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喂！快來搬箱子呀！”她感到自己飄在空中，一搖一擺地被抬進了屋。“砰！”箱子落地的聲音震得工藝品店的玻璃“嘩嘩”直響。一種從未有過的疼痛漾滿了全身。她聽到了來自自己身體內的破碎的聲音，一直滲入心里。

她是工藝品店新進的一種陶瓷娃娃，在郊區某個簡陋的瓷窯中燒結出來，胡亂穿上衣服，被運到市區各個工藝品店，專門賣給小學生——一次只能掏出一兩塊錢的小學生。由于店伙計的一時疏忽，她被摔在地上，生了裂紋。“唉！”涂著猩紅色口紅的老板娘對著她搖了搖頭，把嘴一努。“把它放在中國娃娃旁邊吧，那邊兒太空了，不好看。”于是她，一個只賣一元錢的陶瓷娃娃，被安排在了全店的寵臣——中國娃娃的身邊。她分明感到了四周射來的忌妒的目光和顧客們愛撫的眼神，她很“榮幸”，身上的疼在無邊的笑靨中點點消散。她是陪襯，不是主角，但她很幸福。

平常的一天，陽光嵌在娃娃們的臉上，為她們畫上金燦燦的容妝，迎接新的一天。一陣濃郁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她看到了一位珠光寶氣的女主顧，昂首聳肩，直沖她而來，臉上帶著驚喜和愛撫的微笑。那張笑臉和香水味越來越近，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那只帶著鉆戒的嬌巧的手撫摸她。

“太可愛了！”她在女士的贊嘆聲中睜開雙眼，身邊豁然開朗，女士掌中的不是自己，赫然是那個中國娃娃！憤怒、失望、羞愧，心頭竄出一股無名之火，周身火辣辣地疼。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粗糙如樹皮的皮膚，俗氣妖冶的衣衫，夸張平凡的長相。她第一次注意到中國娃娃樸素端莊的微笑里也隱藏著殺機，讓她感到揪心之痛。

“我忘帶錢了！唉，這樣吧！你們一定要給我留著它，我明天一早來買。”女士一臉遺憾地說道，又急切地叮囑店員要留著中國娃娃。她望著女士的背影和老板娘欣喜的目光，心生一計。

靜夜，中國娃娃還在唱歌，慶賀自己新的旅程即將開始。

她猶豫著開口了：“我說……”

“你在叫我嗎？”中國娃娃笑瞇瞇地盯著她，讓她很不好意思。但妒火占了上風。

“我說你是世界上最沒勁的人。”她喊著，“你知道自己賣多少錢嗎？”

“幾千塊吧，我不太懂人的錢。”

“哼！幾千塊吧！”

“你想說什么？”

“你知道我們為什么都不理你嗎？”

“為什么？”中國娃娃睜大天真的眼睛，一臉困惑。

“你只是一個擺設，我們被主人買走之后，可以和主人一起玩兒，一起分享快樂。而你不行，你永遠只是富人炫耀的工具，主人對你從不用心，只用錢。你的一生沒有任何意義，只與丑惡的錢有關。”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心“怦怦”直跳。那股疼痛又一次漾滿了全身。

“真的是這樣嗎？”中國娃娃帶著哭腔，哀求著：“可是我很好看！”

“那是為了使你被有錢人買走。”

“我很善良，我每天唱歌給你們聽。”

“你在提醒我們你的高貴，這是虛榮和自滿。”

“我……我為老板娘工作，她愛我！”中國娃娃的淚滑落在她身上，一陣瘙癢。

“傻瓜！她巴不得你早點賣出去，她就可以賺大錢了。”她絲毫不為眼淚所動，加緊了攻勢。

只剩下哭泣了。中國娃娃哭得多傷心呀！她腦海中回放著今天老板娘的笑，她望著珠光寶氣的女人笑，她看著她的耳環、鉆戒和衣服笑，她的笑是因為她賺到了錢，中國娃娃用一生幸福換來的錢！

“她不愛我！你們討厭我！我討厭我自己！”中國娃娃哭喊著，搖晃著。

“哐！”一陣狂風過后，地上只剩下一些碎片，水銀般瀉在光涼的瓷磚地上——中國娃娃隨風奮力跳下了貨架，她好看的衣衫，粉色的臉蛋，一塊塊散落著，還有晶瑩的淚，隨風蒸發，消失在這個靜夜。月上柳梢，柔和的月光散遍貨架。現在架子上只有她，一個有裂紋的瓷娃。她現在是真正的主角，她腳下是那張冠冕堂皇的標價牌：“品名：中國娃娃定價：3999元打折：0產地：景德鎮”。標價牌被月光洗得發亮，是她的笑，中國娃娃的淚，還是老板娘發光的眼。

她看著昨天的那位女士十分失望的離去，不住地搖頭；她看到老板娘指著店員破口大罵，因為丟了生意；她還看到中國娃娃的碎片被店員掃進垃圾桶，像對待其他垃圾一樣。她忽然間有了一點失落與空虛。“唉！”她也嘆氣了。

有人抓住了她的腰，生疼。她極力仰頭看，是清理貨架的店員。她想擺個微笑，還沒來得及，就在空中了。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砰！”的一聲，和她進店時一樣的聲音，她現在在垃圾桶里了。疼痛再一次漾開，永遠地漾開——她也成了碎片。

她極力向外看，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看到了！看到了！她看到了她與中國娃娃立足的貨架，一個店員在摘標價牌，上面寫著：“品名：中國娃娃定價：3999元打折：0產地：景德鎮 ”。

她再也看不見了，在中國娃娃的碎片中，永遠地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