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生如煙,人生如夢,我認為人生是樂,人生如歌。浩浩宇宙,漫漫人生,是那么令人向往憧憬,可人生道路上卻多有崎嶇坎坷、悲愁和不幸,這歌,這樂,在哪里呢?我覺得追求正義、珍惜友誼就是最美的歌。
上篇:株連者
我1957年參軍,1969年抽調到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二師十九團政治處任宣傳干事、副股長,也是當年轟動全國的“王亞卓事件”軍人中的唯一受株連者。
20世紀70年代初鄧小平同志的復出贏得了民心,也惹怒了“四人幫”及其同伙,他們首先從新聞媒體上大做文章擾亂視聽。1973年12月《北京日報》發表了一個小學生的來信、日記摘抄,按語中指出:“……這個十二歲的小學生以反潮流的革命精神,提出了教育革命中的一個大問題,就是在教育戰線上,修正主義路線的流毒還遠沒有肅清,舊的傳統觀念還是很頑強的。”
隨著《人民日報》對此選題的轉載,全國學校出現了混亂。我當時負責分管團里的宣傳報道、宣傳隊和3所小學,就連這些內蒙古小娃娃也鬧起來了,上課拿粉筆頭兒打老師!我覺得這種壞風氣的來頭太猛太快了……
1974年初春,我在北京探親。2月11日,夫人突然從單位跑回家:“你們團出事兒了!”我接過她手中的《人民日報》:“××的一封公開信——復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十九團政治處王亞卓同志”,頭版頭條,通篇文章還加了雙線的大框子,我腦子一下就懵了!
這“王”是宣傳干事、天津知青王文堯,“亞”是電影放映員、北京知青恩亞立,“卓”是新聞報道員、保定知青邢卓,他們3位都是我的兵,都是我從基層連隊挑選上來的佼佼者呀。大冷天頓時就出了一身汗,一場“運動”恐怕又要開始了。
我趕緊讓戰士們帶著我去了恩亞立家,他當時也在探親。恩告訴我,他們是看了有關報道后有不同意見,認為學生和教師不該是敵我對立面,不應該上升到“師道尊嚴”的高度,所以給那個小學生寫了這封信,事情就這么簡單……我們一邊安慰他一邊幫助收拾行裝,因為團里來加急電報催他返回。我回家后才知道催我的加急電報也到了。
到團里的當天晚上團首長即找我談話:“回來了?”
“接到電報就回來了,我是軍人得聽指揮嘛。他們都是我的兵,對這件事,我們議論過。咱這里離北京那么遠,消息不通,報紙看得也少……這些都是接受再教育的青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我說。
團首長很鄭重:“小崔,你知道他們給那個小學生寫信嗎?”
“我是后來知道的。這是大哥哥給小妹妹寫的私人探討信件,又不是通訊報道稿件,沒必要經過我。好家伙,《人民日報》的頭一版,真夠可以的,不就是跟那個小學生交流一下教育革命的形式嘛!這很正常,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實事求是。
首長十分嚴肅:“這么說不對,是要犯錯誤的。要知道,你是穿軍裝的軍人,是一名共產黨員,要好好想想問題的嚴重性,端正態度,認識問題……小崔呀,你要聽黨的話,要聽領導的話,要提高認識,可不能站在對立面哪!”
“……”對立面?我的血壓頓時就上來了。怎么,不就因為年輕人說了幾句大實話嘛!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這件事反映出教育戰線上兩條路線、兩種思想斗爭,仍然十分尖銳。是前進還是倒退?是支持革命還是折衷調和?是扶植和發展革命的新生事物還是對它橫加指責?這是進一步發展教育革命大好形勢必須解決的重要問題。”這是當年對王亞卓的上綱上線。若干年后咱們才知道了真相:在小學生的復信發表前,王亞卓的信已經江青、遲群、姚文元、王洪文、張春橋等看過,遲群還在王亞卓的信上批道:“完全是反革命復辟勢力的語言……要革命就有反革命,革命就是要革反革命的命。”江青還對有關媒體提出:“版面排突出些,生動活潑些。”
因此,王文堯、恩亞立、邢卓頓時就成了“資產階級復辟勢力的代表”!
我知道,團首長原本是打算讓我給他們做工作的,萬萬沒想到一貫玩命出色完成任務的我這次卻沒有服從命令。我和王亞卓他們原本住在一起,因為這件事,他們被分別隔離,大字報像雪片一樣地飛來,貼滿了團部大禮堂。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弄來個廣播車,車上的大喇叭不停地叫喊著。
由于我的“態度不好”,很難和他們見面,真是惦記呀:王文堯這時已經是黨員,黨內對他的壓力肯定很大;恩亞立和邢卓因為家庭出身問題,我當初調他們很是費了周折,尤其是執筆人邢卓,家庭背景加上“現行”!我擔心他們頂不住壓力尋短見哪,在非常有限的相見時間里,只有給他們打氣:“得挺住啊,別嚇倒了!你們還很年輕,路還長著呢,還得走下去!暴風雨來了,就得頂得住!”
比起王亞卓,我受的沖擊不大。一是大家都了解我仗義執言的秉性,二是軍人們對當時大環境很有想法,只是敢怒不敢言罷了。記得團里還收到全國各地寫給王亞卓的聲援信,這些信件全部送到干部股,我和當事人根本看不到,可干事們總悄悄地告訴我:“哎,又來信了!”
“說什么啦?”我問。
他們悄悄說:“明明是黑龍江的郵戳,怎么寫河南的地址啊?”他們還告訴我,很多信中說王亞卓“就是黑夜中的明燈”,“這樣做是對我們教師隊伍最大的關懷!”“沒想到你們這樣勇敢地站出來理論!”“你們真是好樣的!”等等,等等。
在40多天大會、小會的嚴肅批判和自我檢查中,上面還派來了個調查員,經了解王亞卓沒有歷史背景后便很快回京匯報,王文堯、恩亞立和邢卓在遭到批斗和隔離審查后下放連隊勞動,我手下也就沒兵了……
“……你沒有反黨動機,怎么膽兒這么大,敢這么干呢!”艱難歲月中,人們說的這句話一直深深刺痛著我。自己不愿做違心事,也不愿意給部隊找麻煩,巨大壓力下還勾起血壓高的病根,萬般無奈,只有退役,我忍痛脫下穿了17年的心愛軍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