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從三中新校區的西門出去,迎面而至的便是一片碧波。秋風蕭瑟,波光粼粼的湖水在血色夕陽的映襯之下頗顯出靜謐了。湖水的西北角有一片浮萍,灰白色的浮萍與泛光的湖水便又形成了另一番鮮明的對比。
我在那一片波光前佇立,良久,我仿佛覺得那一片波光,也正在我的心頭泛開來……
一
湘楚之地,本非旱陸。《墨子·公輸》中曾提到:“荊有云夢,犀兕麋鹿滿之,江漢之魚鱉黿鼉為天下富。”云夢澤,作為中國最大的湖,也是中國地域文化中最富悲劇色彩的一個圣地。
楚地有云夢。
楚地更有屈原。
屈原的一生是完美的一生:榮華富貴也得過;詩詞歌賦也做過;失意落寞也有過。楚王不明屈原之意,將他放逐以后,他自己恰恰選擇了云夢澤一帶,在萬頃碧波間偶現一隅的沙渚邊上完成了《天問》和《九歌》,之后又有一首恢弘大氣的《離騷》。凝聚了畢生血淚的三首絕唱墨香未干,故國便徹底淪亡于秦人之手。屈原作為一個偉大的預言者,不僅看到了這一天,也等到了這一天。之后,他縱身躍入汨羅江中,終結了他為自己譜寫的那曲挽歌。
但我更相信他選擇的歸宿不會只是汨羅江。一個曾發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悲壯怒吼的壯士,一定不愿甘心,也不可能甘心把自己遍布傷痕的心靈和疲憊勞累了一生的身軀永遠托付給汨羅江那條小小的水流罷?
或許,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求索,正是順汨羅江而下,在浩瀚的云夢大澤中歸結于永恒的?
一定是。
因為只有云夢大澤,才會有那種浩瀚的包容,那種博愛的胸懷,來給屈原冰冷的身軀帶來一絲的溫暖。
那中華民族精神的圖騰——龍,或許也只在每年端陽節才會降臨人間,來到云夢為屈原舞動罷?
屈原不朽。
云夢不朽。
二
時光過去了一千年。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
這已經是公元1045年。
這一年,洞庭湖畔來了個范仲淹。
史料對此早有記載:慶歷三年,范仲淹上疏宋仁宗,提出“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推恩信”、“重命令”、“減徭役”等十項措施,以改革宋朝弊政。其結果是僅僅一年之后,這次改革就被終止了。作為改革發起者的范仲淹,被帶上“結黨營私”的精神枷鎖,放逐到了洞庭湖——早已干涸的云夢澤的遺址邊上。
這時的中國,早已不是一千年以前的中國。如果說云夢澤代表了中華文化博大的包容,那么一千年以后的洞庭湖則就只是一個臨時的避難所了。“北通巫峽,南極瀟湘。”但巫峽及瀟湘只不過是“遷客騷人”內心中幻化出的悲涼舊夢。當年屈原和宋玉二人,一個在云夢之南吟詠瀟湘妃子,一個在長江之濱頌賦神女巫山。
然而一千年以后,范仲淹卻處于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他只有站在那“銜遠山,吞長江”的洞庭湖岸邊的岳陽樓上,飲一杯濁酒,吟一曲悲歌。想想滿目瘡痍的天下和形同虛設的邊關,狂笑一聲,拭去腮邊的老淚,長嘆一聲:“微斯人,吾誰與歸?”
不過,我們只看到了兩句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這是一種代替云夢澤的包容,還是另一種麻木的自嘲?
我們無從探詢。
但是瀟湘的水,巫山的云,仍然日日夜夜在洞庭湖中交融,無休無止。
三
一千年往往很短。
乾隆十五年,適逢皇太后壽辰。北京西郊因而建起了一座清漪園。當然,在那個“太平盛世”之中,建一座這樣的園林對于堂堂天朝上國的君王來說,不過是張張嘴的事。
園子很快造好了,皇太后的生日也很快過去了。此后,這座清漪園就被遺忘在那里,成為北京城中眾多無人境地中的一個。
直到公元1860年,咸豐皇帝倉惶逃出紫禁城,中國最大的皇家園林——圓明園被英法聯軍一把大火燒成灰燼之后,清朝統治者或許才真正意識到了清漪園的存在。1888年,慈禧太后挪用海軍經費重修清漪園,并命名為頤和園。待到1895年她自己在頤和園中慶祝六十大壽之時,缺少經費的北洋水師也正在日本黃海艦隊的“禮炮”聲中苦苦掙扎。
此后,頤和園又寂靜下來。1898年,光緒皇帝曾被囚禁在此。但那只不過是瞬間的紛亂,等到武昌起義的炮火響起時,清朝也隨之滅亡,而那時,乾隆、慈禧、光緒都早已作古了。
頤和園便又寂寥了,即使在1924年它被辟為國家公園。
到了1927年6月1日的下午,一個人在園中的昆明湖畔徘徊了許久,一躍而入時,他才蘇醒了過來,但那時,也只見一圈清漪。
這個人,就是國學大師王國維。
王國維肯定不會不知道屈原,也不會不記得范仲淹。云夢大澤是一個歷史,洞庭湖卻仍在。然而,王國維只選擇了一個小小的昆明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須知中華民國也已有十六年的歷史。
王國維肯定也奇怪,為什么在一時之間就突然冒出了這么多舉著“新文化”大旗的年輕人?四書五經當然可以不要,詩書禮易也可以不談。但唐詩宋詞,三言二拍,四大名著也要被冠以“舊文化糟粕”的謚號,那時他一定想不通。
人生總要有一種信仰,信仰總要歸結于文化,文化總要沉寂于人生。
這也許是中國知識分子必須面對的一個輪回?
在文化的環節上,那時的中國人失去了包容。
云夢澤干涸了,它逃避了這種責任。洞庭湖太遠了,它擺脫了這種負擔。
于是,那個曾發出“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的悲嘆的國學大師,只好把一己之身交給昆明湖。
昆明湖也一定很累,它當然知道,憑它的資歷,它的容量,絕非能盛下五千年的文化積淀。
然而云夢澤不復返了,洞庭湖只是它的一處模型。昆明湖則又只是洞庭湖的一個可憐縮影。它們的結局,仿佛被精粹過,但精粹得太縮微了,縮微得太渺小了,渺小到失去了原有的博大,包容,成為了中華大地上一個盛滿了文明血淚的銀缽。
于是,一切都慢慢在歷史的長河中大浪淘沙,只剩下一點點精氣。
這精氣,也會消亡么?
四
另兩個湖,則是“男人湖”和“女人湖”。
中國的“男人湖”。理應推鄱陽湖。當年曹操南下,勢如破竹。27歲的周公瑾率三萬水軍出鄱陽湖,火燒赤壁,譜寫了一曲雄壯的戰歌。
然而,“男人湖”發生的惟一一次大型戰役,卻是最不“男人”的。
公元1367年,朱元璋乘陳友諒不備,率軍襲擊其后方,雙方在鄱陽湖中展開大戰。最后,朱元璋火燒陳軍大船,陳軍四十萬人戰死大半,余下人等均被就地屠戮。第二年,朱元璋打敗其他勢力,在南京稱帝,建號洪武,明朝由此開始。
然而,這次不光彩的戰役,卻永遠是鄱陽湖的恥辱。
至于“女人湖”,則當數西湖。
西湖上發生的故事,真的太纏綿:范蠡與西施;白素貞與許仙;以及蘇小小等人,太多,太多。
但是,“女人湖”畔,埋葬的卻又是男人:岳飛的墓,就在西湖旁邊。
現今的正史,已經不把岳飛看作民族英雄了,但我仍然把他看作是一個只有大漢民族才具有的英雄。他為整個民族盡忠,他的民族卻拋棄了他。他死時只有41歲,也正是死于傳統文化的不包容。
堂堂中華,竟容不下岳飛!
也真容不下他。
世界的大,正好反襯了人心的小。
結語
中國的名湖有很多:天山天池,云南滇池,青海湖,鏡泊湖……數不勝數,但多半是野湖,只是游玩賞景之處,全無一點文化底蘊。
呈現在我眼前的還是這個湖,半湖浮萍,半湖水。
只是太陽又落下去一些,天空已顯出蒼茫的藍底色,一輪圓月也掛在梢頭了,但還不是很亮,倒映于水中,在夜風的愛撫下沉醉出一輪淺淺的光暈。
適時,我便覺得,這個湖,似乎不是什么湖。
它不過是一個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