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伴結婚43年了,差不多有25年的時光過的是“牛郎織女”的日子,我從農村到城市、從山東到北京四處漂泊。我們之間雖然沒有山盟海誓的浪漫,卻有情比金堅的牢固。
小詩傳情,“井臺會”結緣
1960年我考入煙臺師專,這所學校是1958年大躍進的產物,坐落在煙臺市郊外一處荒山坡上。吃的、喝的、住的、用的全部要靠我們這些學生自力更生。
打水是輕體力勞動,主要是女同學來干。我從小體質就比較差,被分配去給女同學們當拉水的“車夫”,我這個“半勞力”跟“半邊天”配合在一起,還真是有點兒“珠聯璧合”的意思,因為我干活笨手笨腳,嘴又貧,經常使女孩子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慢慢發現一個女同學的笑聲中有一些“特殊信號”,只有我能準確無誤地“翻譯”出來,她越是能笑,我的“表演欲”就越強烈,許多“夸張動作”都是為她設計的,這個女同學就是我現在的夫人。我們倆在同學的眼皮底下偷演“井臺會”,借人家的笑聲來掩護感情的傳遞。
在那個年代談戀愛需要隱蔽,戀人在一起時也規規矩矩。我發現用詩來傳情最合適不過,盡管有點兒酸氣,可也算是浪漫,反正是寫給她一個人看的,只要她不嫌就行了。我為她“出版”了好幾本“詩集”,本本都是“迷魂湯”,把她灌得迷迷糊糊。這也激發了我對文學創作的熱情,也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為了理想,她忍受嘲諷和貧窮
在填寫畢業分配志愿表的時候,其他同學都填的是中學,只有我一個人填小學。大學生主動提出去教小學,在1962年還是件稀罕事。我選擇農村小學,就是為了“不務正業”,多一些寫作的時間。
對我這個“最沒出息”的決定,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她。她本是青島人,可是經過了痛苦的思想斗爭,在城市和愛情之間,她選擇跟隨我一起到農村教書,再次隨我進城已經是18年以后了。
當時,城鄉差別巨大,妻子的損失遠不止物質。她身為中學教師,還算體面,可是要做我這個小學教師的“家屬”,就有點窩囊了。那時人們見面往往第一個問題就是,你丈夫是干什么工作的?她如實回答了,人家一百個不相信,確認了不是開玩笑時,就會問,你一個中學老師怎么會嫁給教小學的?她越是吞吞吐吐就越發引起人好奇。人家再問:“你公公一定是個當官兒的?你丈夫是個小學校長吧?你一定是看中了他出身好是個黨員?”人家問的都是我沒有的,我愛人自然不能無中生有,最后雙方都很尷尬。如今老伴兒一提起這段往事就開玩笑地說:都是你,應該付給我一大筆“精神損失費”。
我前面提到小學教師是“準農民”,想不到“文革”時期有一段時間,小學教師全部下放。她吃國家糧我成農業戶口,我們夫妻以前僅僅是“地位”不平等,現在“待遇”也見高低了。我沒有了工資,掙的工分生產隊到年底才能開支兌現,我需要買煙,也需要給父母寄錢,而我愛人這時不僅要養活我,還要養活我的全家。有一次我去看她,把生產隊分的一筐地瓜帶去了,愛人沒有絲毫的埋怨,卻高興地說:“這下子好了,咱再也不用到集上去買了。”
最浪漫的時光,“謊婚”迷霧和山中代課
1963年我結婚時,按傳統習慣婚禮是少不了的。可是婚禮的“成本”高得嚇人,為了這一天的鋪張和熱鬧,得忍受幾個月的忙碌和貧窮,實在是得不償失。
我們倆在端午節那天,坐車去了200里外的威海市,用不舉行婚禮省下來的錢,過了兩天“高消費”的好日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到哪里玩就到哪里玩。兩天后夫妻回老家,“撒謊”說在單位已經辦了隆重的婚禮。我們回到單位,又虛構了在鄉下舉行婚禮的情節,然后買了幾斤糖果和幾包香煙,給同事朋友一分了事。
因為我愛好文學創作,總是不務正業,校長干脆讓我給全公社的所有生病和生孩子的教師當“替班”,常到深山的小學代課,學校條件艱苦,“泥桌子”和“石凳子”,茅草教室少門缺窗。雖然偏僻貧困,可是村民非常熱情,我去代課,男女老少都來打招呼,就像進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到山里代課還可帶“家屬”,這可是“優惠條件”,當時雙職工差不多都過著異地分居的生活,只有在星期天才可能相會。如果不到山村代課,宿舍里、校園里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說說話也難。
這下子好了,她星期天可以住到我的“山村別墅”里,那才叫“情調”呢,我們一塊兒去爬“花果山”鉆“水簾洞”,我愛人特別喜歡帶上衣服去找山泉,洗完就晾在石頭上,比烘干機強多了。現在回想起來這恐怕就是早期的“自助旅游”了。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夫妻一起走路挨近了也怕人家笑話,我們倆仗著山高皇帝遠,在山上捉螞蚱撲蝴蝶,嬉笑打鬧無所顧及。不過,我愛人戴的眼鏡還是引起了老鄉們的好奇,可能是弄不明白這姑娘好好的,干嗎要在眼上放塊玻璃呢?
大風大浪,她默默支持
1966年我26歲,“文革”開始了。“文革”中,我惹了許多禍,也得到了“懲罰”,每一次妻子都忠實地站在我背后。
在一次 “造反”沒成功后,公社頭頭對我們這些“造反派”罰款130元,等于一個教師一年半的伙食費。我坐不住了,騎上自行車去了我愛人所在的中學,妻子會過日子是出了名的,我估計她怎么也能攢點兒錢。她聽了我的“救災報告”后,痛痛快快把80多元家底都“捐獻”出來,當我向大家宣布我個人承擔80元時,大家的怒氣全消了…… 妻子的大方讓我破財免災,也平息了同事之間的矛盾。
1971年夏天,在全縣的教師集訓班上,因為得罪的人多,我又被點名,做公開檢查。我寫檢查輕車熟路,一萬多字的檢查用了一個晚上就“炮制成功”了。我的“杰作”,得到了是“第一讀者”的妻子的肯定,她是語文教師,從“主題思想”和“寫作技巧”都給予了指點。第二天我檢查很成功,聽眾對我從“厭惡”到“同情”到“諒解”。散會后,妻子迫不及待地在大門口“迎接”我,她一臉掩飾不住的興奮,用眼神告訴我“過關”了。我們肩并肩走在大街上,剛剛散會的教師們都停下來用驚奇和佩服的目光看我倆,有的偷偷豎起大拇指,一個膽大的小聲喊:太棒了。到沒人的地方,妻子高興得又說又笑,因為大會小會總有人拿我做“反面教材”,她不斷承受著難堪和尷尬,擔當“反面師母”的角色。可這一次,她越聽頭抬得越高,恨不能大聲告訴所有的人:“我就是臺上那個‘反動分子’的老婆。”
第三次是一天凌晨4點多鐘,有人敲開宿舍大門,傳達“上級指示”,我睡眼惺忪地得知:我寫的一篇小說被定為“大毒草”。要把我押送到省會……把所知道的文藝黑線內幕都講出來。我回家拿衣服,愛人看我身后跟著頂頭上司文化館館長,熱情地迎上去,見我們都很嚴肅就尷尬地站住了。后來她說,那時的情景讓她立刻想起了《蘇三起解》,知道準是出事了。我盡量裝著沒事似的,叮囑她盡管放心。在那個謠言滿天飛的年代,我生怕驚濤駭浪把我們的小家庭拍散了。
可是興師動眾的審查不久卻偃旗息鼓了,“悲劇”突然變成“喜劇”。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點名要我參加創作學習班,因為一年前我發表的一個兒童題材的短篇小說,有改編成動畫片的基礎。經過縣里、地區、省里逐級審批,同意讓我去。在學習班和我分在一個房間里的是北京13中的一名教師,名叫劉心武;至于另一個“同學”賈平凹,那時還是個大孩子,對他的印象早已模糊了。
為了事業,幾度牛郎織女
愛人雖然跟我下鄉教書,但是因為不在一個公社,相聚的時間也是周日而已。70年代初,我在縣文化館工作,我的“織女”在離縣城60里的公社教書。“文革”結束后,我們終于在縣里團聚幾年。
1980年年底,我遇到一個機會可以從縣文化館調到濟南市文聯,辦理調動手續有兩種方案,一種是“雙調”,這樣可以一步到位,手續復雜;另一種是“單調”,先不管愛人和孩子。夫妻分居兩地的孤苦日子我領教過,現在又吃“二茬苦”,但是我倆反復協商,決定冒一次險。一年以后,我們全家在濟南團圓了。1984年我再次為了事業,調到北京工作,我們又分開了。我住在單位的倉庫里,而妻子則留在山東教書,一對半百夫妻又開始了牛郎織女的生活。我在北京白手起家,而她則在濟南孝敬公婆、撫養孩子。1993年我因為工作出色,分配了住房,妻子也到了退休的年紀,我們終于又在北京團聚了。
我這一輩子很幸運,妻子對我的話總是點頭多搖頭少,很有點夫唱婦隨的味道。而我也從心里敬她、愛她,一輩子關于貧困、痛苦、歡樂的經歷,如今都化作了珍貴的記憶。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