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化進程中的鄉土書寫

2000年以來，在都市化的進程中，當下小說的鄉土書寫發生了變化。本文以《狼圖騰》、《婦女閑聊錄》兩部廣受關注的長篇小說為例對這一變化作出分析，并指出鄉土書寫的兩種不同趨向及其局限性。

一

當我們把草原作為寬泛意義上的人類的原鄉時，姜戎的《狼圖騰》的鄉土書寫便具有其獨到的特點，它運用啟蒙和生態的視角來書寫草根與大地，尋找與大地相連的生命之氣，發掘與草根相依的信仰之門，并對一個無法挽回的消逝的精氣神發出悠長的嘆息。

小說以大量的篇幅描述狼與人的戰斗，這些戰斗殘酷、血腥，反過來又磨礪了人的精神、意志，增長了人的聰明才智。小說也通過傳說寫出了狼是草原人的祖先、圖騰，人的狼性精神與狼的血緣關系。狼是草原人的生命的象征，草原的風俗天葬，就是讓狼吃掉死人的身體，這樣人的靈魂就能進入騰格里的天。由于“文革”時期軍團剿滅狼的行動、農耕文化方式的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市場經濟觀念的滲入等導致狼的滅絕，草原人生活方式也隨之發生變化。隨著狼的消失，草原種族的狼性、血性逐漸消失或弱化，草原也就逐漸退化。草原人們的那種隨季節遷徙的，自由博大的，尋找水草與大地宇宙之氣相連的，豪放英勇的游牧生活與精神品格發生了變化，他們開始斬斷與大地之氣的聯系，在草原上做磚瓦房過定居生活，并且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做生意、騎摩托放牧、圈養羊，“廣袤的額侖到處都布滿了水泥樁柱和鐵絲網……牧區的草場和牲畜承包到戶以后……每個草庫侖中間都蓋有三四間紅磚瓦房和接羔棚圈。”這時的草原已逐漸萎縮，被各種障礙物所羈絆，再也沒有那種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感覺。新一代草原人都想過都市化的生活，他們想買汽車、摩托、蓋磚瓦房子，不顧草原的實際養羊。小說最后以一個與草原的生命融為一體的，將草原的神話、傳說、傳奇、民族的秘史集于一身的畢格利老人的死來象征一個歷史的終結——一個古老的生活方式和信念的終結。

小說采用知青的眼光敘述了知青的“懷鄉夢”(小說的主要人物陳陣、楊克是知青，作者亦是知青，現在北京工作)。知青離開草原回到城市其實就說明了他們放棄非現代化的草原生活方式而去追尋都市化的人生。因此，這里的尋夢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并非真正的心靈持守，也沒有貼近草原的本根。因此，夢是破碎的，精神無所皈依。

這種知青眼光帶有較強的國民性批判色彩。在他看來，儒家文化浸蘊的漢族是羊性民族，游牧文化所孕育的是狼性民族。作者批判了羊性文化。但這種對國民性的思考并沒有超出“五四”。 小說沒有很好地把歷史、傳說、故事、現代化、當下生存困境、哲學意蘊融為一體，文本有許多裂隙。把草原生活方式的變化歸結為漢人現代文化(如承包等)的強加也失之片面。這實際上涉及到如何看待現代化對草原幾千年生活方式的影響問題。固守原有的生活方式可行嗎?實行非游牧生活甚至都市化生活可能嗎?草原民族該怎么辦?中國傳統儒家、道家、釋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并不能解決草原問題。草原、狼、人并不是合一而是互相生發、激蕩，是生命的流傳與回歸。

二

林白的《婦女閑聊錄》體現了鄉土書寫的另一趨向。林白回到古老的書寫傳統，從“街談巷語”、“芻蕘狂夫之議”中發掘小說的鄉土民間精神，確立小說寫作的民間資源。她在《婦女閑聊錄》的后記——《世界如此遼闊》中談到自己的寫作源自民間的世俗生活與方音，“忽然有一天我會聽到別人的聲音，人世的一切會從這個聲音中洶涌而來，帶著世俗生活的全部聲色與熱鬧……是真人的聲音，是口語”。她用閑聊者農村婦女木珍的視角、方言口語構筑了一個“木聊林聽”的世界。閑聊者(講述者)是農村婦女“木珍”，因此，文本放棄了文人視角，采取平民眼光，解構了知識分子的精英立場、救世觀念、意識形態、反思批判意識等，而是基于生活、生命本身，這與《阿Q正傳》、《故鄉》等鄉土小說有很大的差異，也與構筑“湘西神話”的沈從文的小說大不相同。在這個聽的世界里，浠水的方言口語“嘎姑、瘌痢、蠟燭姑、潤得、苕、一點苗沒有、捂飯、做俏、在哪嚇、捉錯、‘花兒，你這個死伢，你這個殺肉的，多大宴晝了，還不起來’”有其特殊的意義。它對人的生理缺陷、心理特點、語氣狀貌以及地域文化與自然物、自然現象、身邊之物和人之間的關系作出了形象的模擬。它還展示了王榨村瑣碎的日常生活以及村里的各種風俗習慣等。民間的唱戲、廟會等廣場文化是鄉村人的精神生活，傳統文化的流傳，一種古老觀念的延續。民間的臟話、俏皮話，還有鬧婚儀式等笑謔文化是鄉民的言語狂歡和尋歡作樂。這些習俗還包括農村的過鬼節(泡飯等，三月三，鬼上山)和“過陰”(人在迷狂狀態下的通神行為)等，它們都是村民一代一代曾經、現在依然沉浸其中的生活。這無法用科學的觀念加以批駁，可能是鄉村中還存留的一種宗教信仰，在他們看來，鬼神與人的生活本來就是融合在一起的。隨著都市化的進程，鄉土的生活習俗已離我們越來越遠。在我們這些文化人看來，似乎他們的生活愚昧、落后，但是在鄉民的眼中，生活就是這樣，也理所當然地這樣生活。這種生活沒有個體化，所有的個人的生活都是屬于全村的生活，集體的生活。這里的生活并非封閉的，而是流動的開放的。既有城市物質、精神生活的吸引而帶來的鄉村的變化，如鄉民到城市打工、修表、裝修、做二奶、當雞、做生意等，又有城市時尚的滲入而導致的鄉村精神面貌的變化，如鄉民的衣著打扮等生活方式對城市亦步亦趨。

《婦女閑聊錄》還運用“狂歡式”的敘事方法表現鄉村的物質和肉體生活，尤其集中于敘述身體本身、飲食、排泄、性生活。如“第十七段，跟別的女人睡覺還告訴自己老婆。”林白在這里的書寫策略在于對鄉村生活的去秩序化、去意識形態化、去道德化，強調生活或生命的日常性、鄙俗化。這里的狂歡還體現在語言層面。文本中大量的罵人話、臟話通過貶低被罵者，將其發落到身體下部去，發落到生育、生殖器官部位，尋找一種粗野的快感。小說花了許多筆墨談論所謂縱欲、男女間的風流韻事，但這并非知識分子所謂的解放，女性意識的覺醒，傳統文化的顛覆，而是鄉民本來如此的平實的生活，是生活的流傳，千百代都這樣的生活。

“道聽途說者”，“閭里小知者”，記錄者，即文本中潛在的聽眾。這個聽眾記錄者作出了某些虛構(如對人名等)、加工(放棄某些方言中的古義，采用普通話或書面語)并且對自己的身份位置作出了調整，以便閑聊者木珍去掉由于身份文化等差異形成的心理距離，而是任性而談，無所隔閡，這樣講述者和聽者隨著講述的展開產生一種內心的對話。也就是說，記錄者經過了自己身份和精神世界的轉化，以便對此前的自我(幽閉的自我，深層意識的自我，基于女性意識的自我)作出反思與超越，重新恢復生命與大地宇宙的聯系，就像作家所說：“我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從紙上解救出來，還給自己以活潑的生命”，“想要給自己的生命以某種沖擊，在人生的中途，帶給自己另一種震蕩”。這部作品是林自從北京調到武漢后人生的一次轉變的結晶，是對新的可能性空間所作的一次開拓。因此該作品對于她意義重大。

林白在后記《世界如此遼闊》中談到自己寫作的轉向：“它有著另一種文學倫理和另一種小說觀”，但這種轉向在我看來異常艱難。林白并沒有尋找到一種在城市化的進程中書寫鄉土變動的寫作模式。她沒有處理好文學與當下現實生活的關系，對人的道德觀念、土地的看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的精神生活以及鄉村中存在的價值混亂現象等并未作出深入的揭示。另外，非浠水人用浠水方言進行寫作能走多遠?而且這個方言或方音有其特殊意義的聽的世界限定了讀者范圍，即必須是理想的浠水讀者才能體味其中的文化蘊涵和文學意味，純粹的讀者很難進入這個世界。最后，作家在超越的同時又如何保持以前的“女性意識”，也就是說，如何立足于女性或婦女，而又不斷地把女性意識的自我延伸到民間、大地、宇宙之中，這也對作家的一個考驗。

都市化浪潮對鄉土產生的影響要求作家敢于正視都市化和現代化浪潮遮蔽下的一些區域里的真實的鄉土景觀和人們的生活方式；敢于對所謂的“傳統／現代，野蠻／文明，落后／進步”等啟蒙話語進行反思和批判，重新引人大地、宇宙等生態因素展開對鄉土的思考，超越以人類利益為根本尺度的人類中心主義，超越以人類的尊嚴、權利、自由和發展為核心思想的人本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價值觀，不再以人的角度而是以生態整體利益的角度認識世界。土地如今成為鄉村人的障礙，沒有多少人愿意種地，廝守土地。要致富只有外出打工，這在年輕一代非常明顯，他們更愿意羈留城市而不是精神貧瘠的鄉村。現實的鄉土，其實也是雙重的他者，在一些都市人看來，是所謂的鄉愁，在鄉村人看來，鄉村的傳統、鄉土的一切都在瓦解，消失。面對這樣的狀況，敘事者對鄉土采取的立場究竟是皈依、逃遁還是批判，是寫出鄉村的大變動還是寫出鄉村的想象世界，這都是當下鄉土小說走出困境所必須反思的問題。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