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溫暖的生活片斷

她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席慕蓉《鄉愁》

十幾年前就注定是她的孩子。十幾年后，千里之外，對她的回憶和感情，始終如初。

幼年時候就對“魚米之鄉”這樣的詞有記憶。那會兒挺驕傲的，覺得這是對她的美稱。長輩們也是說起過的，小街小巷，小橋流水，那都是她的老照片。

在她的土壤里出生，并且在其中成長。這座干凈的城市包容著我的所有。她不像從前那樣古色古香，卻沒有太多現代化。給我的感覺是干凈，也易親近，幾乎每個角落都如此。

在她庇護下度過的日子，很平靜，也沒有什么能夠來打擾這種平靜。我的孩提時代在這種平靜里如此潔凈單純。生活里的痕跡留下來，她包容了，并為我保存。

花開時節，氣候宜人。我樂此不疲地一日日在外祖父的陽臺上耗費時日。更樂意于叢叢花木間的陶醉，遐想。把自己隱蔽在枝葉投下的陰影里，聞著花、草、泥土的混合香味，聽植株和昆蟲的呼吸。那時候，她于我而言則是宇宙，樹陰是天空，我與花草乃全世界。

一樣鐘情于夏日的她。不見月，星卻滿天，也有暑氣，電扇開得極響，汗水蒸發了又冒出來。聞著蚊香的味道，坐在藤椅里頭，與外祖母天南地北地聊，聽她為我編的故事，總也不覺得厭。那時候也不怕停電，躺在草席上，聽外祖母給我扇扇子的聲音，聽外祖父的鼾聲，我竟也不覺得熱，睡得也安穩。印象里，她的夏天才算真正意義上的夏天。

秋冬季也是記得清的。初秋在風里數葉子黃了幾片，又落了幾片，暗自拾起藏在口袋里，往往是它們變得干枯了，方才記起它們的存在，又在秋風蕭瑟時翻出，把它們撒向窗外，覺得憂傷，想到它們會為她所包容，也就平靜。

很多個冬日是在她的溫度里度過。冷，卻是有親和力的。冬夜的她，安詳。與表妹擠在一張小床上，用被單掩護自己，說幼稚的話，到深夜。許是她熟睡了，夜靜得出奇，我們的聲音則暴露無遺了，外祖母聽見了就訓斥我們，我們卻于黑暗里竊笑。好在夜的靜寂依然，她依然安詳。我慶幸，因為她包容了她的孩子。

一切都不足道，對她的感情卻也就在其中根深蒂固了。幾年后的我在離她千里之遙的城市，外祖母則于墳地野草間安息。她的孩子一個個地長成，再遠離她。只是落葉飄得再遠，也不會把根忘卻。

到現在，外祖母墓碑上的字跡已看不真切，墳上的花亦開了又敗了幾個年頭。那個老照片似的魚米之鄉，我幼年時就有了記憶的她卻還是清晰的。

我是她的孩子，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多少個夜晚，我思念她，在夢里。

九張床

余光中先生在《左手的掌紋》里提及的九張床隨他離故鄉一路遠去。而我的九張床卻隨我從日出走到日落。

第一張是在母體徹徹底底的黑暗里。沉睡。夢里都能感覺血液的流動吧，依稀能聽得外面世界的喧囂吧。十個月，一日日吸收母體所給的，一日日放縱自己。肆意索取之后，第一張床則成為了歷史。

第二張沒了印象，卻頗具意義。畢竟是在太陽光底下睡的第一張床。多數時候應該是在沉睡。應該能聽見身旁嬰孩的啼哭，或是平靜的呼吸。我貪婪吮吸四月甜膩溫濕的空氣，在嬰兒房里回味母體里的第一張床。

第三張是于父母床上占的一席之地。夜里，聽著父母的交談聲漸漸低下去，變成了熟睡時有規律的呼吸。在這張床上是不必懼怕黑暗的。慣于在有人庇護下的深夜，借窗外的一點月光，欣賞周邊亦真亦幻的輪廓。

第四張。白的枕頭，白的被單，近處是白的窗簾，白的墻。每日皆用蒼白的病容面對那些個白大褂，任藥水從針尖注進自己的血管，無力反抗。空氣里盡是消毒水的味道，聞多了也就慣了。記起母親與外祖母的閑聊，親人們的愁容，附近學校里一遍遍的鈴聲。讓人渴望。

第五張是在蘇州療養的時候。與表妹蜷在一張小床上，與外祖母同住一間房。從不疲于閑話到深夜，與表妹在被單的掩護下談心，說俏皮話，看得見她調皮的神情。說到開心處則大笑，笑累了則睡。在夢里似乎還能聽見外祖母的訓斥。

第六張全然是自己的。不再與人爭一床被褥，結束了父母庇護下的那種睡眠。緊閉了房門，關了燈，在黑夜里遐想，忽地覺著自己膽大了，有了成就感。外頭有車子開過的聲音，不大，仿佛像催眠一般。被子是剛曬過的，聞著太陽的味道就能沉沉睡去了。

第七張在軍營里。這張床的時間最短。我睡下鋪。提前把一床被子疊像樣了放于床尾，夜里則蓋自己帶的被子。常常是穿著毛衣就睡下了，一來是溫度低，二來圖省事。如此按母親說的把床整理過后，就有點家的味兒了。感覺到山里空氣的寒意，聽見室友的鼾聲及囈語的時候，卻發現離家那么遠，心里有想念。

第八張應該是在他鄉的角落。半倚著枕頭看那些思鄉的著作。床邊有落地窗，月色是美的，雖然那僅是一彎殘月。聞著陌生的氣味，一夜夜失眠。月色依然，鄉愁依然。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第九張。一方墓地，也是靈魂的歸宿了。山里雨后泥土的那股清香總也聞不夠的。可以看見山那頭的墓地，靈魂許是能看見我的，僅這么遠遠觀望，我們從不會擾了別人的夢。我在很多年以后，也就會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安靜地長眠。

一張比一張遠。一張比一張成熟，我以九張床，來檢閱歲月。

不著痕跡的感動

讀魯迅的《祝福》，祥林嫂的故事讓不少的老女人陪了眼淚。那不是感動，僅是可鄙的消遣后麻木的滿足罷了。稱其為“感動”，著實低了“感動”一詞的名頭。我倒是為魯迅先生愛國救民的心感動，這說得大了些，在當時老女人的眼里，恐又是一時的瘋言瘋語了。

如此，則由瑣事里濾出一些幾乎不著痕跡的感動來。

細讀過勃朗特的《簡·愛》。其實四五年級那時讀了一小部分，只因學得太少，書里的語言對我來說還是顯得生硬。理解不透徹，便不再翻過。高中后重讀，從簡離開里德太太家到寄宿學校，做家庭教師，認識羅切斯特，又出走，字字句句細細讀來，便現出一個個性飽滿的簡，她深深的愛也在我心里流動。她回到羅切斯特身邊做他的妻子時，我沒有如學生看小說時那樣流淚，抹不去的是一份深沉的感動。這是不可多得的閱讀經歷，是徹悟的感動。

臥室里有一株巴西木，開始長得不很好，僅作觀賞用，父母也是不在意的。對于種植草木，我確實是外行，懂的也僅澆水、施肥及除草。巴西木栽于沙土中，施肥除草不必，便只有澆水可行。定期澆一次，水量自己琢磨：葉黃了不好看，則修剪。終于是一天天看著新芽從主干競相長出，現在已經是很茂密了。父母仍不在意，而我卻有收獲的感動。

下午到家，母親照例于廚房忙碌著準備吃食。我自然是回房看書。不多時，我則照例于茶幾旁吃母親剝好的獼猴桃及煮好的山芋湯。母親則坐于一邊，不言語，靜等我吃完后把碗拿了去洗。我也不言語，心里全然是被愛著的感動。

周日的午后常立于窗前觀望外頭，最好是雨天。空氣清新，車子行人來往不絕，那都是依稀看得見聽得見的。于是則有一份寧靜的感動。

我們不時被魯迅之類的大家精神感動，亦是更尋常地感動于生活，不因為我們是多愁善感的人，而因為我們有著美麗豐潤的心。

四季的苦讀與隨想

又逢一年開頭，初春時候，越過倚疊的書堆，外頭的太陽著實暖人，鳥鳴亦聽得見。

若為一雀，則飛起來，在太陽底下，凡事不必憂慮。隨意展翅，棄了那許多沉書陳詞，一世不返。

春雀，一季的向陽。

學子，一季的苦讀。

一段時日后，太陽毒辣，夏日已到，亦是煩悶的幾月。暑氣肆意烘烤其所及，燈盞已用不上。蟬叫聲不絕于耳。

若化一蟬則善。于樹陰深處，不理會灼眼的光線。溫度漸高，叫聲亦漸大。無須忍耐，無須汗流衣濕于書中。

夏蟬，一季的吶喊。

學子，一季的苦讀。

烈日漸微，天轉陰，風襲來。秋接替夏。依然于窗前，停筆片刻，見樓下楓葉轉紅。

若成一楓，則看他類植株一樹樹凋零。惟自己于秋風里搖曳。也有枯萎的時候，卻紅過一季，足矣。

秋楓，一季的奪目。

學子，一季的苦讀。

及飄雪時節，約摸零下幾度。一年終了，窗前冰凝，手冷，筆亦冷。

若似片雪，則與群雪齊舞。僅漫天雪中一質點，不為世界看見，卻看見整個世界。無牽無掛，飄落街頭，剎那間匿跡，卻自由過。

冬雪，一季的飛舞。

學子，一季的苦讀。

年末，事事如常。

萬物，一季的灑脫。

學子，四季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