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日少得可憐的放風時間里,他依然堅持獨自來到高高的鐵圍欄下向外張望。外面,一望無際的田野在秋末冬初的瑟瑟冷風中成了荒原;豎在遠處的幾根寂寥的電線桿上突兀地站立著幾只烏鴉,隨著一聲刺耳的尖叫,這些令人喪氣的黑色生靈斜穿過因為烏云而變得很低的天空。近處,是一片廣闊而靜謐的蘆葦蕩,冷風吹動葦稈,漣漪圈圈蕩漾開去。要是能做一根葦草也好,他想。而面前,卻是頂端布滿倒刺,纏著電網的恐怖圍欄。
他凝神望著那近處的葦塘,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出神得幾近流出淚水。他又在幻想了,幻想每日清晨和傍晚輕快地往返于上班與回家的路上,幻想與家人溫馨而平靜的晚餐,幻想牽著小女兒的手,帶她來到這片葦塘,任憑孩子無憂無慮的雙腳踏破湖邊的寧靜。然而,這也都只是幻想,家人早已不知生死,是否幽明永隔。
其實,他每日都來到這里凝視這片葦塘,每日都在這里自由自在地幻想。他深知,即使失去自由,也不可以放棄自由的思想。但是,今天卻有些不同。早晨,一個軍官心情不好,在高高的陽臺上舉槍射擊,擊中了一個可憐的孩子,孩子應聲倒下,周圍匆匆走過的人們無法投給他一個憐憫的眼神,只是加快了本也匆匆的腳步。這是他親眼目睹集中營里無辜死去的第幾個孩子,他已無法記清,但是,軍官嘴角得意滿足的笑容和人們麻木畏怯的目光卻使他久久不能釋懷。
于是,此時此刻,面對隨風搖擺的墨綠色葦草,他期望借葦塘清澈的湖水以洗凈雙眼的血淚,還他繼續思想的勇氣和力量。
是這樣的,幾乎每個到集中營里來的人,不久都不再是人。他們只剩人的模樣,卻不再擁有人類的尊嚴,還有思想。他們放棄了對自由的渴念,求生的希望,更放棄了思想的自由。他們忘記了,人,還可以選擇以尊嚴的方式面對苦難——用我們至高無上的思想。可悲之至,在失去了人身自由的同時也失去了思想的自由。于是,只是每日機械般重復超負荷的苦工,為迫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納粹禽獸勤懇地創造財富,面無表情,心如死灰。只是奔波穿梭于集中營大大小小的房屋之間,身負清掃某個軍官的浴室或擦亮某雙皮鞋的使命。然后,終于在好端端走路時被不知哪個方向飛來的心情不好的子彈不明不白地擊中,無聲無息地死掉。甚至還沒來得及回憶從前,沒來得及幻想以后。
于是,真正的民族精神和人格力量終于隨著思想的淪陷而淪陷,沒有留一點痕跡。
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他始終保持著超人的清醒及一個人應有的思想。人,本也脆弱,脆弱到無法承受來自自然的任何哪怕是最輕微的力量——正如面前的葦草。更不要說來自同類的打擊和迫害。人類的脆弱就在于此:既無法承受自然,也無法承受自己;人,本也要死亡,然而,是否存在別樣的死亡,帶走軀體,卻帶不走思想。人類的思想本也是一種信仰,可以帶來遠遠超出肉體局限的強大動力。因此,人,本也堅強,因為脆弱的軀體下涌動著不凡的思想力量,足以摧毀一切,所向無敵。
這些,是每日的葦草之約帶給他的慰藉。他總覺得那些隨風搖擺的葦草與自己有著某種密切的關聯。至少,面對這些看似脆弱實則堅韌的生命,他可以思考。思考人生的意義,思考苦難的價值;幻想有一天,一切都將有各自的歸宿:罪行終將得到懲罰。
可以望見思想究竟可以給予人類怎樣的活力。他,不僅活得是個人,一個完整的人,同時,他還懷著憐憫之心,同情和關懷身邊本也是人的人,鼓勵他們,尋回思想,找回尊嚴。
然而,死神并沒有對這樣一個思想強大的人以格外的垂愛,正如大多數集中營里的人們最后的命運一樣,他死于一次毒氣實驗。死時,依然保持著令兇手戰栗的從容和尊嚴。有時是這樣,思想可以變成最尖利的武器,無形摧毀他人的意志。更重要的是,人類的思想能夠以其獨到的方式在身后施加影響,給他人以永久的震懾。
時值深冬,當山一樣的尸體在納粹焚尸場焚燒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在其中。只有陣陣冷風裹挾著焚燒的灰塵和嗆人的煙氣,無聲飄過那片有人曾經深深凝視過的蘆蕩上空,激起葦草間窸窸窣窣的抖動,仔細諦聽,好似葦草在唱歌,歌聲悠揚而凄涼——葦草,在為誰曾經的脆弱與尊嚴做著見證。
幾根葦草因耐不住深冬的寒冷,悄然死去,留下依然墨綠的葦稈漂浮在湖面上。它們永遠不會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生物和它們保持著某種微妙的聯系:誰不知道,那些逝去的人是否真的變成根根葦草,在濕潤廣闊的蘆蕩間繼續演繹不朽的葦草之歌,昭示永恒的思想主題。
從此,他們便擁有不死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