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中國鄉村充滿了錯綜復雜的矛盾現象。一方面,近二十多年來農村收入有相當程度的提高;另一方面,農村和城市差距越拉越大。一方面,農村出現了不少新興富戶;另一方面,貧窮的困難戶比比皆是。一方面,部分地區許多村莊顯示出可觀的經濟發展;另一方面,許多村莊經濟反而倒退,同時人際關系、社區共同體又明顯衰敗。一方面,產業化了的農業企業其勞動生產率顯著提高;另一方面,家庭農場的勞動生產率相對停滯。一方面,部分地區鄉村工業高度發展;另一方面,鄉村工業增長率又明顯降低,環境污染也越來越嚴重。一方面,中央政府的威信(在全世界注目的國民經濟發展成績上)顯著上升;另一方面,地方政府的威信普遍下降。諸如此類的矛盾現象使大家感到困惑,無論從現存什么理論觀點來觀察,都會感到與實際若即若離。高等院校里在讀的農村子弟,正因為熟知其中的多重多層復雜矛盾,更加深深感到困惑和憂慮。本文試圖從歷史角度就當前的鄉村問題做出一些分析,重點在經濟,兼及社會與國家政權。其中一個核心問題就是今日該怎樣理解數個世紀以來的農業過密化問題。
從當前的根本事實出發
中國鄉村今日的最基本事實之一是勞動力大量外流。二○○三年底“離土離鄉”的農民工共約一億人(0.98億)。另外,“離土不離鄉”,就業于鄉鎮企業的也共約一億人。這樣,在共約五億(4.90億)“鄉村從業人員”中,約有二億(40%)從事非農業,三億(3.13億)從事農業[農業及非農業從業人員的數字比較確切,得自《中國農村統計年鑒》(以下簡稱《農鑒》)二○○四,31頁]。離土離鄉農民工的數目,根據二○○○年人口普查,是0.8億;其后根據農業部調查,二○○二年是0.95億,二○○三年0.98億——見張曉山:《析我國“民工荒”問題》,載《中國青年報》二○○四年十月十九日;陸學藝:《農民工要從根本上治理》,二○○五年版)。
我們可以先從農民工的數量來認識這個問題:以全國七十萬個(行政)村來計算,二億農民工相當于平均每村七百勞動力中將近三百個脫離農業(《農鑒》,31頁)。當然,非農勞動力不是平均分配于所有的村莊而是集中于部分地區,因為鄉鎮企業比較集中于東部沿海以及城郊地區(在工業化和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區,例如珠江三角洲和長江三角洲,已有相當比例的農戶不再從事農業,把土地轉包給外地人耕種),而離土離鄉的農民工則更多來自中部地帶。無論如何,全國很大部分農村已是“半工半耕”的村莊。雖然如此,在農村所有勞動力中,仍然有60%是純粹從事農業的(“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結構研究”課題組抽樣調查得出的是58%只從事農業,16%非農業,15%兩者兼之,10%沒有從業——見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流動》,二○○四年版:308—309頁)。
今日的家庭農場差不多都是很小規模的農場。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字,二○○三年人均分配土地是2.4(播種)畝,戶均9.2畝,勞均(實際務農勞動力)7.3畝(《農鑒》,31、135頁)。這當然只是一個平均數字,忽略了各地區間的差異。出來打工人數較多的湘、鄂、皖、川等省的數字是:湖南2.1畝/人、湖北2.7畝/人、安徽2.7畝/人、四川2.0畝/人(《農鑒》,33、139頁)。
此外,總播種面積的約三分之二(2.3億畝中的1.5億畝)是糧食作物(《農鑒》,135),而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字,二○○三年鄉村每個農業勞動力平均所產的1362公斤糧食之中,只有18%(294公斤)是出賣的,其他都由農戶自家消費(《農鑒》,502—503頁)。也就是說,今日的種植業中,口糧種植占去共約一半。
在這樣的農場上“就業”的勞動力一般每年平均只投入相當于一百三十天的全天勞動,其中八十天種植(11天/畝,“三種糧食平均”),另加五十天種蔬菜、養豬和養雞(種蔬菜0.6畝三十五日、養豬1頭十二日,養雞15只三日)(《農鑒》,148、261、276—277、278頁)。這些勞動力的投入,盡管實際上不是像城市上班那樣集中在這一百三十天內,而是分散于更多的日數,但是在家只從事農業的勞動力,可以說一般不是全“就業”的,而是“半就業”的。(當然,如果在家的農業勞動力不止一人,而戶均只有九個播種畝,那么一個勞動力種植的面積就更少了,其就業比例相應也就更低。)因此也可以說,今日的農業中存在著龐大的不充分就業,或“隱性失業”。
眾所周知,農業從業人員的收入一般很低。根據統計局的數字,二○○三年務農的每個勞動力在種植業和飼養業上投入的勞動,其日平均“用工作價”是11元/日。以此計算,一個這樣半就業的勞動力在自家的家庭農場上一般每年可以凈掙約1430元,也就是說約120元/月。一個常住農村從業人員的非農工資收入基本相同,二○○三年是1344元/年(《農鑒》,289頁)。?這樣的收入水平乃是“離土離鄉”農民工外流到城市打工的最基本動因。出外打工的收入雖然不高,但是要比在家庭農場或鄉鎮企業工作高出好幾倍(當然,花費也相對高)。反過來說,低收入的種植勞動(和低工資的鄉鎮企業)也是離土離鄉農民工工資相對低的基本原因,因為農村充滿了更多愿意為這種相對低的報酬而出外打工的勞動力。在供過于求的大環境下,今日的“離土離鄉”農民工的工資被壓到推、拉交叉的最低點。
我們也許可以想象,如果農村每個務農勞動力能夠種植一倍于現在的播種面積(部分非農就業高度發達地區其實已經具備這樣的土地條件),也就是說播種面積提高到勞均十四畝,每年勞動日數相應提高,這樣,即使沒有任何規模效益,半就業型的勞動就會變成接近全就業型的勞動,其年收入立刻就可以因此相應提高。同時,種植十四畝可以免去過密型經營的低效率,并應具有規模效益的多種可能。現存統計指標沒有區別適度規模種植和口糧地型種植,但是,以規模養豬和農戶散養豬為例,前者勞動生產率明顯高于后者,每頭豬所需工數的比例是一比三,每勞動日的凈產值的比例是二比一,統計局得出的數目是二○○二年三十二元對十四元(《農鑒》,276—277頁)。一個家庭農場如果能夠摻入較高價值的專業性生產,并且能夠在大市場前適當維護自己的利益(而不是被商人或資本家占去絕大部分),應當可以達到更高的收入。那樣,部分的農村青、壯年勞動力不一定會像今日這樣全部外流(我們這里還沒有考慮到稅費的減免以及農產品價格的可能調整)。
歷史回顧和經濟分析
長期的人口壓力是今日的低報酬、半就業型種植業的主要原因,在幾次的歷史性大轉變中都沒有得到解決。首先是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中的現代生產要素(農業機械、科學選種、化肥等)的投入于農業。在發達國家中,這樣的農業現代化帶來了勞動生產率和收入的顯著提高。譬如日本,這些投入是在農村人口基本沒有增加的歷史情況之下實現的。當時因為城市工業蓬勃發展,吸收了相當部分農村人口,因此,農村人口基本穩定,農村勞動力得以吸取現代投入所賦予的產出上的提高,也因此能夠實現農村勞動生產率和收入的提高。但是,在中國,在這些投入實現的同時,“第一產業就業人員”增加了將近70%(從一九五二年的1.73個億到一九八○年的2.91個億,《農鑒》,120頁)。加上集體化下婦女勞動力的動員以及每年勞動日數的提高,大規模的勞動力增加決定了中國的農業現代化的模式:依賴原來勞動量的約四倍的投入,伴隨現代生產要素的投入,在已經是相當高糧食總產量的出發點上進一步把產出提高了約三倍。這是可觀的成績,但是,每勞動日的報酬不僅沒有提高,實際上是降低了(D.Perkins and S.Yusuf,Rural Development in China,1984;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中華書局二○○○年版,441頁)。
其后,八十年代蓬勃的鄉村工業化,截至一九八九年吸收了將近一億的(離土不離鄉的)勞動力(0.94億,《農鑒》,123頁),再一次帶來了可能提高農村勞動生產率和報酬的機會。但是,農村的勞動力是如此的豐富,當時自然增長率又仍然是如此之高,“鄉村農、林、牧、漁”從業人員在十年鄉村工業化之后仍然從一九八○年的2.98億增加到3.24億。(鄉村人口則從8.1億增加到8.8億,鄉村總從業人員數從3.18億增加到4.09億。)勞均耕地因此非但沒有增加,反而遞減(同上,473—474頁)。
其后,九十年代至今,中國大規模參與國際市場,全球資本大規模進入,城市經濟大幅度增長,又吸收了約一億(離土離鄉的)農民工,再次提供了農業勞動生產率發展的機會和可能,但是鄉村農業從業人員數只有少量的遞減,從一九八九年的3.24億到二○○三年的3.13億(同上,474頁)。中國勞動力人數及其自然增長率是如此的龐大,以致改革以來將近三十年之中所發展起來的驚人的非農業就業總的來說仍然少于農村自然增長的數量。這就是今日勞均仍然只有七(播種)畝的基本原因。當然,近年來地方官員大規模侵奪征占城郊農民承包地,達到1.5億畝、涉及九千萬人的幅度,也是個不容忽視的因素(陸學藝:《中國三農問題的由來和發展前景》,二○○五年版)。
勞均土地當然不能完全解釋今日的小規模經營,因為它有其制度性因素。在全國農業非集體化的過程中,本來具有其他的制度性可能。一個可能是從計劃經濟下的強制性的集體制度轉向市場經濟下的自愿性的合作經營,借此建立規模經營。另一個可能是從集體所有制轉向完全的私有制,任由人們自由買賣土地,由此形成一部分的規模經營(以及伴之而來的農業雇工和貧富不均)。但是,中央政府做出的抉擇是兩者之間的責任制,在不允許耕地買賣的原則下,平均分配耕地的使用權,因此形成了今日的人均2.4播種畝、戶均9畝、勞均7畝的局面。此外,國家強制性地實行城鄉二元化的戶籍制度,也是這個制度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
上述是比較明顯的制度性因素,但是此外還有另一個不甚明顯的組織性因素。今日的小農農戶,仍然(正如恰亞諾夫多年前指出的那樣,見《農民經濟組織》,中央編譯社一九九六年版)既是一個生產單位也是一個消費單位。同時,它的勞動力是既定的。因此,它會做出一個資本主義生產單位所不會做出的抉擇,會愿意為(低于市場工資報酬的)自家消費之用而種植口糧/承包地,它會(像過去那樣)為了增加家庭的收入而結合主業和副業,結合主要勞動力和輔助性勞動力的使用。過去種植業是主業,在農村打短工或在家紡紗織布(或繅絲)是副業。今日半工半耕的農戶則以城市打工為主(要收入來源),家庭種植為副。今日中國的半無產化了的農戶之同時從事(半就業型)種植業和城市(鎮)打工既是出于這種農戶經濟單位的組織性邏輯,也是出于國家政策性抉擇的原因。
問題是這樣的制度化了的生產方式極其容易僵化。對從事這樣生產的農戶來講,他們覺得別無選擇,大家緊緊抓住自己認為是應得的承包地(和自留地)使用權用來補助自己非農業的收入。首先以為這個制度是公平的,因為全村其他人都處于同樣的狀況并且也都這么想。同時,有一定的經濟考慮,口糧地等于是一種社會保障,或者說是經濟保險,因為如果一旦在城市失業,起碼還有家可歸,有地可糊口。另外,即使想種更多的土地,首先是不容易租種別人的責任地,而且凈收入已經這么低,再加上租費也實在是劃不來。此外,哪怕有意在土地上做進一步的投入來種植價值較高的作物或進行多種經營,但是籌資無門,銀行不貸款,而私家貸款的利息又普遍起碼要求每月百分之一、每年百分之十二,是農產品所不大可能達到的資本回報率。從政府的角度來考慮,用這樣的勞動力來維持農產品生產是最最廉價、最最“經濟”的辦法。它也是目前容忍、掩蓋農業從業人員中一半勞動力的隱性失業的一個方法。城市的普通老百姓一般也認可這個制度,因為這樣可以在各種消費需要的壓力之下維持農產品的較低價格。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多種利益集團所愿意維持的制度,哪怕它是個低報酬的農業生產制度。
過去的“男耕女織”是個非常牢固的經濟體;今日已經形成了一個可能同樣牢固的半工半耕的經濟體。我們也許可以把這個狀態稱為僵化了的過密型農業經營。同時,因為它是個被國家政權制度化了的東西,也許更應該稱作“制度化了的過密型農業”。
這里應該說明,這個制度的生產邏輯和我過去強調的近五六百年以來農業的“內卷化”或“過密化”有相似之處,也有一定的不同。明清以來的江南和華北地區的“內卷化”主要有幾種表現。首先是高密度勞動力投入下的勞動日邊際報酬的遞減,譬如從糧食種植轉到(棉)花—紗—布生產,以每畝地十二到十八倍的勞動投入換取遠遠不到那樣倍數的收入[二十天種植、一百六十一天紡紗織布(江南地區畝產三十斤皮棉,可以織二十三匹布,每匹紡紗四天,織布一天,彈花及上漿等二天,共七天),相對于水稻的十至十五天/畝](黃宗智:《發展還是內卷:十八世紀英國與中國》,載《歷史研究》,二○○二,四;《續論十八世紀英國與中國》,載《中國經濟史究》,二○○四,二)。華北同樣,而江南則另有從糧食轉到蠶桑種植的形式,以九倍的勞動力投入換取三四倍的凈收入。另外是華北地區“經營式農場”(江南基本沒有)和家庭農場的不同:前者(因為可以適當調整勞動量)每勞動力種植約二十五畝,后者則(因為其既定勞動力相對過剩)只種十來畝(黃宗智:《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華書局二○○○年版,第九章)。后者畝產量僅略高于前者,但不到種植面積差距的幅度。最后,兩地農戶都種植相當比例的(自家消費的)口糧,那是在缺乏適度規模的多種經營所賦予的穩定性的情況下對付市場價格波動的風險的策略。
在今日的制度化了的口糧地種植中,類似現象仍然可見。我們沒有使用雇工的農場的數字,但是以國營農場的數字和家庭農場對比,前者勞均(每職工)種植二十(播種)畝,后者七畝。前者畝產量確實較低,二○○三年產糧食281公斤,后者則293公斤,但差別遠少于勞均種植地差別的將近三比一的比例(《農鑒》,486、491、507頁)。后者承受的人口壓力非常明顯,體現于極小規模的經營。當然,解放前以及集體化時期那種以極高的單位面積勞動投入換取極低的邊際報酬的現象已不很顯著,因為人們在收入提高和機械與化肥大量使用的情況下,已經形成了和過去不同的收益預期和辛苦觀念(勞動投入量可以理解為兩者的均衡)。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嚴酷生存壓力下,辛苦度的考慮不那么明顯,但今日已經變成決定勞動投入與否的顯著因素。過密的事實今日主要體現于農業從業人員的休閑時間(亦即隱性失業)。另外是像上世紀三十年代一樣的口糧種植,主要為自家消費,同樣是出于缺乏多種經營的穩定性下應付市場風險的行為。
整個半工半耕制度的邏輯是:人多地少的過密型農業因收入不足而迫使人們外出打工,而外出打臨時工的風險又反過來迫使人們依賴家里的小規模口糧地作為保險。這樣,就使過密型小規模、低報酬的農業制度和惡性的臨時工制度緊緊地卷在一起。正是這個制度替代了原來的集體生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