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受活》的出版,軍旅作家閻連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要采訪和拜訪他的記者、朋友絡繹不絕。我和閻連科聊了兩個小時,他很有耐心,對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跳躍性很強的問題毫不介意,盡量說得很慢,以便我做筆記。這是一次難忘的采訪。
童年的記憶
1958年8月,閻連科出生在河南嵩縣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
對于自己的童年生活,閻連科只對兩方面印象深刻。
一是有關貧困的痛苦記憶。小時,閻連科兄妹四個人讀書,學費加在一塊要十幾塊錢。雖然只是十幾塊錢,但在那個年代,對于一個貧困家庭來說,不啻于一筆天文數字。閻連科在家是老小,他的學費大概要一塊六毛錢。每學期交學費,父親從老大開始排,老二、老三,一個個把學費交上,可每每輪到老小時就沒錢了。沒錢上學又渴望上學的閻連科,就總是在家里哭哭啼啼,想不出別的辦法的母親只好拿出一些自家產的農產品去集市賣掉換取學費。有一次母親拿出一小籃子玉米,讓閻連科自己到集市上去賣掉,以換取學費。自小就靦腆害羞的閻連科,覺得賣玉米特別丟人不愿意去,母親惱火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就提著玉米走了,半個小時后母親回來給了他一塊六毛錢學費。之所以對這個經歷記憶猶新,閻連科說大概就是母親那一個耳光讓小小年紀的他觸動較大,一下子成熟了起來,知道了讀書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從此,他變得懂事了,熱愛勞動了,星期天同父母一塊兒下地掙工分。到了假期,跟著建筑隊去搬磚、提灰做小工。
除了貧困的記憶,有關讀書的記憶也給閻連科以深刻印象。閻連科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上的小學,那時候小學一年級升二年級,二年級升三年級,都要求背誦毛主席語錄。一年級升二年級能背誦15條語錄就可以升級了,二年級升三年級要背誦30條才能升級,但如果要到升初中的話,就得會背誦全部的小紅本毛主席語錄了,還有“老三篇”和毛主席詩詞。這樣讀書,讓閻連科感覺十分美好,因為這對記憶力極好的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書背完了,還有許多時間可以自己玩。
在貧困的環境中,閻連科考進了高中,天性敏感的他開始對學校、鄉村和土地以及周圍的一切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每次想到讀完高中之后(那時沒有恢復高考),就將同父母親一樣,在黃土之上刨地與收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餓了就抬頭看天,累了就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默默無語時,心里就會生出許多失落和惆悵。就仿佛一個人被困在一處孤島之上。離開孤島走出去,成了閻連科少時最大的心事。
浸透農村血液的寫作
現在的閻連科已經寫作了30年。《堅硬如水》《日光流年》《受活》等的出版為他贏得了一定的聲譽,也讓他躋身于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之列。他的寫作,在題材上主要涉及河南農村生活和部隊生活兩大塊,在內容上都沒脫離農村,讓人感覺到農村生活的那種凝重及他對農村人勞苦命運的敬重。他的作品往往具有強烈的現實感和歷史投影,融深重的人性與哲學寓言于一體,再加上獨特的小說結構和語言,讓人耳目一新。
這一切顯然和他二十歲前的農村生活有關。
“我認為每一個人的寫作都是從他最傷痛的地方開始的,這可能也是他小說創作最好的源泉。我的傷痛在農村。我現在雖然離開了農村,但精神狀態還是農村的,寫作時的感情主要是面對鄉親們的人性和命運。我要以我的感情來寫鄉村的丑陋、淺薄、甚至仇恨。我的鄉土寫作,不是一味地懷舊,一味地給予溫情的撫慰。”
正是這種寫作態度,寫了這么多年,閻連科一直沒敢“脫離農村”,沒敢忘記“勞苦人”的命運。“我在河南農村出生成長,生活細節和人生經驗長年累月地積累,逐漸形成了我對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認識。農民是中國最大的‘勞苦群體’,他們生活的絕境,非我們所想。而我們說到他們時,又總是說他們麻木。可我們不知道,他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麻木是他們對抗苦難生活的最好武器。我的《受活》對這種麻木狀態有許多描述,我想讀者會因此對《受活》更有一種自己的體會。”
“作為一個作家,什么樣的小說我都可以寫。但是,我能寫好的小說,可能就是我現在的那些小說。母親生你下來就已經決定了你的家庭、你的地理環境、你的文化背景、你的家庭地位、經濟狀況,已經決定了你的命運。”
這就是熱愛農村的寫作。閻連科預言說他二十歲前的農村生活經歷將左右他一生的寫作。
這是一種堅定的寫作信仰。
語文教育創造力至關重要
在采訪中,我們聊起了另一個話題——中小學語文教育的問題。
閻連科的孩子去年考到上海去讀大學了,作為一個學生家長,他對當代的語文教育有著太多的認識和思考。
“我感覺我們的語文教育應該從嚴謹的教育模式中脫離出來,在我們中小學的教育體系中,理科數理化教育是注重嚴謹的邏輯的,而現在我們的語文教育也很注重這個,這對于思想正處于活躍期,還沒有定型的學生來說是很不利的,孩子的創造力和想象力往往就是這樣被抹殺的。我認為語文教育應該是和數理化教育形成互補的教育,語文教育更應強調孩子的創造力、想象力和開放活躍的思想,只有這樣,我們的基礎教育才能形成全面的教育。”
說到這里,閻連科說一次他和北大學生舉行的座談就很能說明問題。北大的學生素質很高,從學生提出的問題,就能看出他們在小說理論問題上有一定的功底,但具體到小說細節的探討上,就明顯感覺到他們的想象力普遍很貧乏,這說明他們的中小學教育,在創造力和想象力方面,是有欠缺的。
“現在的語文教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對孩子變得尊重了,我的孩子讀中學時,一個是課外作業少了,有了許多屬于自己的時間,一個是死記硬背的東西也少了,有了可喜的人性教育的一面。但這只是在城里,我去年回老家,發現鄉下的中小學學校的教育觀念還停留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水平上,父母對孩子,老師對學生,還是那種填鴨式教育,看課外書管得死死的,連《西游記》《三國演義》都不讓看。還不如我那時候,我不清楚,這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倒退。”閻連科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