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嚴格建設起來的,還是有自身的生命,一直都是城市學爭吵不休的話題。且不論這個話題是否具有客觀性,但至少它涉及到看待城市的不同立場。法國的城市社會學家列斐伏爾顯然愿意從一個更廣泛的角度,比如說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來認識城市生長的問題。在他看來,城市只生產一種東西,那就是它自己的空間。他說:“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種與之相關的生產方式,包括那些通常意義上被我們所理解的社會,都生產一種空間,它自己的空間。”(《空間的生產》,亨利·列斐伏爾著,33頁,布萊克威爾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列斐伏爾進一步強調說:“城市有它自身的實踐:它塑造自己,其空間恰如其分。”列斐伏爾的這個強調非常重要,它說明城市空間之所以呈現出復雜的面貌,是因為城市和一種政治與經濟的生態密切相關。列斐伏爾認定,城市空間有其獨特的生命力,他稱之為“空間的社會生產”。
“空間的社會生產”是一個政治經濟學的概念,表明城市生長過程也是政治與經濟空間形成的過程。同時,這一概念還表明,城市生長并不完全按照人們所預期的方式,尤其不完全按照城市權力者們的偉大意圖來呈現自身。我幾乎可以肯定,任何一座城市的權力者們,他們無一例外地希望城市能夠按照預期的規劃,干凈利索地“穿衣戴帽”,徹底快捷地“小區化”或“園林化”。在他們看來,我們的城市到處都充滿著令人矚目的違章現象,到處都存在著讓美好城市難堪的地表瘡疤。所以,和“違章”斗爭,是城市建設的一大任務。
這說明,“違章”是城市權力者們努力掃除的對象。從現實來說,“違章”使城市變得不美觀;從政績來說,“違章”毀壞了此類工程的壯觀形象。
當然,人們有權利去問一個問題:什么叫做“違章”?
顧名思義,所謂“違章”指的是那些違反了城市建設的相關規定、自己胡亂建造起來的樓房甚至小區。一座城市,如果全都被這些“違章”所堆砌,城市大概就不能叫城市了。城市的歷史也告訴我們,統治者一開始在修建城市時,就已經規定好了各種空間的等級布局,任何違反這空間等級布局的行為,一定會受到嚴厲的制裁。從這個意義來說,反對“違章”的斗爭,在城市一誕生的時候,就已經存在著了。
但是,這只是一種符合城市權力者們的說法。他們建造城市,首先要體現自己的權力意志。可問題是,他們的意志就沒有違章了嗎?權力在建造城市時,難道就真的遵從“天命”,自然而然地獲得了“合法”的地位?既然城市一開始就是按照權力意志來建造的,又有誰能夠論證這建造城市的權力意志是不違章的呢?城市既是權力的象征,也是權力的器物,所以它的布局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讓空間從自然狀態轉變為支配與被支配的等級狀態。毫無疑問,這是所有城市建設的邏輯起點。這也就意味著,城市空間一開始就是在改變自然空間的狀態中自己生產自己的。不管我們有多少種理論來論證城市布局的合理性,城市空間的權力性質注定它一開始就是反自然的,反對自然空間所呈現的均質與散亂。
權力空間一開始就把人們分為不同的等級,并規定好了他們的行為模式與活動地域。權力塑造下的城市也把城市人分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并把這種區分合法化。城市人之間的斗爭于是往往表現為統治者龐大的空間與被統治者狹小的空間之間的微妙競爭。統治者不斷地在可能的條件下改變自然空間的性質,而被統治者則幾乎出自本能在嘗試擴張自己可能的居住與活動空間。也就是說,統治者以違背自然來為空間立法,而被統治者則一直不斷地用各種方式違章,從而讓城市呈現出另一種面貌。
城市等級空間之間巨大的反差和相互擠壓,說明城市一開始就存在著“合法”與“違章”:一方面是權力對自然空間的改造,另一方面則是狹窄與偉大的對峙。對自然的“違章”成為城市立法的依據,而對城市立法的“違章”則構成了城市生態復雜化的根源。這說明,那些反對“違章”的城市權力者們,他們其實也是“違章”的始作俑者。顯然,城市發展的歷史真相是,城市是在“違章”與“合法”的雙重變奏中生長起來的。換句話說,正是在“違章”與“合法”的雙重變奏中,城市獲得了屬于自身、因而也屬于它的所有居住者利益的空間屬性。城市按照居住在不同空間中的不同利益集團的博弈來塑造自身,建設自身。所以,城市在理性的外表下,總是頑強地呈現出它的非理性來。
這種城市生長的傳統,仍然構成今天城市生長的基礎。
一般而言,那些處于底層的城市人,他們的“違章”幾乎是迫不得已的,同時又充滿著奇異的創造力。他們的“違章”既半遮半掩又隨處可見,并且總是從內向外一點一滴地擴張,表現為一種不顧及外表的空間蠶食。這種方式在舊城區存留下大量的例證,生動地為城市的生長提供了不可思議的證據。
和可憐的空間蠶食相對照的是對空間利益的大規模的重新分配。人們把這種重新分配稱之為“舊城改造”,并上升到象征領域,從而涉及到采用一種什么樣的方式或風格去書寫“偉大城市”的政治目標。可惜,“偉大城市”的豪華外表無一例外都和對“現代化”的可憐想象相聯系,從而制造出千篇一律的城市外觀。
問題在于,我們總是指責空間蠶食這種“違章”,看到這種“違章”對城市外觀的破壞,比如說對城中村的責難,以為它是“偉大城市”的地表瘡疤,是城市藏污納垢的可怕場所,卻偏偏忘記了空間利益重新分配中的一連串惡果。大量的爛尾樓正是這種惡果中的一種,它聳立在城市關鍵的節點上,成為空間利益擴張的一個恰當說明。
這表明,我們的城市一方面在去除“違章”,另一方面卻在制造“違章”。固然,城市底層幾乎憑著本能去擴展自己的空間,創造著令人難以想象的空間蠶食與生長方式。然而,城市高層其實也一樣,他們通過強行拆遷和資金運作,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把一片片的舊城區改裝為潔凈的“現代化小區”。沒有誰指責他們的“違章”,因為只要拆成了,蓋成了,人住進去了,就一定是合法的。這說明,“違章”和“合法”是兩個不斷變動詞義的概念,并隨時按照權力意志的需要來命名它的所指。
因此,全部的問題在于:城市歷史表明,一座城市之所以能夠用“生長”這么一個生物學概念來描述,是有其道理的。城市發展正是在空間利益不斷瓜分之下,走著一條自己的道路。我的意思是說,正是對“違章”與“合法”的交替使用,正是此時違章而彼時不違章,或者相反,彼時違章而此時不違章的歷史性置換,正是對城市制度的不斷修訂、城市不同階層的歷史性變換、城市權力的經常性轉移,使城市成長為一個活生生的、因而是現實的生命體。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社會生產”,理所當然包括了對“違章”與“合法”的雙重認識。這說明,“違章”也是一種現實的社會生產,一種潛在的生產之道。“違章”是那些違章者生存和發展的絕妙捷徑,更是攫取權力的特殊飛地。
一座城市的發展,說來說去,就是如何使“違章”合法化、同時又使“合法”變成違章的歷史過程。有時,利益在這過程中被出賣、被透支、被玩弄;有時,利益在這過程中轉變成貨真價實的權力所得。于是違章就成了一種動力,推動著城市的無序化進程,并和有序化一起上演了一出奇妙的雙簧戲。
所有關于城市建設的話題,其實就是從“違章”這個詞義的變遷中開始的,是從隱藏在這個變遷背后的利益走向開始的。從這個意義來看,“違章”就成了城市發展的一個隱喻,成了說明空間的社會生產的一個關鍵詞,述說著城市自身的生命。“違章”成了今天中國城市超豪華發展的不太漂亮的注腳。
今天,中國城市的發展呈現了一種讓人迷惑的獨特性。就發展而言,中國城市化的進程,不管在速度上還是規模上,可能都是世界第一的。就外表而言,中國城市的雜亂面貌和幾乎沒有邏輯性的風格與樣式的拼合特征,也可能是舉世無雙的。如果不是庫哈斯在《大躍進》一書中認為廣東珠三角的雜亂就是其風格原點的話,大概那些飽受現代主義建設風格熏陶的建筑家們,仍然會心急如焚,罵不絕口。
但是,更重要的問題還不在這里。新一輪的城市化浪潮所掩蓋的是空間重新分配所帶來的巨額利潤,以及這巨額利潤的真正流向。那些“純建筑主義”者們只盯著珠三角亂七八糟的風格拼湊說三道四,而可憐的“城市理想主義”者也只會從“時代精神”的角度對此大加撻伐,反倒記者出生的庫哈斯卻是個明白人,透徹地了解其中的緣由。他不僅把一個讓建筑界瞠目結舌的奇異怪形送給了中央電視臺,還把一整套支持混亂現象的理論,以“后現代”之名(正確來講應該叫“庫哈斯主義”)送給了新一代中國的建筑新銳們。
至少不能說庫哈斯是錯的,有一點他看得非常明白,那就是在一個利益大規模重新分配的新的經濟改革的權力格局中,混亂絕對不等于非理性,恰恰相反,是理性選擇了表面的混亂。也就是說,在珠三角、長三角以及中國所有大中型城市所體現的,其實是一種表面看似混亂、實質并不混亂,甚至是精于計算的經濟理性原則。
這是一種什么原則?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合法”化的“違章”原則。這說明,“違章”就隱藏在“合法”之中,從而讓空間得以依據利益的新格局來獲得新的定義。其標志有兩個,一個是規劃紅線,另一個是大規模的城區拆遷。紅線是規劃的象征,它體現了城市權力者們的意志,并被擱置在規劃局龐大的數據庫里。它代表了“合法性”本身,代表了對城市發展的理性思考(且不論其理性的合理程度)。從這個意義來看,規劃紅線幾乎就是規劃局本身,同時也是城市的現在和未來。只要紅線已定,就說明規劃具有了法律意義,就不能更動。
問題是,實際情形真的如此嗎?二十多年來,大規模發展的中國城市真的是在指定的規劃紅線中矗立起來的嗎?稍微有理性的人都知道,肯定不是的。紅線的改動是經常發生的,而且是以“合法”的方式。事實上,任何大規模的開發和拆遷,究竟發生在紅線劃定之前還是之后,其實是語焉不詳的。沒有人能夠保證規劃紅線的有效性,哪怕它真的代表了對城市理性思考的未來。
關鍵還不在具體的規劃紅線的更動。紅線只不過是一條線而已,這樣規劃和那樣規劃,至多代表了不同的規劃流派的意見。但拆遷的本意是要改變空間的使用性質,是名副其實的“圈地”運動,是創造飛速發展的國民經濟發展數字的根本保證。二十年來,尤其是近十年來,中國人全都經歷了一場聲勢浩大規模空前的拆遷運動,舊城在短短的時間內灰飛煙滅,代之而起的是“羅馬家園”,是“加利福尼亞的陽光小區”,是“巴黎近郊”,是福斯特的高技派的商業大廈,是安德魯的“蛋”,是扎哈·哈迪德的前衛歌劇院,是十所大學塞于一島氣派得不行的“大學城”。而且,隨著土地交易的進行,隨著土地性質的改變,一代富豪也迅速成長起來,氣宇軒昂地面向西方世界。當然,沿海大城市的居民也由此享受到了現代化的好處,他們住在點綴著“貝爾高林式”園林的豪華小區,讓“每天都生活在意大利”成為眼前不爭的事實,閑暇時去逛一逛干凈豪華的城市現代化的商業區。他們是拆遷利益分配當中的小得益者(大得益者平日里是看不見的),他們構成了城市日益上升的所謂“中產階級”的一員(可惜,這是要打問號的城市“中產階級”)。
拆遷的代價還有一個,那就是讓城市貧困化日見明顯。城市貧困者們是中國城市現代化的邊緣人群,他們有原本的居民,本來就從事底層的工作;有突然之間成了下崗工人的“吃皇糧者”;有待業群體和失業人群。其中還有很多外來移民,他們從貧窮的鄉村大批地涌向城市,尋找著比鄉村略好一點的生活方式。這些人構成了城市的另一面,讓偉大的城市總是顯得不那么偉大。這些人共同填補了城市已經無人想干的低端職業,從事著類似清掃城市垃圾之類的工作。他們是邊緣的群體,是外來的群體。邊緣的幾乎無法重新主流化,外來的也根本就無法回流。邊緣群體只能呆在原來的地方,并且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拆遷而一次又一次地被邊緣化。至于那些原來的鄉下人,他們來到城市,靠著城市謀生,所以就漸漸失去了鄉下人的身份。但他們是城市人嗎?肯定不是。他們仍然是外來人,是移民,受到了城市的強烈排斥。這些人只能是城鄉二元化的犧牲者。當然,有一條是所有生活在城市的人們都能共享的,那就是親眼目睹現代化的剃刀是如何把一座豐富多樣、充滿著傳統意味、有著漫長歷史的城市修剪成了“青春小白臉”。
老城區的老居民們同樣逃脫不了邊緣化的命運。在迅速的拆遷面前,他們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城市現代化的遺留物。如果拆遷還沒有降臨,那他們就只能呆在破舊的城區里,呆在注定要、或遲早要被拆遷掉的老房里,等著下一場的拆遷運動。他們的日子就是這樣,生活成本不高,生活區域熟悉,對城市的記憶和對生活的體驗融為一體。然后,突然有一天,通知下來了,拆遷于是就變成不爭的事實,而且沒有商量的余地。
我知道一直有人去記錄因拆遷而生出的絕大部分不幸的畫面和故事,我也相信終有一天這些畫面和故事會傳播開來,從而勾起人們對消失的城市的美好記憶,同時述說著拆遷背后的歷史真相。但那也只是一種記憶,絲毫不能造就什么,尤其對構成一座城市的現代化外觀沒有作用。況且,中國人忘事的傳統,遠遠比記事的傳統還要漫長,更有力量。
這就構成了另一層的“違章”。這一類“違章”公開透明,貨真價實,無法辯駁,當場可證。在許多舊城區里,特別在缺乏管理的城中村,便充滿了這一類的“違章”。大規模拆遷和小區建設無疑會迅速去除這些隨處可見的、像瘡疤一樣影響城市風貌的違章現象。事實上,也正是它們,才成為現代化的城市所深惡痛絕的對象。
我作為中國沿海城市的一個普通居住者,親眼見證了中國城市巨大變化的歷史過程。我明白,“現代化”永遠是一股動力,從而推動著“違章”與“合法”的詞義變換,并讓“違章”成為城市生長的真實隱喻,書寫著“偉大城市”的“劃時代篇章”。
(Henri Lefebver,The Production of Space,Blackwell Publishing,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