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醒來,略薩都要琢磨一小會兒,到底身在何處:洗手間在左邊的是馬德里的家,在右邊的是倫敦的房子,需要一直往前走的則是在巴黎的公寓。和許多南美作家一樣,略薩也很早就周游歐洲列國,不僅如此,歐洲對他而言儼然自己的故鄉(xiāng),盡管他似乎并不認同博爾赫斯自稱“生于流放地的歐陸人”的說法。
略薩代表著一個充滿自我意識的南美洲,它既要擺脫美國的監(jiān)護,也要獨立于歐洲。每年略薩都會回到故鄉(xiāng),在秘魯利馬住上個把月。用法語中“無處不在的天才”這個詞兒來形容略薩一點兒不足為過,眾多棲身之所在他眼中皆是桑梓歸處。他有令人驚嘆的能力,去適應新的環(huán)境,并將其作為對象融入他作為知識分子的關懷。他曾應柏林高級研究所之邀,在柏林住過一年。在此期間,略薩不僅每天上德語課,而且完成了他的回憶錄,同時還撰寫一本關于一位柏林人的書——那個“憂郁而憤怒的家伙”叫奧爾格·格羅茲。
我們在倫敦見面。一如二十多年前,我和略薩以及他的妻子帕特里嘉在南肯辛頓的黃昏里散步。他們告訴我,從他們臨街角的住所透過開啟的窗子,可以看到一間半躍層的起居室,一張巨型書桌上摞滿手稿。這對于一個作家而言是多么旺盛的跡象!而這些文字構成的靜物卻是“物是人非”——它們都是作家阿瑟·柯斯勒的譯稿。他和妻子辛提婭在前一天一同自盡辭世。
略薩生于一個“公共知識分子”家庭,所有成員都熱心于政治生活,并明確公開自己的政治立場。但是略薩絲毫沒有“憂郁而憤怒”的痕跡,而是一個明朗和隨順的謙謙君子,友善而不矯情。他近來在忙什么?“我在寫一部愛情小說,所有和場地、場面有關的東西都帶有自傳性質。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利馬,六十年代的巴黎,七十年代的倫敦和八十年代的馬德里,都是我居住過的城市。愛情故事對于作家是最具有挑戰(zhàn)性的題材!我感覺自己對精確的苛求幾乎躁狂偏執(zhí),和福樓拜如出一轍。盡管故事情節(jié)都是虛構的,我還是在每一個城市都做了大量田野調查,以確保環(huán)境氛圍不出差錯。”
除了小說,略薩依舊定期給西班牙《國家報》寫專欄。這些文章被世界上很多報紙和雜志轉載。他是什么時候成為政論撰稿人的?“這可以追溯到五十年代末,當‘介入文學’的口號讓薩特聲名大振的時候。和盛行思潮同步的還有天真稚嫩,我們那時認為薩特所言字字珠璣,也曾深信不疑:如果一部小說可以正確地反映信念,寫作就可以改變世界。然而薩特在政治上的歧途很快讓我的狂熱冷卻下來。”盡管如此,略薩還始終認為自己是個介入型作家:“對我而言,文學不能僅僅是風雅消遣。我需要讓寫作釋放作用力,在這一點上,我依舊是薩特鐘情的獵手。”
一九九○年六月,略薩在秘魯總統(tǒng)大選中不敵藤森謙也而敗北,盡管他在之前的民意測試中曾更被看好。在回顧自己的政治抱負時,略薩不無自嘲與從容:“我現(xiàn)在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有競選某個政治職位的念頭,我當時的想法有點兒瘋。我并不具備成功政治家應有的諸多前提條件。從政需要對政治有胃口,而我從來沒有體味過這種需求。也可能我曾經對政治很有胃口,但缺乏真正的饑渴。我事后惶恐地告誡自己:如果大選勝出,你將與寫作絕緣,甚至可能不會再讀書!”他的話語中沒有摻雜遺憾:“參加總統(tǒng)競選本身就是重要的經歷,因為它帶給你的面對秘魯時事問題的那種強度,是僅以筆耕為生的人永遠無法體會到的。”
身在異鄉(xiāng)歐洲,略薩會懷有怎樣的情感回望南美呢?“我認為最重要的趨勢是,近來左派政黨的新銳在南美很多國家紛紛掌權,他們不再拾掇老左派的牙慧。比如說巴西的盧拉,阿根廷的基什內爾,再有烏拉圭首次當權的左派政黨聯(lián)盟‘廣泛陣線’。以基什內爾為例,他雖然口若懸河,是個無可挑剔的激情演說家,但是他所遵循的經濟政策則完全冷靜,定位于功用實效。許多南美政治家的修辭語匯都刻錄有左派口號。他們雖然不敢公開反對卡斯特羅或者烏戈·查韋斯,但是他們推行的政策具有福利民主的內核。目前在巴西、阿根廷和烏拉圭執(zhí)政的是左派群體,而民主機構在這些國家中沒有受到任何威脅。”
略薩頗為擔憂地關注委內瑞拉和玻利維亞的發(fā)展。在他眼中,委內瑞拉總統(tǒng)烏戈·查韋斯是個“極具煽動力的自大狂”,依仗國家石油貿易的收入所網羅的財力使之更加危險。沒有哪個政客比查韋斯更直接地通過全球化撈得權力了,然而恰恰是他,夢想著一個和世界老死不相往來的回歸本土根系的次大陸。他是土著主義的主要資助人,支持該社會政治運動在整個南美洲調動原住民。查韋斯鼎力支持玻利維亞高地的領導人艾沃·莫拉雷斯,他很有可能成為玻利維亞未來的總統(tǒng)。
玻利維亞的情形讓略薩很難過。“那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對我有切膚之痛。我曾長期在玻首府科恰班巴市生活,我深愛這個國度。然而玻利維亞的發(fā)展前景暗淡,那里鮮有向民主道路發(fā)展的跡象。人們既沒有辦法完全排除潛在的軍事政變可能,也很難避免落后高地和現(xiàn)代圣克魯斯省之間的內戰(zhàn)。如果如越來越多的人所預料的那樣,讓相對富庶的圣克魯斯宣布獨立的話,這將會是整個國家的災難。如果莫拉雷斯上臺,這就很可能會發(fā)生。玻利維亞國內已經產生裂痕——上層社會和大眾嚴重脫節(jié),相隔霄壤。然而另一方面,礦工和高原農民的抗議運動也并非完全情投意合。”“他們一邊說阿依馬拉語,另一邊說克丘亞語,各自的利益很少存在交集。他們的領導人中也有不少并非‘土著’。莫拉雷斯就是西班牙后裔,這也許恰恰是他無限升級自己政治要求的原因。如果他準備做任何妥協(xié)的話,無疑會被‘土著人’理解成軟弱。莫拉雷斯連克丘亞語都不會說,是個典型的殖民后裔。在如今的玻利維亞,族裔差別越來越被應用為政治分歧中的武器。類似的現(xiàn)象不僅僅發(fā)生在南美。這種政治籌碼在世界范圍內都通行,被依據各自利害普遍兌換。”
略薩是個充滿激情的自由主義者,但是對于那些自由主義幻想——把所有政治問題交付給市場,并相信它們最終可以通過經濟手段得以解決——略薩并不茍同。“這種看待事物的看法絕不比那些馬克思主義者一度布道的東西高明。馬克思主義者曾試圖用經濟基礎解釋一切,如同有些自由主義者所相信的:全部問題都會在市場那里迎刃而解,然而沒有任何一個深刻理解自由主義的人會如此初級地論證。真正的自由主義不是既定的意識形態(tài),而是一個開放的承擔反思批判義務的思想體系。它締造現(xiàn)代性的力量有著毋庸置疑的根基,這個系統(tǒng)醞釀了塑造我們民主社會的基本理念:人權、言論自由、認可差異、寬容、分權以及對任何過大政治權力的不信任。”
最后我們還談到了恐怖主義的問題,它對于略薩并非什么新鮮事兒。他從小就是在秘魯恐怖主義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一九八三年他受秘魯前總統(tǒng)貝朗德之托,擔任調查委員會主席查證一隊記者在秘魯山區(qū)被集體謀殺的案件。略薩就此撰寫的報告精確闡析了族裔和社會文化的問題,直至今日還相當有可讀性。該調查令人絕望的地方在于,要用理性的方法來理解乍看上去完全喪失理性的事件。略薩斷言:二十一世紀是恐怖主義的世紀。“軍隊可以被繳械,整個國家可以被占領,但是人們無法斷定戰(zhàn)勝恐怖主義,因為展開恐怖主義行動的總是些狂熱的零散的小團體。它們的成員把自己風格化成殉道者,他們不僅時刻準備著去殺人,而且顯然不想從中攫取任何東西,他們甚至懷有必死的欲念孤注一擲。”
信奉不可知論的略薩認為,絕大多數恐怖主義運動所帶有的宗教色彩給人們提出了挑戰(zhàn)。“我們曾聲稱,沒有宗教,人類毫發(fā)無損,然而我們錯了。實際上只有一小部分人有能力用文化取代宗教。這至少是我在我所熟知的小世界里總結出來的經驗。絕大多數人需要超驗力量,需要對另一個世界保存信仰。所以我們不應當打擊宗教。共產主義的追隨者做過這樣的嘗試,結果并不如意。在多種形式的民主制度里,宗教必須在自由社會形成的法制框架內成為個人的私事。重要的是,宗教不能干預國家事務,反之,國家也不應將自身的目標與宗教目標等同起來。”
原本支持當前美國政府政策的略薩批評布什:“布什有些太過分了,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信仰的基礎性地位在美國政府的政策中被過分突出了。白宮對新教人員言聽計從,這完全是民主的缺失,他們的反科學的態(tài)度非常荒謬。但是盡管如此,這些動作并不構成真正的危險,美國的民主根基還是相當扎實的。”
臨別前的傍晚,我們一同散步去柯斯勒的故宅,在街角的餐館里見了略薩的女兒。她是圖片攝影師,為了和她的父親一道籌備一篇稿子,剛剛從馬德里趕來倫敦。略薩父女受《國家報》的委托前往以色列,報道加沙地帶猶太居民區(qū)解體的事件。身為政論撰稿人的略薩看來又要將他的愛情小說暫時束之高閣了。
(王歌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