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自由撰稿人,一位行吟詩人,一位自由思想家;一個頑童、騎士,一個崇尚理性、自由和富于奇思異想的人。他被稱為“文壇外的高手”,寫小說寫雜文,寫的是非常中國的內(nèi)容,但卻最先受到海外學(xué)界的認同。幽默亦帶調(diào)侃的語言,灼灼的思想與個性,他給敘事文學(xué)帶來生動和智慧的革新,而那種健康、誠實、勇敢的精神,在輕風(fēng)般自在穿行的想象力當(dāng)中燃燒著、閃耀著,每一個正常的人都無法抗拒那樣的魅力:唾棄庸常、虛假、病變的生活,轉(zhuǎn)而相信并創(chuàng)造自然而不乏幽默的歡樂。他就是深為許許多多人喜愛并懷念的作家——王小波。
(編 者)
【作家檔案】
王小波,1952年出生于北京,1968年去云南插隊,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xué)學(xué)習(xí)商業(yè)管理。1984年到1988年在美國比茲堡大學(xué)學(xué)習(xí),獲碩士學(xué)位后回國,曾任教于北京大學(xué)和中國人民大學(xué),后辭職專事寫作。1997年4月病逝于北京。其作品有《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思維的樂趣》《我的精神家園》《沉默的大多數(shù)》《黑鐵時代》《地久天長》;紀(jì)念、評論集有《浪漫騎士》《不再沉默》《王小波畫傳》等。他與人合作的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阿根廷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劇本獎,這也是目前中國作家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得的唯一最佳劇本獎。王小波被譽為中國的喬依斯兼卡夫卡,亦是唯一兩次獲得世界華語文學(xué)界的重要獎項“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大獎”的中國大陸作家。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獨特,富于想象力、幻想力之余,卻不乏理性精神。
【作品選讀】
工作與人生
王小波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活到了人生的中途,拿一日來比喻人的一生,現(xiàn)在正是中午。人在童年時從蒙眬中醒來,需要一些時間來克服清晨的軟弱,然后就要投入工作;在正午時分,他的精力最為充沛,但已隱隱感到疲憊;到了黃昏時節(jié),就要總結(jié)一日的工作,準(zhǔn)備沉入永恒的休息。按我這種說法,工作是人一生的主題。這個想法不是人人都能同意的。我知道在中國,農(nóng)村的人把生兒育女看作是一生的主題。把兒女養(yǎng)大,自己就死掉,給他們空出地方來——這是很流行的想法。在城市里則另有一種想法,但不知是不是很流行:它把取得社會地位看作一生的主題。站在北京八寶山的骨灰墻前,可以體會到這種想法。我在那里看到一位已故的大叔墓上寫著:副系主任、支部副書記、副教授、某某教研室副主任,等等。假如能把這些“副”字去掉個把,對這位大叔當(dāng)然更好一些,但這些“副”字最能證明有這樣一種想法。順便說一句,我到美國的公墓里看過,發(fā)現(xiàn)他們的墓碑上只寫兩件事:一是生卒年月,二是某年至某年服兵役。這就是說,他們以為人的一生只有這兩件事值得記述:這位上帝的子民曾經(jīng)來到塵世,以及這位公民曾去為國盡忠,寫別的都是多余的,我覺得這種想法比較質(zhì)樸……恐怕在一份青年刊物上寫這些墓前的景物是太過傷感,還是及早回到正題上來吧。
我想要把自己對人生的看法推薦給青年朋友們:人從工作中可以得到樂趣,這是一種巨大的好處。相比之下,從金錢、權(quán)力、生育子女方面可以得到的快樂,總要受到制約。舉例來說,現(xiàn)在把生育作為生活的主題,首先是不合時宜;其次,人在生育力方面比兔子大為不如,更不要說和黃花魚相比較,在這方面很難取得無窮無盡的成就。我對權(quán)力沒有興趣,對錢有一些興趣,但也不愿為它去受罪——做我想做的事(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寫小說),并且把它做好,這就是我的目標(biāo)。我想,和我志趣相投的人總不會是一個都沒有。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人在年輕時,最頭疼的一件事就是決定自己這一生要做什么。在這方面,我倒沒有什么具體的建議:干什么都可以,但最好不要寫小說,這是和我搶飯碗。當(dāng)然,假如你執(zhí)意要寫,我也沒理由反對。總而言之,干什么都是好的,但要干出個樣子來,這才是人的價值和尊嚴所在。人在工作時,不單要用到手、腿和腰,還要用腦子和自己的心胸。我總覺得國人對這后一方面不夠重視,這樣就會把工作看成是受罪。失掉了快樂最主要的源泉,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會因之變得灰暗……
人活在世上,不但有身體,還有頭腦和心胸——對此請勿從解剖學(xué)上理解。人腦是怎樣的一種東西,科學(xué)還不能說清楚。心胸是怎么回事就更難說清。對我自己來說,心胸是我在生活中想要達到的最低目標(biāo)。某件事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認為它不值得一做;某個人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覺得他不值得一交;某種生活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會以為它不值得一過。羅素先生曾言,對人來說,不加檢點的生活,確實不值得一過。我同意他的意見:不加檢點的生活,屬于不能接受的生活之一種。人必須過他可以接受的生活,這恰恰是他改變一切的動力。人有了心胸,就可以用它來改變自己的生活。
中國人喜歡接受這樣的想法:只要能活著就是好的,活成什么樣子無所謂。從一些電影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活著》《找樂》……我對這種想法是斷然地不贊成,因為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就可能活成任何一種糟糕的樣子,從而使生活本身失去意義。高尚、清潔、充滿樂趣的生活是好的,人們很容易得到共識。卑下、骯臟、貧乏的生活是不好的,這也能得到共識。但只有這兩條遠遠不夠。我以寫作為生,我知道某種文章好,也知道某種文章壞。僅知道這兩條尚不足以開始寫作。還有更加重要的一條,那就是:某種樣子的文章對我來說不可取,絕不能讓它從我筆下寫出來,冠以我的名字登在報刊上。以小喻大,這也是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
我怎樣做青年的思想工作
王小波
我有個外甥,天資聰明,雖然不甚用功,也考進了清華大學(xué)——對這件事,我是從他母系的血緣上來解釋的,作為他的舅舅之一,我就極聰明。這孩子愛好搖滾音樂,白天上課,晚上彈吉他唱歌,還聚了幾個同好,自稱是在“排演”,但使鄰居感到悲憤;這主要是因為他的吉他上有一種名為噪聲發(fā)生器的設(shè)備,可以彈出砸碎鐵鍋的聲音。要說清華的功課,可不是鬧著玩的,每逢考期臨近,他就要熬夜突擊準(zhǔn)備功課,這樣一來就找不著時間睡覺。幾個學(xué)期下來,眼見得尖嘴猴腮,兩眼烏青,瘦得可以飄起來。他還想畢業(yè)后以搖滾音樂為生。不要說他父母覺得災(zāi)禍臨門,連我都覺得玩搖滾很難成為一種可行的生活方式——除非他學(xué)會喝風(fēng)屙煙的本領(lǐng)。
作為搖滾青年,我外甥也許能找到個在酒吧里周末彈唱的機會,但也掙不著什么錢;假如吵著了酒吧的鄰居,或者遇到了要“整頓”什么,還有可能被請去蹲派出所——這種事我聽說過。此類青年常在派出所的墻根下蹲成一排,狀如在公廁里,和警察同志做輕松之調(diào)侃。當(dāng)然,最后還要家長把他們領(lǐng)出來。這孩子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姐姐、姐夫,對這種前景深感憂慮,他們是體面人,丟不起這個臉。所以長輩們常要說他幾句,但他不肯聽。最不幸的是,我竟是他的楷模之一。我可沒蹲過派出所,只不過是個自由撰稿人,但不知為什么,他覺得我的職業(yè)和搖滾青年有近似之處,口口聲聲竟說:舅舅可以理解我!因為這個緣故,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都要負起責(zé)任,勸我外甥別做搖滾樂手,按他所學(xué)的專業(yè)去做電氣工程師。雖然在家族之內(nèi),這事也屬思想工作之類。按說該從理想、道德談起,但因為在甥舅之間,就可以免掉,徑直進入主題:“小子,你爸你媽養(yǎng)你不容易。好好把書念完,找個正經(jīng)工作吧,別讓他們操心啦。”回答當(dāng)然是:他想這樣做,但辦不到。他熱愛自己的音樂。我說:有愛好,這很好。你先掙些錢來把自己養(yǎng)住,再去愛好不遲。搖滾音樂我也不懂,就聽過一個《一無所有》。歌是蠻好聽的,但就這題目而論,好像不是一種快樂的生活。我外甥馬上接上來道:舅舅,何必要快樂呢?痛苦是靈感的源泉啊。前人不是說:沒有痛苦,叫什么詩人?——我記得這是萊蒙托夫的詩句。連這話他都知道,事情看來很有點兒不妙了……
痛苦是藝術(shù)的源泉,這似乎無法辯駁:在舞臺上,人們唱的是《黃土高坡》《一無所有》,在銀幕上,看到的是《老井》《菊豆》《秋菊打官司》。不但中國,外國也是如此,就說音樂吧,柴科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是千古絕唱,據(jù)說素材是俄羅斯民歌《小伊萬》,那也是人民痛苦的心聲。美國女歌星瑪瑞·凱瑞,以黑人靈歌的風(fēng)格演唱,這可是當(dāng)年黑奴們唱的歌……照此看來,我外甥決心選擇一種痛苦的生活方式,以此凈化靈魂,達到藝術(shù)的高峰,該是正確的了。但我偏說他不正確,因為他是我外甥,我對我姐姐總要有個交代。因此我說:不錯,痛苦是藝術(shù)的源泉;但也不必是你的痛苦……柴科夫斯基自己可不是小伊萬;瑪瑞·凱瑞也沒在南方的種植園里收過棉花;唱《黃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寶氣;演秋菊的卸了妝一點都不悲慘,她有的是錢……聽說她還想嫁個大款。這種種事實說明了一個真理:別人的痛苦才是你藝術(shù)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會成為別人的藝術(shù)源泉。因為我外甥是個聰明孩子,他馬上就想到了,雖然開掘出藝術(shù)的源泉,卻不是自己的,這不合算——雖然我自己并不真這么想,但我把外甥說服了。他同意好好念書,畢業(yè)以后不搞搖滾,進公司去掙大錢。
取得了這個成功之后,這幾天我正在飄飄然,覺得有了一技之長。誰家有不聽話的孩子都可以交給我說服,我也準(zhǔn)備收點兒費,除寫作之外,開辟個第二職業(yè)——職業(yè)思想工作者。但本文的目的卻不是吹噓我有這種本領(lǐng),給自己作廣告。而是要說明,思想工作有各種各樣的做法。本文所示就是其中的一種:把正面說服和黑色幽默結(jié)合起來,馬上就開辟了一片新天地……
【超級鏈接】
王小波經(jīng)典語錄
◆我認為低智、偏執(zhí)、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當(dāng)然我不想把這個標(biāo)準(zhǔn)推薦給別人,但我認為,聰明、達觀、多知的人,比之別樣的人更堪信任。
◆在冥想中長大以后,我開始喜歡詩。我讀過很多詩,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詩。好詩描述過的事情各不相同,韻律也變化無常,但是都有一點相同的東西。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像來自星星……真希望能永遠讀下去,打破這個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寫這樣的詩。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
◆假如這世上沒有有趣的事我情愿不活。有趣是一個開放的空間,一直伸往未知的領(lǐng)域,無趣是個封閉的空間,其中的一切我們?nèi)级炷茉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