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志勛一邊心不在焉地隨著那幫韓國人的節奏向上班的中國工人鞠躬道早上好,一邊琢磨上班后即將面臨的撓頭事。每個周一早上,組長以上干部(這里竟然也有干部的稱謂。在國企當了二十多年干部的周志勛聽了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都要列隊向工人問好。而每月第一周的周一,所有的韓國人都要出面。青島的這個區基本上成了韓國城,到處都是韓國企業,這是他們特有的企業文化。
說是韓國人,其實也不確切,因為總務部次長周志勛是中國的朝鮮族。他曾經以玩笑的形式向總經理提出抗議,說這是政治問題,不要造成國際事件,但總經理金炳勛根本不為所動。甚至后來韓籍管理者開會,都明文規定要他參加。
總經理的鞠躬很認真。大家也都沒有偷工減料的痕跡,周志勛自然也不能不認真。鞠一個躬很輕松,鞠兩個三個也不會覺著累。但是按照一定的節奏不停地彎腰——抬頭——再彎腰——再抬頭,直到幾千人的隊伍過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周志勛走進辦公室后,老半天才把呼吸調勻。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將身體往老板椅里一陷,頭枕到椅子圈上,再掏出手絹擦了把臉。他的辦公室每天都拾掇得利利索索的,文員王莉這小丫頭很是乖巧,眼里有活兒。拾掇衛生是本職工作,給他泡茶則是她個人的自愿行為。周志勛說過好幾次不必,她都是嘿嘿一笑我行我素。其實他多少明白點這小丫頭的心事。四十大幾的漢子,半輩子的風雨,還有什么能瞞過他的眼神。
周志勛在等一個人。他知道他肯定要找上門來。果不其然,他屁股還沒坐熱,工會主席許宗然就推門而入。在整個仁達鞋業株式會社,五千多名中國員工中大概只有許宗然不怕周志勛。
不對,還有一個王莉。
周志勛坐直身子,笑著說:“喲,是許主席。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說說看,今天又是什么事?”許宗然氣哼哼地說:“周次長,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找你什么事,你怎么會不明白?”周志勛正襟危坐,滿臉無辜地說:“許主席,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又沒進過你的肚子,怎么會知道你來有什么事?”許宗然道:“轉眼又是一個月,咱們的會費到底怎么辦?”根據《工會法》,每個企業都必須上繳會費,數目是職工工資總額的2%。40%上繳區總工會,另外60%作為企業工會的活動經費。會費全部納入企業成本,不計稅。
周志勛說老許,你又來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嘛,先別著急。老總他不愿意。你讓我怎么辦?許宗然說他不愿意就不繳了?是他大還是法律大?別忘了,這是青島,不是大邱!周志勛無奈地苦笑一下,說宗然,你讓我怎么說呢?這些道理還用你來教誨?法律條文多得很,要是都管用,還會有這么多社會問題?外企里的工會,地位特殊而且敏感。說不好聽點,它就是我們打入敵人內部的一個楔子,一個收復失地的前沿陣地和橋頭堡。隨著外企數量的不斷增多,如何保護中國員工利益的問題也越來越突出。正因為如此,區里朝幾十家大的外企都派出了工會主席。這批干部都是精心挑選的,屬于政治上很有前途的那種,而且經濟待遇也不錯。原單位待遇保留,企業再發一份工資。許宗然初出茅廬,自然急著建功立業。來這里已過半年,會費都沒收齊,還有何面目去見領導?
許宗然說:“怎么不能解決?法律規定得清清楚楚,實在不行可以起訴嘛,申請法院強制執行!”周志勛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起訴?許主席,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是每月十幾萬的會費大,還是每年八九千萬的稅大?這個簡單的算術題你不會算,市、區領導還不會算?要是真鬧起來,上升到什么投資環境的高度,我看你怎么收拾!”
問題的輕重許宗然當然明白。可以說比誰都明白。出此下策他也只是氣話,急火攻心之后的氣話,自己都沒當真的。反正周志勛是中國人,在他跟前發點牢騷沒什么要緊。
二
許宗然在里間爭吵,王莉在外間好笑。她知道周志勛不可能松口,因為上周總經理金炳勛已經就此表過態,不同意。周志勛每周有個例行請示,這些材料都要王莉準備。凡是金炳勛明確反對的,大事急事至少隔一周,小事不急事至少隔一月之后才能再提,這是周志勛明確交代過的。韓國人好臉面,假如你駁了他的面子,以后的合作不好辦。而且外企的管理確實雷厲風行,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即便不對也得錯后再改。她剛來時周志勛曾經告訴過一個“買葡萄理論”:假如大冬天的,總經理心血來潮要吃葡萄,安排你去買,你千萬不能接著就說金總現在不是下葡萄的季節,不可能有啊。這么一說你就完了。不會有前途的。你要裝模作樣地出去轉轉,然后回來匯報說金總,新葡萄還沒下來,冷凍庫存的又找不著。金總聽了有道理,自然會接受。剛開始王莉覺得很別扭,這不也是在玩弄手腕嘛,外企也興這個?但經過兩年多的時間檢驗,她早已心服口服。
周志勛心里有些煩,但底牌卻不想輕易透露。說許主席你回去吧。你放心,會費問題年底之前絕對會有個結果。按年也罷,論月也行,反正工會的任何活動都有經費保證,無非是上繳的部分晚點。總工會也不差那倆錢。
許宗然出門時心猶未甘。但是也沒辦法。說起來也是,仁達公司里的文娛活動比起國企只多不少。無論年終的評功評獎、慰問走訪,還是平時的節假日娛樂活動安排。企業每年兩季運動會,內容根據情況而定。籃球、足球、排球或者乒乓球、拔河交替進行,以便培養團隊精神、增強協作觀念;公司有圖書館,員工可以隨意借閱;甚至還有韓國的柔道高手開辦培訓班,本著自愿的原則參加,每周集中訓練一次。這些活動只要一提出來,老總都是大開綠燈,要人給人,要錢給錢,痛快得很。要說他們不支持工會工作,還真沒法開口。
王莉在外間能清楚地聽到周志勛喝茶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估計他的煩躁消散得差不多了,隨即拿起備忘錄走進來,匯報今天的工作重點。
最近的重點工作是迎接總部檢查。仁達鞋業專門為耐克公司生產耐克鞋,目前耐克公司在美國本土一家生產企業也沒保留,這些低附加值的產業全部轉移到別的國家,尤其是第三世界。耐克公司不僅不再負責生產,甚至連銷售也不自己做,銷售有另外的渠道。他們所要做的,只是鞏固耐克這個商標的形象。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當然都是非常殘酷的,就像馬克思所說的,每一個銅板都沾著鮮血。所以無論大商人還是嚴嵩那樣的大貪官,發跡之后都要做點善事,以減輕罪孽,求得良心的平衡。同樣的原因,耐克公司現在對旗下大量的訂單企業要求非常嚴格。不僅產品質量本身要求苛刻,職工的人權問題和企業的環保狀況標準也非常高。像仁達這樣的跨國企業,在同樣的領域內必須執行最嚴格的標準。假如韓國的規定嚴就執行韓國標準,中國的要求高就執行中國標準,美國法律細就執行美國標準。有無性騷擾,超時勞動等等都要定期檢查,檢查結果直接跟訂單掛鉤。出于這種情況,周志勛極力促成公司出面辦了一所職工學校,每個職工都可以申請利用晚上和公休時間念書,兩年后發中專畢業證。這是國家承認的成人教育學歷。企業辦這樣的學校本來有許多麻煩事,但是有區委區政府出面協調,一路暢通無阻。不僅如此,他還給每間職工宿舍都安了暖氣和電風扇,裝了電話,誰都可以用IP卡、201卡給外地的父母打電話,職工福利遠比大家想象中的好。
眼下周志勛最不放心的是廁所。耐克公司規定,滿一百人的企業,男性每二十人必須設一個廁所,女性必須每二十五人設一個廁所,然后每增加三十五人增加一個蹲位。這還好辦,關鍵是廁所衛生必須達到三星級賓館的標準。這難度太大。簡直是不可能。周志勛接手之后,衛生班長已經換了三茬,現在第四任班長又要辭職,周志勛沒敢答應。惟恐再找不到這樣能吃苦又會干的人選,提出加薪予以挽留,班長還是不干。他說周次長你搞錯了,我不是嫌待遇低,是你們的要求我做不到,實在沒法干。周志勛當然明白他的苦衷。這些從窮山溝里出來的女工衛生觀念太差,素質也低,怎么教育都不頂事,衛生巾老是隨手往便器里扔,下水道堵塞也就成了家常便飯。這樣的廁所,你要求進去不能聞到一點臭味騷味,還不是童話?周志勛好言好語地勸了半天,又給他每月加薪100元才好不容易將他留住。
廁所里本來都裝有自動干手器,但是以前的那個型號質量不怎么好,經常出點傷風感冒的問題。周志勛乘總部例行檢查的東風,下令全部更換。通知兩周前已經下達,規定一周內完成。今天他要下去巡檢。
周志勛挨個廁所檢查,新干手器全部安裝完畢,最后一個廁所還在搗鼓,電工班長和衛生班長都在。見了周志勛,他們恭敬地叫了一聲周次長,周志勛點點頭問道:“都安好了吧?”電工班長說:“早都安好了。這個也早安好了的,紀班長反映接觸不靈,我正在修。”周志勛轉而問衛生班長道:“老紀,衛生紙消耗情況怎么樣?有沒有好轉?”老紀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好像他該為這事負責似的:“我看沒什么變化,還是老樣子。”衛生紙消耗量太大,金總很不滿意。這也是仁達的一個老大難問題。為了計算精確,周志勛曾經安排人當面將一卷衛生紙拉出來量過長度,再按照最大限度計算女工每天的消耗量,當然包括例假的特殊情況,最后根據這個安排總務部按月購買衛生紙。結果這些數量甚至不夠半月的消耗。女工似乎都有不用白不用的心理,每次都是雙臂一展正好一米半。而且還有這樣的習慣,上完廁所隨手撕一大卷帶走。有人是洗手后擦手,有人則帶回去使用。按照道理,所有廁所都備有衛生紙,根本沒必要搞戰略儲備,但大家還是積習難改。就算安有干手器,手明明已經吹干,還要用衛生紙擦擦。周志勛曾經親自堵住一個這樣的女工,問她怎么回事,回答說習慣了。你還有什么辦法?
周志勛不甘心地說一點好轉都沒有?老紀說我看夠戧。每個蹲位基本上一天兩卷,我們換都換不過來。
三
投料車間的罷工事先沒有一點征兆, 三百多號人忽然說不干就不干了。起因非常簡單,要從職工工資中代扣養老、失業五項保險費。說起來這對職工有好處,但她們不理解也不能接受。想想也是,自小在農村長大,心目中哪會有這樣的觀念呢。在她們眼里,只有捏在手里的錢才叫錢,其余的一切都不作數。因此一見每月工資少了近百元,頓時群情激奮起來。
為了這事,周志勛費了不少勁才做通金總的工作。道理很簡單,保險費基本上是個人出一份、企業出兩份甚至更多,為此公司每年要增加開支兩百萬以上。規定下發很久金總都拒不執行,周志勛旁敲側擊地敲了很久的邊鼓,好不容易才促成,誰料想工人那邊又弄出這樣的局面。
周志勛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他立即吩咐保安班長許海保持克制,言語行為不要過激,免得事態擴大。罷工的確出乎意料。接手以來,這還是頭一回。因為待遇和福利都不錯,那些農村女工都非常滿意,誰也不想輕易放棄。甚至出現了這樣的局面,每到生產淡季,大家都擔心自己被裁掉,所以工作格外賣力,公司的生產效率和單位產量反而大大提高。所以,周志勛覺得這次罷工背后肯定有文章,他特別指示許海暗中了解一下具體原因,有沒有人指使。
接著他正要撥許宗然的手機,他已經推門進來。工會主席的最主要任務之一,就是配合企業搞好生產,出現工潮他也不好交代。
許宗然一進來就開始發牢騷:“周次長,怎么樣,出事了吧?我說緩繳你偏不愿意。你看看現在怎么收拾吧!”圍繞這個問題,周志勛和許宗然也是有分歧的。許宗然的意思是先辦工會會費的事,回頭再辦五項保險。理由是前者數額少后者數額大,前者為公后者為私,應該循序漸進。但周志勛的意見正好相反。他認為許宗然是急于在領導跟前交差,說,正因為五項保險是私事,所以要先辦。你說說看,到底是兩百萬的會費對一個區重要,還是兩千塊錢的保險對一個職工重要?那些女工從山溝里出來不容易,要多為她們想想。青島經濟發展這么快,還缺那兩百萬?再說會費早晚也要繳,只是緩緩而已,有什么好著急的?周志勛不愿意先辦會費的事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這點他沒有給許宗然點破。他跟韓國人打過多年交道,知道他們的毛病。因為招商引資是典型的賣方市場,韓國鬼子早被中國人主要是各級政府官員寵壞。即便是在國內打不下食來的笨蛋,到了中國也要不由自主地充回大瓣蒜,跟救世主似的。跟他們交往,尊重固然必要,但是必須首先將他打倒,然后扶起來再說尊重。要是一上來就低頭服軟,合作準保不會一帆風順。具體到錢的問題,你要是從小到大來,他反而會煩。必須先將疼的擺到前面,讓他神經麻木,這樣后面的小錢也就不再成其為問題。
這時周志勛一聽此話,心里的火騰地一聲就上來了。他說:“怎么辦?你是工會主席,出現工潮反倒問我怎么辦,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這話正好點了許宗然的死穴。他聲音低下來,說我已經把人都派去做工作了,現在是要請你的示下,要不要報警,向派出所求援。周志勛說:“你是想息事還是想找事?警車一到,矛盾豈不更加激化?即便能解決問題,公司也丟不了這個臉!”許宗然說:“我看還是小心點好。有幾百人呢。”周志勛說:“怕什么?!咱們有理,再說對她們又有益無害,我就不信說服不了她們!”說完起身就往外走。經過王莉跟前時,他要來代扣五項保險的有關文件,叫她向上報告說他們倆已經下去調解了。
周志勛邊走邊問,代扣保險事先有沒有搞過解釋宣傳。許宗然說解釋宣傳當然搞過,但是咱們開不了會下不了文,工人們不一定全明白。周志勛說我想問題就出在這兒。工人還是不了解具體情況。
仁達鞋業都是流水作業,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車間罷工就等于整個公司停產。周志勛因此心急如焚。還沒到車間,遠遠就感覺到了人聲鼎沸,但他一進門聲音就小了,然后完全寂靜下來。他在職工中間的威信或者說震懾力就是強大。
周志勛對這種氣氛非常滿意,不覺自信大增。他往料箱上一站,問道:“好端端的為什么罷工?”邊說邊用目光劃著圈掃射前排的女工,她們的眼睛都不敢迎戰,沉默半晌,周志勛的聲音又提高了八度:“說呀,有什么要求提出來呀,我代表公司答復。”這時一個聲音從人群里響起來:“公司為什么要扣我們的工資?想降工資就明著來,為什么要這么干?!”周志勛將手里的文件往上一揚,說這是你們誤會了。代扣保險是法律規定,我們是在執行青島市的文件。再說這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因為公司要替你們交大頭。這些錢不是公司扣你們的,反倒是公司還要為你們額外支付。全部存在銀行,以后再返還給你們。有個聲音道,我們怎么知道真假?周志勛說那好,你們找個代表上來。人群老半天紋絲不動。半晌那個聲音又響起來,說那好,我來吧,隨即一個女工爬上料箱,站到周志勛跟前。
周志勛問你識字吧,那你看看這個,這是不是青島市的文件?女工點點頭,周志勛說那你把原文念一遍。等女工讀完文件,人們都安靜了。周志勛說道車間主任呢?車間主任從人群里擠出來說我在這里,但我是不同意罷工的!周志勛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但很快就壓了下去。大家都明白了,那就不要鬧了,也請你們放心,我當著這幾百號人保證,絕對不搞秋后算賬,只要同意復工,我一個也不辭退。還有一點,再過二十天,耐克公司總部要派人來檢查,其中人權問題是一個重要方面。你們如果還有問題可以向他們反映申訴。他們的檢查非常嚴格,這一點你們是知道的。”
工潮只持續了不到兩小時。事情雖然解決得很順利,但是周志勛依然不肯放松。他了解工人們的心思。假如沒有人煽風點火,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因此一直催促許海暗訪。許海果然就抓住線索:火是一個叫劉棟梁的人點的。
劉棟梁有一個區外經委干部的關系,所以開始周志勛給他安排了一個輕松活,當倉庫保管員。但是這小伙子手腳不干凈,往外偷成品鞋時被許海人贓俱獲。青島周邊有一個銷售耐克鞋的地下網絡,不僅低價收購成品鞋,還收各種各樣的半成品,比如鞋底、鞋幫、填料等等,自己組裝出來后再往外賣。因為大家都明白底細,知道質量不差,價格又低,因此銷路非常好。結果偷盜和銷贓形成了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的關系。
按照規定,偷盜發現一起處理一起。輕則開除,重則移交派出所處理。對劉棟梁,周志勛的意見非常堅決,立即辭退。這樣的害群之馬絕對不能留。。仁達鞋業職工的進出都有嚴格程序,進來要寫申請,離職要交辭職書。辭職書上要寫明原因,另外還有許多問題要劃鉤,比如有無性騷擾、超時加班、克扣工資等等問題。這些資料都要妥善保存,等待耐克總部的例行檢查。劉棟梁遲遲不肯寫辭職書,正僵持著呢,那個區外經委的干部又來說情,先找到許宗然又找了周志勛。周志勛主管后勤和人事,跟這幫人打交道比較多,多少也要顧點面子,于是就破了一回例,讓劉棟梁寫了檢查,然后調到投料車間。投料車間的活兒是最累的,工資也不比保管員高多少,他心里耿耿于懷,挾嫌報復,煽動那些不明就里的女工起來鬧事。
證據齊全,不僅劉棟梁乖乖低頭,他那個親戚也沒二話說。自己的關系煽動區里的外企罷工,這問題要是擺到區領導的辦公桌前,別說劉棟梁,就是自己的職位能不能保住也成問題。普天之下,現在哪里還有比招商引資更重要、更受領導重視的問題呢。
四
王莉心神不定地做出整理文件的樣子,耳朵卻保持高度戒備狀態。面對這個突然襲擊,周志勛究竟會有何反應,她心里沒譜。
周志勛終于來了。王莉緊張地抬起頭,有些艱難地打了一個例行招呼,聲音都變了調。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周志勛一抬頭就看到了那束火紅的玫瑰。它孤零零地插在文件夾中間,實在是打眼。走近一看,下面帶有一個小紙條:“親愛的朋友,衷心祝福你生日快樂!”天啦,原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在不停的忙碌中,他早已將這個日子忘得一干二凈。這是突破四十之后的第二個生日。這個年齡段的男人,大約都不會對生日感興趣。無論如何,它終究是走向衰老的標志。
周志勛繃問道:“王莉,這花是誰送來的?”聽到這句從里間飄過來的問話,王莉緊張的心忽然鎮靜下來。她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你說呢?”周志勛說我也沒看見,怎么會知道?王莉說你猜猜嘛,聲音里有了些撒嬌的成分。話說到這里就到了微妙或者說危險的邊緣。他倆都沉默下來,并且在沉默中猜測對方的表情,在這個背景下,周志勛忽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半晌,他從這種情緒中自拔出來,竭力用正常的語調說:“謝謝你啊,王莉!”王莉說別客氣,晚上我請你吃飯吧,慶賀慶賀。周志勛說別別別,我晚上還有事。王莉說還有什么事比生日更重要?推掉唄。周志勛說早就定好了的,怎么能變卦呢?王莉說那不行。至少你要請我。我送了禮物,你不回請那是失禮。
仁達鞋業下午四點半下班。周志勛讓王莉定好地方,到時候自己再過去。倆人一起行動,目標太大。本來這根本不算問題。那些韓國鬼子整天下了班就到處鬼混,眠花宿柳如同家常便飯。別說公司內部,就是社會上對此也早已習以為常,作為一種現象而全盤接受。區里為了優化投資環境,甚至還專門建了一座韓國城,為這些在外鄉漂泊的韓國人提供一條龍服務。在外面玩雖然也可以,但畢竟還要避開公安局的掃黃時間段,而韓國城則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
剛出門,一個光膀子的青年就迎上來,手里颼颼地揮舞著一根鐵鏈子。來者不善,周志勛頓時警覺起來,腳步逐漸放慢。青年走到周志勛跟前一米多遠的地方也停下來,問道:“周次長,你還認識我吧?”周志勛覺得有些面熟,但實在想不起來姓甚名誰。沒辦法,公司的人實在太多,四五千號呢。他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有什么事嗎?”青年胳膊上歪歪扭扭地刺了兩條青龍。他晃晃膀子邪惡地笑著:“你是真不認識,還是裝不認識?”周志勛說認識就是認識,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有什么好裝的?青年說我叫劉棟梁,以前是投料車間的。話到這里周志勛頓時恍然大悟:“噢,我想起來了。你有什么事?”青年說:“什么事,我要吃飯!”周志勛說要吃飯你自己去吃唄,誰能不讓你吃?青年說你少裝糊涂。你砸了我的飯碗,我還怎么吃?!周志勛我為什么要砸你的飯碗,你倒是說說看?青年啞口無言。半晌又兇狠地舞動鐵鏈子,說我不管,我要回來上班,我要吃飯!周志勛說你要吃飯我管不著,但是請你到別的地方去。回仁達公司,不行!口氣硬硬朗朗的,毫無軟弱畏懼的意思。青年無奈,威脅地說好,你有種。那咱們走著瞧。你不讓我吃飯,你也別想吃好飯,說完罵罵咧咧地走了。兩人在門外的相持早已引起保安的注意,等許海他們出來青年已經走遠。許海要追上去拿住,被周志勛制止。
進去一落座,周志勛被那場遭遇戰勾引起來的緊張和不快全部煙消云散。不知道是王莉聰明,還是店家會做買賣,反正這個兩人宴會很有氣氛,充滿情調。小包間里的燈沒開,桌子的四角點著蠟燭。因為父母身體不好,妻子一直留在東北老家,周志勛孤身一人已在外鄉漂泊經年,因此這場景有些讓他陶醉。他是個聰明人,當然能感受得到王莉的熱情,但他一直沒反應。他不想。說來也沒人相信,這樣的潔身自好在他目前生活的圈子里,不僅稀罕,簡直有些不合時宜。因為身份特殊,他經常陪同金總和管理層的韓國人出入冶游場所,但每回他也就是喝喝酒而已。等韓國人的保留節目真正上演時,他就提前告退。
五
周志勛如此迅速地平息工潮,讓仁達公司老總金炳勛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公司正在趕一批耐克的訂單,加班加點還來不及呢。再說總部近乎苛刻的例行檢查也即將來臨,無論如何后院不能起火。從韓國回來一上班,他就將周志勛召進辦公室。
周志勛簡要匯報了事情的經過。金炳勛半仰在老板椅上,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張成熟干練的中年男人的臉,心里非常滿意。以每月八千的價格雇傭他,實在是個好買賣。事情的經過副總早就做過匯報,因此他這會兒有點走神。聽完匯報,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問到檢查的事情準備得如何?周志勛說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金炳勛又問廁所問題呢?衛生紙夠用了吧?來中國這么些年,他也差不多成了半個中國通,深知這個枝節問題的難辦。 周志勛一愣,隨后說有所好轉。金炳勛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露出笑容,說好好好。有件事情還要辛苦你。后天公司安排建筑公司李經理去韓國考察,你陪同吧。仁達公司的廠房都是長城建筑安裝公司承建的,雙方合作得一直比較愉快。現在準備擴建,生意也給了他們。按照中國邏輯,建筑公司作為乙方總要想方設法地巴結甲方有實權的頭頭,到了韓國人這里,性質完全改變。建筑公司按照習慣來請韓國人吃飯,但吃完飯韓國人經常爭著買單。不是做戲,是真心實意地要買單。他們的邏輯是你雖然賺了他的錢,但工程保質保量地順利交工,也給他們帶來了效益,是雙贏,他們也要表示感謝。尤其是年終的那頓飯,一定要他們掏錢,否則怕來年合作不順利。這次安排李經理到韓國的所謂考察,就是表示感謝、鞏固客戶的措施之一。
說是考察,主要是游玩。這一點,大家心里都有數。盡管周志勛在仁達公司比較得寵,但到韓國公司總部考察的機會并不多,因此他感覺有些突然,于是順口問到我去?那檢查怎么辦?金炳勛笑笑,說不要緊,你好好安排一下。反正時間也不長,總共四天。你放心去吧。話說到這里,周志勛才回過神來,這是對他平息工潮的獎賞。
六
周志勛首先帶李經理去了位于大邱的公司總部。總部對李經理非常客氣,總裁出面會見,并陪同參觀。這個場合太大,李經理顯然有點不適應。而且這家公司在韓國影響不小,是世界性的,因此總裁的許多話題都與國際貿易有關。而李經理只是個剛剛發財的包工頭,一門心思接活干活送禮喝酒要錢,哪里懂什么國際貿易,根本接不上話,他也聽不懂韓國話,時刻都要周志勛翻譯(周志勛現在才明白,要他陪同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省去翻譯的費用),周志勛只好自作主張添油加醋地說些話,凡事都以活躍氣氛、增進友誼和不掉價為原則。總裁聽了很高興,連連夸贊,弄得不明就里的李經理越發糊涂,舉止更加僵硬。
好在總裁日理萬機忙得很,參觀和會見很快結束,然后由一個部長出面請客人吃飯。上了酒桌,氣氛慢慢也就輕松下來。宴會的檔次不低。酒店看起來很豪華,種類不少。可單份數量卻是不協調地少。每種都盛在小碟子里,幾筷子下去就見了底。畢竟到了異國他鄉,多數菜李經理既叫不上名字,也吃不慣,就是烤肉、狗肉等有限的幾樣對味,因此吃得很不過癮。酒也是如此。只有啤酒不說,還都是小瓶,兩口就是一瓶。習慣于國內酒山肉海式筵席的李經理剛開始喝酒速度明顯超過主人,后來周志勛給他使了個眼色,他才將速度放下來。不多久副總問他們吃好了嗎?周志勛回答道吃好了,宴會就此結束。
辭別主人,李經理摸摸肚皮,說怎么回事,韓國鬼子這么摳門。吃到現在,連個半飽兒也沒有啊。周志勛心里暗笑,其實他也是這個感覺,于是相約出去補課。
來到酒店,李經理大大咧咧地開始張羅著點菜。狗肉、烤肉等幾個對胃口的菜,一樣同時點了四份。老板目瞪口呆,對周志勛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通。李經理不解地問道怎么回事,沒有?周志勛笑笑說老板提醒我們,一次少點,不夠再上!李經理一揮手,說算了算了,何必那樣麻煩。一份菜不夠兩筷子,還是這樣爽快!
一份烤肉折合人民幣將近一百塊錢。錢李經理不缺,這些年來承包仁達公司的工程,招待費省了不少,現在正好用上。但這架勢將老板嚇住了。他們的規矩,每次都使用新洗的碗碟,剛用過的則收在旁邊一個空桌子上,等著一齊清洗消毒。等他們倆吃飽喝足,撤下來的盤子和酒瓶已經堆成一座小山。結賬時老板簡直傻了眼,對周志勛嘰里咕嚕又是一陣鳥語。李經理問他說什么,周志勛道他說還是你們中國人厲害,有錢!李經理說是嗎,這好啊,為國爭光了嘛。周志勛說不錯,今天咱們倆還真是吃出了中國氣勢。
二人哈哈大笑著回了旅館。
七
正式活動已經結束,剩下的都是游玩。晚上回到旅館,李經理說周次長,兩個大男人呆在旅館里有什么意思,出去樂和樂和?周志勛知道李經理要冒什么壞水,反問道怎么個樂和法?李經理露出一陣久經沙場的壞笑,說還能怎么樂和?找個阿噶西唄。阿噶西是韓語音譯,小姐的意思。周志勛正色道我不知道哪里有。李經理說這還是問題?路在嘴上。走吧。嫂子常年不在身邊,你一直鬧旱災。兄弟我今天做東,對你實行人道主義。周志勛有些反感地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在旅館里清凈清凈挺好。李經理見狀,說你真不去?那我自己去了啊。周志勛說你別胡來啊,小心被警察抓住,造成國際影響!聽了這話,李經理臉上的表情猶豫起來,說不會吧,韓國還不如咱們青島開放?周志勛說你老實呆著吧。這里不是青島,韓國警察可要動真格的。李經理略一沉默,旋即說那我不干別的,只出去玩玩。電視看不懂,打麻將又不夠手,就這么呆著還不把我憋死?周志勛知道他已經養成習慣坐不住,沒再反對,只說你身上還有多少錢?李經理說你問這個干嘛?你要買什么東西?周志勛說少廢話。你把韓元美元都拿出來,我點點。
李經理掏出身上所有的外幣現鈔,周志勛清點一遍,這才放他出去。夜里等他回來,問一遍他都玩了什么,又清點了一遍現鈔。李經理不明白周志勛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個勁地問為什么。周志勛說:“為什么,我要看看你到底撒沒撒謊,干沒干壞事。還好,今天你沒撒謊。”李經理聽了簡直有些哭笑不得。說:“周次長,你叫我怎么說你呢?你簡直比黨員還黨員,簡直就是老八路嗎。你在這個位置又不是不知道,現在這還叫個事?”周志勛正色道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你跟我出來的,我要對你負責。要是跟著別人,隨便你怎么樣。李經理搖搖頭,很有些肅然起敬的意思。說周次長,以前只說你是……說到這里不好意思地笑笑,正猶豫著不知道如何往下說,周志勛接道不用說我也知道,說我是二鬼子,對吧?李經理尷尬地一笑,然后又是滿臉嚴肅,說今天我真是服了。什么二鬼子,真是比黨員還黨員。我干這行,方方面面的人都接觸過。可惜呀,現在當官的要是都像你,不,有你一半就好了。周志勛不以為然地說那也不見得。我是不甘心呀。你可能也知道一點,以前我在東北一家國營大廠當業務副廠長,我是親眼看著他們把好端端一個大廠折騰垮的。兩三個億的資產,最后以三千萬的價格賣給香港老板,一千多工人下崗,連飯都吃不上。現在想想還心痛。
日程結束,打道回府。臨行前李經理要送周志勛一件禮物,周志勛說好啊。我給你當了一路翻譯,送我件禮物還不應該?二人來到一家商店,李經理要買那套花花公子西服,被周志勛攔住。說這里價格太貴,不劃算。最后他選了一條腰帶,一個勁地跟老板講價。李經理的意思是算了,不差那幾個錢,但周志勛帶點游戲的心情,非要往下殺,反正還有兩個多小時才登機。最后老板終于讓步,但在他們結賬時卻舉起膀子高聲大嗓地好一陣叫。周志勛聞聽哈哈大笑,李經理不解地問怎么回事,周志勛告訴他,老板吆喝的是:韓國經濟會有好的一天!亞洲金融危機的陰影還沒有完全消散,韓國經濟正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時候。看來如果不是生意格外難做,老板是不會讓步的。
李經理聽后也笑了。但不知怎么回事,周志勛笑著笑著忽然心里一動。
八
周志勛一回來緊接著就上了套,應付耐克總部的檢查。為了過關,公司根據耐克的要求,新成立一個spray車間。現招人員來不及,熟練程度也不夠,只能先從其余車間抽人。抽調的人數早已安排下去,各車間將名單一上報,他和老總一簽字,就萬事大吉。
但沒想到問題就出在這個最簡單的環節上。
次日一上班,兩個工人上門將周志勛堵在辦公室。一個是孕婦,挺著大肚子;另外一個有殘疾,歪了半個下巴,要隨時擦嘴角,免得口水泛濫成災。他們都是新抽調到spray車間的工人。孕婦來自縫紉車間,殘疾人來自投料車間。根據區里的要求,仁達公司招收了一批有勞動能力的殘疾人,工資福利和正常人完全一樣,另外還有一定的補貼。當然,這都是公司自愿的,因為耐克總部對此一向贊賞有加。
周志勛問他們有什么事。孕婦說:“周次長,spray車間有氣味,可能對胎兒發育有影響,我不能去。縫紉車間抽我們三個孕婦去,這么做,完全是歧視嘛。”那個殘疾人也吭吭哧哧地表達了同樣的意思。spray車間有氣味,這事周志勛知道。盡管事先根據要求做了環評,但對健康究竟有無影響,還是不好說。他要來花名冊,讓孕婦一指點,果然有三個孕婦。再一問,其余車間也有。新抽調的80人,有6個孕婦,4個殘疾人。
周志勛不禁勃然大怒。盡管他知道那些車間主任都有自己的苦衷,仁達公司是流水線式的生產,一環扣一環,每個車間效率最低的那個員工的效率和效益,就是整個車間的效率和效益,因此大家都想要熟練能干的工人,稍微差一點的都不想要。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很生氣。叫來相關的三個車間主任,好一通怒罵:“你們他媽的還是不是人?怎么下得了這個心?這么安排,你們摸摸自己的良心,能過得去?”自從到了仁達公司,周志勛還從來沒發過這么大的火。事實上他也很少有發火的機會。外企工作沒有那么復雜的人際關系,愿意干就好好干,不愿意干可以立馬走人,原本也不需要他動雷霆之怒,因此那三個車間主任嚇得噤若寒蟬,一句話都不敢說。
縫紉車間主任(實際上他目前還是個系長。為了鼓舞員工的干勁,讓他們看到晉升的希望,韓國企業內部也設了許多等級。從組長、班長、系長、主任、次長、部長、專務、常務一直到總裁。自然,級別不同待遇也不同)賠著小心說:“周次長,這么著吧,我把那三個孕婦調回來,再重新抽人。”周志勛余怒未息地揮揮手,說:“早干什么去了?金總已經簽過字,還怎么改?”在仁達公司行文,也不是隨隨便便的事,否則金炳勛會不高興。聽了這話,縫紉車間主任沒招了。苦著臉說:“周次長,那你說怎么才能補救?”周志勛略一思忖,說你們幾個車間都重新抽人,那幾個孕婦和殘疾人,安排他們公休!
仁達公司公休是帶薪的。韓國人的邏輯跟中國人不同,他們對挺著大肚子的孕婦還堅持上班很不理解。讓她們公休好辦,本來就有產假,無非提前一段時間,就是那4個殘疾人有點麻煩。手下的總務主任問周志勛他們的手續怎么辦,周志勛胸有成竹地說,安排他們公休一個月,一個月后再打報告上班。
九
從韓國回來時,周志勛給總務主任和王莉都捎了小禮物,兩人一直吆喝著要給他接風。不幾天耐克的檢查順利通過,周志勛心情不錯,約辦公室的幾個下屬出去吃飯。作為次長,他這點權力還是有的。
他們去了仁達公司的定點飯店。剛落座不久,兩個青年忽然大搖大擺地推門進來,滿臉的不懷好意。透過短袖襯衣,其中一個家伙胳膊上的文身隱約可見。周志勛警覺地問:“你們找誰?”文身的那個青年大大咧咧地拉過一張凳子,往周志勛旁邊一坐,說:“不找別人,就找你,周志勛。”周志勛道:“你們是誰,找我干嘛?有事上班時間到我辦公室談!”青年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說:“姓周的,你他媽的少裝蒜!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憑什么砸別人的飯碗?”周志勛聞聽立即明白又是那個劉棟梁支使來的,拍案而起,聲音更大:“我為什么要砸他的飯碗,你問沒問原因?我就是砸了,你能怎么著?!”周志勛的強硬大大出乎這兩個地痞的意料。他們平常接觸的,基本上都是軟柿子,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倆人全傻了,空氣在短暫的寂靜中顯得越發緊張,充滿了不可預見的危險。半晌,那兩個慢慢醒過神來,氣氛略一緩和,有些尷尬地問道:“好,大哥,你有種。東北的吧?”周志勛的語氣也和緩下來,答道:“是啊,我是吉林的。一輩子吃軟不吃硬!”青年自言自語似的說:“是嗎?媽的,我也是東北的。”周志勛不動聲色地繼續借坡下驢:“都是老鄉,還用得著這樣?什么事情不能坐下來談?這樣吧,你倆也坐下,咱們喝個老鄉酒!”說完不容置疑地招呼小姐上了一瓶茅臺。
周志勛擺出來的排場和半軟半硬地把那倆地痞鎮住。兩杯酒一下肚,那個叫小武的就一個勁地給周志勛道歉。周志勛見好就收,說都是東北人的脾氣,不打不相識。你倆老這么著也不是個事啊,還不趁年輕找個正經事由干?倆人說大哥,沒辦法,自在慣了,受不得拘束。我們倆也沒別的,只有一身力氣一身膽量。以后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只管言語!周志勛心說就你們那點膽量,哼!嘴上卻說既然這樣,你們就好自為之吧。我也不給你們上課,只提醒你們一句,凡事都別忘了咱們東北人的本色。義氣!
兩個地痞歪歪斜斜地走了。總務主任說這幫人終究是地痞流氓。劉棟梁這回沒得手,難保以后不再生壞點子。要不我去報警?這倒是個殺手锏。仁達公司的所有問題都是投資環境問題,一報案警方肯定會高度重視。周志勛卻說算了吧,事情已經過去,就不要再翻了,我諒他不敢再生事。王莉在半空中懸了半天的心終于落將下來。不自覺地拉住周志勛的胳膊,說好險啊。志勛。這兩個字剛出口,又突兀地加了次長二字,接著說你哪來這么大的膽量?那幫人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來!媽呀,嚇死我了。她這個新鮮的稱呼讓周志勛一愣。趕緊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我很明白這幫混子,對他們來軟的不行,你越軟他們越來勁。我哪有什么膽量?你看看,后背都濕透了!
這話暫時將大家的注意吸引過去,算是給王莉解了圍。但盡管如此,她的小臉還是不可遏制地慢慢紅了起來。
十
第二天上午快下班時,周志勛接到派出所的電話。所長老蔡說他們在掃黃中抓到一個韓國人,另外還有一個仁達的女工,要他過去領人。
過去一看,原來是投料車間的韓國系長李金泰。那女工有點面熟,但記不起名字。一問,叫趙曉紅,就是上次罷工中出來搭話的那個。小姑娘模樣的確挺俊,因此平時都是挺胸昂頭的精神得很,但這會兒卻如同泄氣的皮球,低頭萎縮在那里一動不動。
趙曉紅來自一個朝鮮族自治縣,懂點朝鮮語,和李金泰說得上幾句話。李看她長得挺順眼,就提出包養她,每月兩千,相當于再賺一份工資,小姑娘略一推辭,半推半就地點了頭。李金泰隨即出去租了房子,買點日常用品,兩人白天是同事,晚上是夫妻,做了逍遙自在的野鴛鴦。說起來這樣的事情并不新鮮,但壞就壞在趙曉紅沒經驗。清查流動人口的警察一上門,她心里有鬼,沒等別人攻擊就先自亂了陣腳,主動做了交代。好不容易逮住一條大魚,這份意外之財派出所當然不會放過。等晚上李金泰冶游歸來,將兩人一并拿獲,然后一五一十地將訊問筆錄記錄在案,弄了個鐵證如山。
周志勛說:“蔡所長,仁達公司的背景你也清楚,牽扯到投資環境,能不能放他們一馬?”蔡所長滿臉為難地說:“不好辦啊,訊問筆錄記得清清楚楚,想改都沒法改。這種性質,按說比賣淫嫖娼還嚴重呢。”周志勛說:“那你說怎么辦?”蔡所長道:“這樣吧,還是按賣淫嫖娼處理,罰款五千,就不拘留了。”周志勛早就作好準備,會計帶著支票就在身邊,隨即讓會計填好,帶著李金泰就要走。
這么一來,趙曉紅急了。叫道:“周次長,我怎么辦?你不能不管啊。”周志勛恨鐵不成鋼地喝道:“你怎么辦,有本事惹事沒本事擔事?你倒是挺會算賬的啊,舒舒服服地再做個兼職!”趙曉紅滿臉羞愧,啞口無言。
李金泰不懂漢語,但從他們的表情中猜出大半,要求周志勛將她也帶出去。周志勛看看蔡所長,蔡所長說沒辦法,一人五千是局里統一定的價格,我一個小小的所長無權改動。韓國人到外國工作都領雙薪,國內一份國外一份,工資都是同級別中國人的好多倍,因此這五千塊錢的罰款很好處理,從李金泰工資扣除便是,但趙曉紅的這五千誰來出,還得有個說道。周志勛問李金泰怎么辦,李金泰毫不猶豫地說有我呀。周志勛心說這還差不多,你小子也算是有情有義。于是讓會計再填一張支票,將他二人領出來。
臨走前,蔡所長還一個勁地賣人情,說對不起啊周次長,咱們的政策你也懂得,我沒辦法。周志勛知道蔡所長不過是為了日后有一壺酒錢,因此順水推舟道別客氣,我還要多謝你關照呢。這樣吧,改天我安排個場合,弟兄們一起坐坐。
回去的路上,李金泰還是神情自若地和周志勛閑聊。這對他們這些在國外漂流的韓國人來說,實在是算不了什么。包養一個還算好的,更惡劣的是現用現抓,反正小姐隨叫隨到。
周志勛心里的氣還沒順過來,不大想搭理李金泰。他真想狠狠教訓教訓趙曉紅,但看看她那張寫滿羞愧的臉,直往人后躲的腦袋,低垂著的眼皮,心里長嘆一聲,只得作罷。
十一
轉眼之間就是年關。道路兩側的樹木一夜之間都成了禿子,枝干散亂地伸向四周,做怒發沖冠狀。街上的氣溫一天比一天低,但氛圍卻一天比一天熱。商場日漸擁擠,賣年畫對聯的也越來越多。看到這種景象,周志勛心里不由得鄉思頓起。到仁達公司五年多的時間里,他只在頭一年春節吃了家里的團圓餃子,此后就一直沒撈到機會。因為多是國外訂單,年關時節并不比平常少,廠方鼓勵工人放棄休假。作為高層管理人員,周志勛自然不好意思向金總開口要假。
仁達公司是區里的納稅大戶。這樣的財神爺年關前后自然要走訪慰問,聯絡聯絡感情。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區委書記和區長共同出面,請韓方高層管理人員吃飯。宴席設在海天大酒店,一共擺了四桌,周志勛也去了。其身份與其說是客人,還不如說是翻譯。因為區外經委的翻譯業務不很熟練,再說韓國客人又多,忙不過來。
不久,市里也來了慰問組,市長親自出面,按照廠方提供的名單,韓國人不論職位高低,每人一床高級毛毯,價值六百多。當然,就沒了周志勛的份。這讓他心里多少有些感覺,那種感覺究竟是什么說不清楚,反正有些不舒服。并不是眼氣那一床毛毯,每月工資八千掛零,不可能在乎那個。金炳勛的毛毯是市長親自送到手上的,因為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需要鏡頭。市長遞上毛毯擺好姿勢留完影,回過頭來看到旁邊的周志勛——他們以前認識,這才意識到百密一疏,把周次長落下了。趕緊說你是我們的紅娘,哪有結完婚就忘了紅娘的道理。回頭吩咐安排人補上!周志勛強做大度地說謝謝市長的好意。你這樣的大領導,可不能開國際玩笑啊,我再次重申,我是中國吉林人,不是韓國人!
接待室里頓時一片愉快的笑聲。周志勛也在笑,但那笑全沒有平時的爽朗暢快,多少有些干澀。
按照規定臘月三十上午上半天班,下午放假。管理人員初四回崗,車間初二就正常上班。話是這么說,畢竟到了年關,機關三十那天上午已是人跡罕至,中方雇員來點個卯,然后悄悄開溜。周志勛也沒像往常那樣較真。出去巡視一圈回來,發現王莉還在辦公室沒走。乍一見到他,似乎還有些不自在。
周志勛奇怪地問道:“別人都回家忙過年,你怎么不走?”
王莉反問道:“上午不是正常上班嗎?怎么,規定又改了?”
周志勛笑笑說:“行了,別不識好歹。要是有事就回去吧。”說完徑直進了里間。
氣氛不知不覺有所緩和。王莉深深吸口氣,定定神跟著進了里間,并且隨手關上門,然后走到周志勛的老板臺跟前,盯著他一言不發。
周志勛心里一動。說:“怎么,有什么事嗎?”
王莉說:“也沒什么事。如果方便,晚上想請你到我家吃餃子。”
今天晚上和明天一天,公司向全體員工提供免費伙食,年三十的餃子當然少不了。周志勛說:“不用麻煩了吧。公司有餃子啊。”王莉腦袋一偏,有些撒嬌地說:“那是什么餃子,我們家又是什么餃子?不一樣的。”
年三十吃餃子沒有外人。周志勛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分量,因此有種懸崖勒馬的感覺,他故作調侃地說:“不都是餃子嗎,還能有啥不一樣?你小心啊。”
王莉沒有理會他的調侃。她直直地盯著周志勛的眼睛,說:“志勛,我想給你家的感覺。”
整個空蕩蕩的大樓都陷入沉甸甸的寂靜之中。
對于王莉的意圖,周志勛早有感覺,但一直沒當回事,覺得那要么是小孩子的游戲,要么就是別有所圖。就像趙曉紅。無論如何,他已經是半老頭子,而王莉正如花似玉,差距太大。
周志勛字斟句酌地說:“王莉,你別瞎想。我這個歲數,跟你父親差不多了。”
王莉轉臉過來看著周志勛:“我是認真的。都什么年月了,年齡還是障礙?”
“可我還有家。兒子跟你一般高。”
“我不在乎。只要你給我一個機會。”
真是荒唐。除了別有用心,周志勛想不出其它理由。無論如何,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作為總務次長,他掌管著全體中方雇員的職位升遷與工資調整。公司規定,高級雇員每年正常漲工資的比例是15%,一般雇員是10%。
周志勛緩緩地說:“王莉,我希望你鄭重一些。我跟你一樣,也是打工的。雖然現在看起來權力很大,但說不定什么時候老板就把我炒了。”
王莉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她向前走兩步,抓住老板臺的邊緣,叫道:“周志勛,你可以不接受我的感情,但你沒有權力污蔑它!你以為你是誰,一個破次長,二鬼子罷了,你以為我拿你的職務當回事?!”
王莉的表情無比憤怒。但看著她那張因為憤怒而有些變形的臉,周志勛反而笑了。見王莉羞辱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周志勛趕緊解釋道你別誤會,你沒有那樣的心思就好。你也別怪我多心,現在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像趙曉紅那樣的人,你又不是沒見過。
平靜下來之后,王莉還不死心:“她是什么樣的人,有這么大的魅力?”周志勛老半天才明白過來她是誰,反應過來微微嘆口氣,說:“老夫老妻,什么魅力不魅力的。但不管怎么說,總是原配啊。當時她家境比我好,父親是我們廠的車間主任,為了跟我好差點沒跟父母斷絕關系。我出來這么幾年,父母都靠她伺候,家里的一切也都是她打理。你說,我能做對不起她的事嗎?”
王莉認真地盯著周志勛的眼睛,“我就喜歡你這一點,正派可靠,成熟干練,一點都不像傳說中的二鬼子。可惜啊。”周志勛心里無比熨帖。不過他并沒有表現出來,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應道:“這算什么?不過是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而已。我覺得男人就應該這樣。”
十二
年夜飯周志勛是在職工食堂吃的。匯同總務上的幾個中高級職員,到各個車間敬了一圈酒,回來飯菜都有些涼了。好在他本來也不怎么餓,匆匆應付完場面,隨即悄悄逃席。回到宿舍,他往家里打了個電話,當然是妻子最先接的電話,輪流跟父母孩子說了一圈話,聽筒的接力棒又回到了起初的位置。
不知怎么的,王莉的事情還是讓周志勛心里隱隱有些興奮,同時又因為這種興奮而產生了些許愧疚。于是他在電話中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老夫老妻式的纏綿,最后聽筒都被耳朵焐熱。剛放下電話,鈴聲就再度響起。他深深吸口氣調勻呼吸,然后拿起聽筒。
不用說,是王莉打來的。語氣溫柔中有些傷感。周志勛假裝沒聽出這些,聲音還像以往那樣爽朗干脆,如同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按照禮節向王莉本人問好,讓她轉達對她父母的問候,完全是正常朋友在社交場合上的口吻。
電視正在播春節晚會。周志勛掃了兩眼,堅決地換了臺。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過年的感覺。他必須盡快將它忘記。在王莉跟前表現出來的軟弱雖然只有自己清楚,但他依然感覺有些惱火。這就是過年的感覺給鬧的。尋求歸宿的時候,往往也就是人最軟弱的時候。
寬大的宿舍在周圍的鞭炮聲中顯得越發冷清壓抑。周志勛隨即起身出門。到廠區轉一圈,腳步不自覺地就到了門衛。推門進去一瞧,里邊激戰正酣。保安班長許海帶著三個弟兄,在打撲克。當然是帶彩的,旁邊放有零錢。
一看見周志勛,幾人的身體全都成了屋檐下的冰溜子。公司規定,保安值班期間打撲克玩麻將,一律辭職。許海結結巴巴地說:“周次長,我們剛打沒幾圈。我們并沒有耽誤巡邏,都是巡邏完后才打的。”
要是以往,肯定沒說的,殺無赦、斬立決,但今天周志勛不知怎么回事,表現出了少有的好脾氣。他說:“許海,安排你值班本來是想叫你起個帶頭作用,你的帶頭作用不錯嘛,帶頭打撲克!一年到頭就過一次年,這次權當我沒看見。你記住啊,咱們下不為例!”
十三
快到春暖花開時,仁達公司發生的一件盜竊事件,最終引發了一場危機。
公司員工盜竊原料和成品現象,一度非常猖獗。大家趁下班的機會夾帶成品或者原料,手段最高明的一次竟然能帶出一雙完整的成品鞋。夾帶出來的成品自然不愁無處銷贓,就是鞋幫鞋底乃至皮革原料,也有地方照單全收。周圍除了仁達鞋業,還有好幾家制鞋企業,由此也帶動了非法加工耐克鞋的產供銷一條龍的地下產業。一雙四五百塊錢的耐克鞋,他們只要二百左右。同樣的原料,有的干脆就是原裝成品,這樣的買賣你想讓它不火都不行。
開年后,在周圍地下產業的吸引下,仁達公司的盜竊猛烈上升。因為被盜數額巨大,總部非常不滿,決定對仁達公司課以一億韓元的重罰,折合人民幣近百萬。金炳勛大為光火,安排保安下班時搜身。雖然沒有要求脫光衣服,但還是要門衛動手摸。金炳勛下令,發現一個夾帶原料的獎勵保安20元,抓住一個夾帶成品的獎勵50元,因此那幫人表現得格外積極。保安都是年輕小伙子,員工又以女性為主,自然引起了強烈的抵觸情緒。有兩個女工因為反對搜身,遭到現場韓國雇員的毆打,并被勒令下跪。
雖然周志勛極力反對,但搜身令還是執行下去了。胳膊扭不過大腿,到了哪里都是同樣的道理。
那兩個女工每人被扇了一記耳光、踢了一腳,在員工中間引起了強烈的情緒波動。金炳勛當然不希望看到矛盾激化,進而影響公司的生產,于是口頭責罰了那兩個韓國人,并且向那兩個女工發放了200塊錢的慰問金,但因韓國人不肯道歉,因此大家還是不滿意。
究竟應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工會主席許宗然和周志勛也有分歧。許宗然主張走法律程序,向法院提起訴訟,起訴仁達公司侵犯人權,但周志勛不同意。他的意見是要求金炳勛道歉,并且徹底取消搜身制度。
許宗然咆哮如雷:“周次長,你怎么回事,這不但關系到她們的人格,也關系到我們的國格,這個問題上絕對不能讓步,你難道不明白嗎?!”
“起訴,起訴就這么簡單?仁達公司的背景你也清楚,你能保證起訴就一定能勝訴?一起訴雙方的關系就要徹底鬧僵,那兩個女工肯定要丟掉工作,你問問她們愿不愿意?還有,鬧僵了關系,區領導市領導不怪罪你?宗然,這就是中國國情,你這么聰明的人,怎么就轉不過彎呢?”
許宗然反而更激動了,他就是在這個時候拍了周志勛的桌子:“周志勛,我知道你每月工資八千,年底還有紅包,在中國員工中待遇最高。但你別忘了,你還是中國人!你到底向著誰說話?大家說的還真沒錯,你就是個二鬼子!
十四
周志勛跟許宗然鬧了個不歡而散,在金炳勛那里也是針尖對麥芒。
周志勛瞅沒人時找到金炳勛,鎖上門跟他攤牌。要求金炳勛出面道歉,給兩位女工經濟補償,并保證以后不再發生類似事件。金炳勛死活不干。他說周次長,我也不想出現這樣的局面,更不想影響公司生產。但是不采取這樣的手段,如何防止員工盜竊?作為員工,公司為她們提供了那么好的工資福利待遇,她們還這么做,有什么道理可講?周志勛說作為總務次長,盜竊現象屢禁不止我有責任。如何防止偷盜,可以回頭再詳細研究,采取切實可行的措施。可無論如何,不應該搜身,更不應該毆打。你們經濟這么發達,法制水平也肯定更高,你難道不知道這種行為在法律上屬于什么性質?
金炳勛一下語塞。他沒想到,一向對自己恭敬有加的周志勛,自己視為左膀右臂的總務次長,會如此直言犯諫、不留情面。一陣語無倫次之后,他說公司給了你這么高的地位和待遇,你應該站在公司的立場上說話啊,怎么反倒這樣?周志勛說沒錯,我是公司的高級雇員。正因為我是高級雇員,所以才必須這么做!如果現在激起罷工,誰來處理?如果下次耐克總部的例行檢查中有人提起此事,又怎么辦?還有,你別忘了,說到底我是中國人!
當然又是不歡而散。
周志勛余怒未息地回到辦公室,提筆展紙筆走龍蛇,唰唰唰寫了一封辭職書,讓王莉轉給金炳勛,隨即回了宿舍。
周志勛正在收拾行李,門外響起敲門聲。開門一看,原來是王莉。
王莉的眼神既焦急不安又充滿敬佩。她說你真要走?真沒有別的辦法?周志勛神情黯然地說還有什么辦法?我既不能看著公司侮辱同胞,又不能看著同胞罷工,給公司造成損失,只能這樣。王莉說辭職難道就一定要走嗎?留在青島,再找個工作不行?她的眼神里充滿依戀。那種神情不由得讓周志勛心里一陣濕潤。略一沉默,他清清嗓子說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再說還有父母要供養。
王莉要給周志勛送行。周志勛說告別酒還是要喝的,不過我請。謝謝大家這些年來的配合與支持。二人商定安排在次日中午,然后周志勛乘車去機場直飛老家。
十五
他們去的,還是那家常去的飯店。進去剛落座不久,又陸續來了好幾個。許宗然,李經理,許海,還有上次前來尋釁的那兩個地痞。
許宗然首先過來向周志勛伸出手:“周次長,共事一場,你就這么走,連個手都不握?”
周志勛將臉朝旁邊一扭:“握什么握?我一個二鬼子,小心弄臟了愛國志士高貴的雙手!”
許宗然懇切地說周次長,我就是為了道歉才特意趕來的。當著大家伙的面,今天我鄭重向你賠禮。這事還沒完,你放心,還有我。我不會善罷甘休的。大不了不要這頂破烏紗帽!這時小武也湊上來說周大哥,你給句痛快話,要不要弟兄們給你出氣?!
周志勛不由得咧嘴一笑。說算了吧,兄弟,你這個習慣得改改。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酒的重要功能是舒筋活血,延伸功能是活躍氣氛。幾杯下去,場上終于有了情緒。這時周志勛的手機一陣鳥叫,低頭看看是辦公室的電話;打開一聽,一個文員告訴他,金炳勛剛剛安排人送來一份道歉信的文稿,要她打印。
聽了這個消息,周志勛不由得一愣;正在這時,房門再度打開,外邊又進來一個人。
那不是別人,正是高大魁梧一派紳士風度的金炳勛。
十六
酒桌上的人紛紛站起來;小武倆人也不明就里地站起來;只有周志勛還旁若無人地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杯青島啤酒。
金炳勛寬厚地一笑,徑直走到周志勛旁邊。李經理趕緊拖過一張椅子,請他坐下,并且擺好碗筷,倒了一杯酒。金炳勛端起酒杯往周志勛的酒杯上一碰,說:“周次長,出來喝酒也不叫我一聲,太不夠意思了吧?趕緊喝,回去還有工作。”周志勛問道:“工作,還有什么工作,交接?”金炳勛又笑笑,從兜里掏出一份文稿,說:“交什么接。有份文稿,你看看,要是沒有不合適的地方,安排打印下發張貼。”
周志勛接過來一看,是一封以金炳勛的名義寫的正規的道歉信。里面不僅表示道歉,保證今后不再發生類似事件,還提高了對那兩位女工的補償標準。每人一千塊錢。
周志勛面無表情地將信遞給許宗然。許宗然認真看完,然后又遞回來。兩人隨即相視而笑。笑聲剛開始很輕很有節制,但很快就如同潮水一般越漲越高。旁邊的王莉不解地問道:“笑什么?你們笑什么?”
回答她的,是一陣更加輕松的笑聲。
責任編輯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