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單純的批判寫實到復雜人性情態(tài)描寫的詩性轉變

一

在當下活躍的作家中，滿族作家孫春平一直不溫不火，執(zhí)著地前行。雖然不是大紅大紫，但耐心而持久的創(chuàng)作給他帶來了良好的聲譽。他對底層生活和基層政權的熟悉和長久關注，使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了某種精神的連續(xù)性。揭露頑疾，批判腐敗，成為孫春平小說主要的關注點。讀其小說，我總會在身心獲得審美享受的同時，又感受到一種大氣的、震撼人心的“善”的力量。好的小說都是心靈的產物，創(chuàng)作過程是作家心血流淌的過程，是冷靜思考與想象的結晶。

孫春平的小說，是用“心”寫就的，是他與讀者之間進行的真誠交流和對話。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歷來不乏英雄色彩。那種以鐵肩擔道義式的崇高使命感來規(guī)范自我的方式，形成為中國文學人物的重要特色。入世的、偏重思考的、冷靜旁觀的特點給春平帶來了創(chuàng)作的個人化視點，帶來了觀察的便利，潛沉的結果是創(chuàng)作了一批深情關心普通群眾疾苦，由衷贊美普通人質樸美好追求與心靈的寄情之作。他揭露當下基層政權的腐敗，寫懷才不遇的煩惱，將關注普通勞動者的生存狀態(tài)作為神圣的使命，寫出了一系列精神昂揚的作品。

《天地之間有桿秤》(《人民文學》2001年第2期)這篇小說的題目來自一首歌的歌詞，緊接著的歌詞是“秤砣就是老百姓”。從其作品名字就讓我們看出作家的儒家憂樂觀。這是質詢人性與權力的鄉(xiāng)村敘事，寫的是到某縣掛職任副書記的作家楚哲所遭遇的一些事情。該文的批判性是顯而易見的，小說所揭示的世道人心以及人的心理環(huán)境等社會問題，或者說由歷史和現(xiàn)實問題造成的人的心理和情感隱痛，都值得我們關注。小說是以藝術的方式討論當下生活，在揭示道德、情感、倫理關系日見困頓和危機的同時，也以小說反映民眾疾苦的方式表達了作家的傾向和立場。作家對人民的滿腔熱愛和高度的社會責任感，素樸的意境美所折射出的較高的文學價值，都明確地反映出作品很強的社會意義和審美意義。

當閱讀《說是高官》(《人民文學》2003年第12期)，這篇與我們經歷的當下生活有著十分密切聯(lián)系的作品，時常感到在虛構的故事背后，有一種徹骨的悲涼、一種心理的隱痛。小說描寫了農民霍永林利用本家兄弟，在省社科聯(lián)工作的霍永誠的地位，立碑招搖，阻礙修路，謀取私利；而霍永誠真誠做人，大義凜然，堅持大局，揮錘砸碑。這些故事讓我們看到了正義的價值與意義。尤其是當霍永誠扔掉鐵錘，遠去后那眼角的熱淚，以及一遍遍“能再回老家來嗎”的發(fā)問，都讓我們深深感動。作為副廳級文化官員，官位說高不高，說低不低，關鍵是能否以鐵肩擔起為民眾的沉重道義。霍永誠走的是通衢大道，官位的高低已經并不重要。其對社會問題的深切關注，對農民問題的理性思考，皆不容人們忽視。

他的小說大都描寫城市中普通百姓、農村基層干部的庸常情態(tài)，進行社會批判。而描寫教育戰(zhàn)線及其中人員腐敗的現(xiàn)象更是引人注目。《放飛的希望》(《上海文學》1996年第5期)通過描寫校園生活來表達自己的社會道德倫理思考，應該屬于他較早涉及教育題材的作品。小說寫的是中學校慶活動中各種暗箱操作的事件，讓我們看到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金錢本位的行為已經長驅直入圣潔的中學校園。辦校慶的劉曉虹為拿回扣費盡了心機，這看似神圣的校慶活動到處涂抹著斑駁的金錢的污點。為人師表顯出了尷尬相：“校慶慶賀的是誰?”作家通過老校長的口，發(fā)出了令人深入思考的詰問。春平一反中國傳統(tǒng)敘事中“賞善懲惡”的敘述模式，以十分個性化的人物描寫，賦予作品以新鮮的意義。

《老師本是老實人》(《十月》2000年第6期)更是部值得一讀的涉及靈魂拷問的力作。這篇作品的題材與高考錄取有關。透過人物的行止，我們會思考：連授業(yè)解惑的人類靈魂工程師在強大的物欲面前都是如此借機斂財，行為不端，那么可想而知，我們社會人的問題的已經嚴重到了何種地步?作品敘寫原某大型紡織廠的高中教師于力凡，調入某起重機廠當了一名普通職校教師。由于輔導高考報考有經驗，受到人們追捧。向他求助的人多了，私欲于是膨脹起來，從小心翼翼地收受金錢，到主動拉關系，走后門，搞詭計，最后一步步墜入欲望的深淵。小說準確地定位了于力凡的教師身份，并對他的行為做了深刻的呈示。通過本是老實人的于力凡漸變?yōu)椤皭喝恕钡倪^程，深刻地揭示了在社會劇烈變革之際，人們在價值上的迷失與困惑。如果說市場經濟的實質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那么對“物”的追求如果是在失去“規(guī)約”前提下的欲望膨脹，人必將異化為非人。作品通過對這種藝術原型的重構，對當下時代性的“意義危機”做出了深刻的透視和批判反思，直面當下現(xiàn)實，充滿了生活的本真形態(tài)。小說對現(xiàn)實的認知準確，已經從事實的真實達到了概括性的文化的真實。作品注重從紛繁的現(xiàn)實生活中揭示人性的復雜性，并在冷靜客觀的敘寫中對現(xiàn)實做深度思考，深深打動著我們的心靈，也給我們很多警醒。

二

20世紀90年代以后，孫春平的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豐收期，先后發(fā)表的《華容道的一種新走法》、《轱轆吱嘎》、《天生我才》等小說以平實厚重而令人回味。關注、批判現(xiàn)實又往往流淌著詩意，在讀者中反響積極。比如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的中篇小說《轱轆吱嘎》(《十月》1996年第4期)將商品經濟中的道德沖突與虹螺山、女靈河等遼西山鄉(xiāng)文化背景、民俗傳說交融在一起。作家滿懷感情地讓這些有特色的地域文化成為人物生存、活動的豐富背景，使道德沖突涂染了斑斕的文化色彩，遼西地域文化的意味顯現(xiàn)，地域景致有了人文根基。女主人公在與人行善之后，也愿意把對于丈夫之外的愛來分給別人，她們身上的美和善在這個時候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雖然看似很平凡的舉動，卻蘊涵了豐富的友情和對他人的愛。他們真心實意的幫助也變得美麗了起來，充滿著詩性化的美。

春平的小說對人與人之間的難以理解、溝通和人心的內在冷漠麻木，有持久的關注和描摹。他在關注人的心靈苦難，底層人物日常生活貧困的同時，總是試圖通過情感飽滿的故事來狀寫人的心靈之苦，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并力圖詩性化地將其寫到極致。閱讀孫春平的小說必須用心，假如錯過他對細節(jié)的精心雕刻，閱讀過程將會全面崩潰，或者說，遺失一個具體的細節(jié)，閱讀就會斷裂。因為詩性是從其字里行間流淌出來的。孫春平的小說《嘆息醫(yī)巫閭》(《人民文學》2001年第3期)講述那個饑餓年代揪心的故事，塑造了一個生動、飽滿而高貴的中國婦女形象，并且以高超的技巧揭示了深刻而豐富的人性內涵。而頌揚正氣，展示人性美善的《學者出行》(《人民文學》2002年第5期)里竟充滿了那么多善意和詩性的東西，表現(xiàn)了人心美好的一面。這一點使孫春平與那些新生代小說作家清晰的區(qū)別開來。大學教授馮先生每周乘坐火車回家，得到昔日學生今日鐵路局趙局長的悉心照顧。他卻覺得異常不安，于是百般躲避，以至不再乘這趟列車，改坐晚行且擁擠的列車。晚歸招來了妻子的懷疑，盯梢，結果妻子在火車上卻發(fā)現(xiàn)了馮先生的艱辛與樸實，于是引來妻子對丈夫更多的疼愛。孫春平把“高尚”這個詞獻給了學者和知識分子，為文學的抒情與表現(xiàn)尋找到了真正的價值依據(jù)。他躲開狹隘“自我”的小圈子，在普通的知識階層那里挖掘并表現(xiàn)出真、善、美的強勢存在。盡管妻子乘同一節(jié)列車盯梢、觀察馮先生的細節(jié)描寫總有點失真之感，但小說努力為人間證美，為人性唱正氣歌，使文學充滿了人生的趣味與生活的鮮亮與生動的作法，還是不時引起我們深深的感動。

耐人尋味的《鵬翼徘徊》(《小說家》2002年第5期)關注當下農村的生活，刻畫了吉崗縣委書記成志超、公安局長魏樹斌等人的形象。成志超面對正義與邪惡，真理與妥協(xié)，做出了艱難而正確的選擇。這個故事關涉“成長”，從成志超到任開始寫起，接著寫發(fā)現(xiàn)假冒其筆體的請款條，再到發(fā)現(xiàn)縣長陳家舟等人的貪污行為。情節(jié)扣人心弦，矛盾懸念叢生。而那個徘徊與抉擇的心理沖突，則清晰揭示了人物自身的矛盾性和復雜性。這個人物是犯有情感“錯誤”的人，但隨著故事的展開這個形象逐漸成長起來，豐滿起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真真切切的血肉之軀。孫春平做過文學界領導，比較熟悉官場，駕馭此類題材是得心應手的。文中省委老書記“免紛爭，少疏漏，稍安勿躁”的臨別贈言，是官場經驗的總結，而他誓與腐敗之風戰(zhàn)斗的行為也折射了作家與生活沒有斷裂的健康傾向。小說藝術本來就是處理人的情感、精神、思想領域的一種形式，在探討人在心理和情感領域的隱痛方面有著強大的功能。小說藝術和現(xiàn)實生活不可能不構成一種先天的關系。現(xiàn)實是可以觸摸的政治、經濟、文化和日常生活，那么，孫春平詩性地探討當下生活豐富性和復雜性的藝術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就捍衛(wèi)了文學起碼的尊嚴。

以滿腔的熱情地關注今日農民的生活狀況，使孫春平的名子異常響亮。他的小說總是能把農民生活的真實細節(jié)與作家深情的思想關懷結合在一起。《包工頭要像鳥一樣飛翔》(《鐘山》2003年第2期)與其說寫的是有關民工疾苦的故事，還不如說寫的是來自農村的包工頭目周濟軍艱辛的打拼與存在。包工頭周濟軍帶領一幫鄉(xiāng)親進城承包裝修工程，人們把他當作上帝。一天酒后他奸淫了弟媳李月梅。這不道德的行為，自然引來一起做工的鄉(xiāng)親們的憤怒，繼而引發(fā)討要工資的罷工。而他聰明地卻借此轉移矛盾，爬上高高的煙囪，以此舉向拖欠他工程款的朱老板催討銀兩。這不尋常之舉打動了農民工群眾，于是他又成了鄉(xiāng)親們尊敬的“大當家的”。這篇小說以一種感傷的筆調來講述故事，情節(jié)富于變化，人物情感的展露非常真實細膩。精彩的細節(jié)和想象，出其不意的事件發(fā)展，慘烈的悲劇與歡快的喜劇的結合，讓我們充分體味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這里依然涉及智慧和心計，小說讓我們看到了周濟軍的狡黠，農民工生存的困境，細膩而強烈地體現(xiàn)著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表現(xiàn)農民工生活的作品現(xiàn)在比較多了起來，這里折射出城市與農村的巨大差別，農民工面對城市繁華內心出現(xiàn)的心理波動，“鄉(xiāng)下人進城，就是低了三輩，不是孫子也得裝孫子”，農民工的感悟傳達了一些被城市繁華所遮蓋的普通勞動者的艱辛。但事情的結尾更多充滿一種暖意，一種詩性，給人極大的震撼，讓我們感受到現(xiàn)實生存環(huán)境的可塑性，可接受性。

在關懷人們心靈的作品中，《怕羞的木頭》(《人民文學》2005年第4期)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小說的發(fā)表體現(xiàn)了孫春平小說對教育的關注，完成了中考、高考，以至研究生生活的教育系列小說的建構。這篇作品涉及了羞恥感問題，現(xiàn)實中羞恥感的倒錯現(xiàn)象值得我們深思。對待性，李韻不避室友，可以在寢室與男友丁文樵顛鸞倒鳳：趙小穗?yún)s是“純綠色食品”，聞性變色：對待愛情，巫雨虹可以和年長許多的系副主任夏青山教授搞到一起；對待省經委機械工業(yè)處這個位置，趙小穗以其樸實贏得了女副主任的好感，但包括男朋友盧昌泉在內的人心的復雜，甚至險惡，終于使得小穗大病一場，并婉拒了省經委領導的美意。這篇小說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或觸目驚心的描寫，但小說又似乎有一種舉重若輕的力量。那就是對主流詩性文化的強調。主人公是一個個普通的研究生，她的所遇、所思對我們有思想的啟迪。不是么，那些點到為止的情感描寫并不是在張揚男女之間的性事、情事，而是為了凸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和變化，展現(xiàn)社會的復雜狀態(tài)，表達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豐富性、復雜性。研究生作為高知人群，他們的價值觀代表了一種重要傾向，作品通過對趙小穗的木訥單純與巫雨虹等人的多情練達相對照的描寫，讓我們看到羞恥感在這些精英人士身上的嚴重缺失，客觀上提出了大學里存在的精神處境嚴重性的問題。生活當中的詩性需要發(fā)揚，我們的文化關懷對知識分子同樣重要。由此看，這的確是一個有著形而上精神埋藏的文學文本。

春平遵循的藝術原則始終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但在如今的后現(xiàn)代文化語境下面，又已經有所不同，而進入了“后現(xiàn)實主義”的對現(xiàn)實的深刻真實的洞察和真正的詩性透析之上，建立在文化性的現(xiàn)實揭露與批判之上，這是真正的發(fā)展著的現(xiàn)實主義的理想。我們不回避現(xiàn)實主義的精髓在于它的毫不妥協(xié)的批判性。而真正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更需要現(xiàn)實的勇氣和歷史深度的雙重合一，如此才能使我們透過現(xiàn)實的外表，把握正在經歷著巨大經濟和文化變革的時代精神脈搏，為我們的社會立下一道真實而明麗的豐碑。孫春平以其詩性和文化關懷創(chuàng)作出的具有豐富人性特征的小說并沒有讓人們失望。

〔責任編輯 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