如殘疾的是我,我也可以擁有豐富的想象力,也可以當被人羨慕不已的作家?,F在,當我想起童年時的那個假想,心,就會猛地抽搐起來——曾經,我是那樣的殘忍。一種官能的喪失或隱蔽,導致其他官能的迅猛發展,對女孩冬冬,確實是這樣的。陶醉在一個華美的天堂里,卻不知將來等待著她的未來到底是什么,這樣的天堂能為她開放多久?在孩子眼里,世上沒有苦難和殘酷,即使有,也可以將它們編入童話,成為童話里最晦澀的一部分。幸與不幸,相隔只一步,但它們造成的結果卻相差十萬八千里。經歷過成長的苦澀與艱難后,再回憶冬冬,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感受。在漫長的黑暗中,在欲望與絕望交織、徹夜難眠的煎熬里,是否有什么人,聞到了她淚水中的芳香?是否有什么人,發現了她隱蔽起來的光芒?還是否有什么人,成為她那深不可測的靈魂里的守望者?
而在天氣晴朗、透明度極好的夜晚,月最圓時,對著月亮仔細看,就能看見一個裙裾飄飄的女子、一棵茂盛的桂樹,和一只小巧的玉兔。神話的意義在于:它能最大程度地滿足人類的眼睛和心靈,對事物本身卻不具備任何現實意義。在廣寒宮里,在神仙也不能推動的寂寞深處,嫦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復著自己單調至極的心情。沒有愛就無所謂恨,沒有悲也談不上喜,也許只有她的悔才是一目了然的。她可以在宮殿上縱情舞蹈,她的舞姿堪稱完美無缺,人類只有從遠處觀賞,卻無法模仿。神和人的區別就在這里,這也印證了一個道理:美只能存在于高處,可是這里還有一個真理:高處不勝寒。就像嫦娥,她終年拖著長長的、優雅的裙裾,卻不得步出廣寒宮一步。因為她已成仙,便不能像人一樣四處訴說,她的隱忍、她的沉默,金子樣可貴,但是對她自己卻沒有任何價值。只有一只跟她形影不離的白兔,能探及到她那大海般的孤寂的深度中的一半。她俯視人間、偷窺人間,我猜測,其實她最大的愿望只是成為一個普通女人,有七情六欲,有點兒反復無常,有點兒蠻橫,有點兒壞,被人恨也被人愛的女人。我們的彼岸在天上,她的彼岸卻在人間。
上帝,雖然我們看不見它的臉,卻可以感受到它的公正和威嚴。人間處處有限制,有禁忌,可是我們夢想中的自由王國也莫不如此。上帝的智慧表現于,它在送給人類無邊苦難的同時,還不忘記獻上一些短暫的撫慰和麻醉。
由是眾生仰望。
(選摘自《散文百家》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