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三題

槐相

槐嫂院子里的那棵槐樹昨夜被雷劈了。劈去了半截。令人吃驚的是同時被劈的還有一只黃鼬。它已死。

槐嫂本已蒼老如朽木，怎禁得起這一夜的雷鳴電閃，于第二日凌晨離世而去，享年七十歲。

這棵槐樹系槐嫂公公小時所植。她嫁過來時，樹已豌口粗。當(dāng)時，因她的姓名別扭，丈夫的姓名也拗口，大家便呼她為槐嫂。

槐嫂與槐樹相依為命。丈夫去世早，才三十歲。又沒留下孩子。再過七年，公公婆婆也先后謝世。偌大院子就她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著實讓人覺著可憐。

有一年村里來了個討飯的中年男子，病倒在槐嫂大門前。早上開門發(fā)現(xiàn)的。她找一個本家哥哥來救他。哥哥將此人背入自己家中。槐嫂找來郎中診治。經(jīng)過幾天治療，男子病愈。哥哥見這無家可歸的男人不錯，便給槐嫂訂下了這門婚事。可是，就在娶親的這天晚上，男人突然跌倒死了。郎中也弄不明原因。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村人議論紛紛。有人說，這男子是狐怪所變，變化人形時刻已到，只好留下軀殼而去。槐嫂只怪自己命硬，克夫。從此，槐嫂徹底斷了嫁人的念頭。

男人死后不久，槐嫂家出了許多怪事。有人夜半經(jīng)過她屋窗下，聽見她與那男人嘁嘁說話。把耳朵貼在墻上，也聽不清一句話。有人在村外樹林里見著一只黃鼬在男人墳上，吱吱亂叫，聲音很凄切。有人還碰見天未明槐嫂就往村外樹林跑。

一天，一個占卦的瞎子來到槐嫂大門口站住了。他非說這院子里有棵槐樹，樹齡多大，樹多粗，這院里只剩下一個女人。最后，瞎子說，槐樹有邪氣，不殺了它，全村有災(zāi)禍。村人們大驚。一個外地瞎子怎知道得這么準(zhǔn)？村人相信了，派人來找槐嫂，要砍樹。槐嫂堅決不答應(yīng)。她說，你們要砍樹就先砍我吧。村人沒敢動手。

村人注意槐嫂，注意槐樹。槐嫂仍過日子。可是，村人發(fā)現(xiàn)槐嫂黃了瘦了，不愛說話了。有人說，是叫黃鼬精狐貍精纏的。槐嫂罵他們狗屁。

槐嫂自己瘦不要緊，她發(fā)現(xiàn)槐樹一天比一天干枯。她有些悲涼。人老是年紀(jì)到呀，槐樹還年輕呀。泰山岱廟的那棵槐樹是唐朝栽的，現(xiàn)在還長得旺呢。

這幾天雨特別多，雷特別響，閃電特別亮。槐嫂覺著天塌地陷。她自感自己的燈油快盡了。然而，她所掛心的是那槐樹。村人早就想殺死吶。有她在，誰也不敢。她真的死了，村人就敢了。嗚呼！槐嫂絕望了。

村人沒殺槐樹，蒼天卻干了。從上到下，一劈兩半。黃鼬嘴里鮮血淋漓，身上有一道道紅杠。有人說，這是上天懲罰它的天書，凡人是看不懂的。

槐樹被殺倒，又鋸成木板。

一個奇跡出現(xiàn)了。不管鋸成幾葉板，每葉板上都有槐嫂的肖像。

半兩錢

趙半兩因門牙大得出奇，像扇門板，得有半兩重而得名。

天夠熱了。趙半兩要下河泡泡。時間是午后。河里人不少。他游呀泡呀，把很多人都靠走了。有幾個人招呼他回家，都被他拒絕了。他想待到天黑才回去。

趙半兩往河上邊走。他聽人說兩里以外有個大水灣，水深水涼。到了，他往下一扎猛子，根本扎不到底。水甭提多涼了，他痛快極了。

趙半兩在扎一個深猛子時，手觸到了灣底，碰到一個小鐵片樣的東西，他攥住帶了上來。

上了岸，趙半兩用水沖了幾遍，見還是看不清是什么東西，便在青石上磨。一磨，才知道是銅的。上邊還有字。這是兩個篆字，趙半兩豈能識得。這時過來兩個中學(xué)生。看了一會一個說：“像‘羊雨’。”另一個說：“像‘牛雨’。”趙半兩說：“亂猜哩。”

回村后，趙半兩直奔小學(xué)校，找到了有文化的崔老師。崔老師很驚訝。他說這是秦朝錢幣。他還說，這倆字念半兩。

趙半兩更奇了，怎么也叫半兩呢，怎么這么怪呢？怎么這么巧呢？得找占卦的占占。占卦老頭告訴他，趕快扔到原來的地方去，否則有麻煩。甚么麻煩，老頭不說。說天機不可泄露。趙半兩確信無疑，真的照辦了。

這事不知怎么叫縣里一位老先生知道了，要出幾百塊錢買這枚錢。趙半兩又有點后悔了。崔老師也說他不該聽占卦人的胡言。還說，這是秦始皇上臺時鑄的一批錢，現(xiàn)在存世太少了，不是值幾百塊而是幾千塊幾萬塊。

這一夜，趙半兩失眠了。他懊惱他氣憤他罵占卦的王八蛋。

天未亮，趙半兩一人來水灣邊，脫去衣褲憋足勁，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可是，這一扎下去，就再也沒上來。

快到中午，灣邊有了人，才從所棄衣褲判斷出趙半兩的不幸。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打撈，終于打撈出趙半兩。

原來，趙半兩用力過猛，一頭扎下灣去，頭插進厚厚的淤泥里，拔不出來了。

牙刷

駐劉莊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作組長老宋的牙刷沒了。他來這里已十多天了。他們?nèi)齻€人住在大隊部里。老宋說：沒了家伙就麻煩了。還不如沒了牙膏。買吧，莊里沒賣的。看來就得誰回城時再買了。其中一個說：這里老百姓可能還沒見過牙刷哩。另一個說：肯定的。離城上百里地，都沒見過世面呢。

老宋將此事告訴了隊長。隊長說：我負責(zé)找找。有可能叫小孩子拿去耍了。

下午，隊長開了社員大會。他說了事情經(jīng)過，又把牙刷是什么樣給大家說清了。最后，他卻聯(lián)系上了階級斗爭，說是階級敵人破壞。他叫拿牙刷的人天黑之前送回來，否則查出來按地富反壞右對待。

聽到這里，那些家庭出身不好或有歷史問題的人都害怕了。一散會，趕快回家召集家人問問有沒有拿了牙刷。如有趕快送回。否則，大禍可就臨頭了。

有個叫大嘴的男人沒去開會，他老婆回到家里，就叫大嘴，要把會的要求說給他聽。可屋里屋外就不見大嘴。

此刻，大嘴在茅房里正用牙刷在嘴里捅，捅了半天，也沒見有白沫沫。他喪氣了。明明看見老宋早上捅在嘴里就有白沫沫的。

大嘴偷了老宋的牙刷。他好幾個早上就看見了老宋刷牙的情景。他長這么大沒見過這玩藝，覺著奇怪，便偷來了。他光見老宋捅嘴，沒見牙刷上放了牙膏。所以他怎么捅也沒有白沫沫出現(xiàn)。

大嘴還在捅，正在發(fā)急時，老婆進來了。老婆一見牙刷在大嘴手里，嚇壞了。問他怎么弄來的牙刷。

大嘴顯得無所謂，哼了一聲，沒回答。

老婆過去一把奪過牙刷，扭身出了茅房。他要去送牙刷給隊長。她要替男人自首。

老婆返回家里剛一會，大隊幾個民兵就把大嘴押走了。

押到大隊部，隊長罵開了，罵大嘴是混蛋王八蛋，是狗東西牲畜養(yǎng)的。

大嘴如實說了整個過程。說自己是出于好奇，并無破壞之意。

隊長更火了，讓人打了他一頓。腚上打出血才止手。大嘴鬼哭狼叫。

大嘴一拐一拐回到家里，大罵老婆。說：臭娘們！你充什么屌能的！你不說，他們?nèi)f輩子不知道。你這個臭嘴，我打死你！說罷就抓門后的頂門棍。

老婆見狀，跑出去了。大嘴又是一陣大罵。

晚上，老婆回來了。大嘴不罵了。老婆給大嘴腚上上了藥面。還做了一頓好一點的晚飯。

夜里，大嘴怎么也睡不著。他看著睡熟的老婆，一個可怕的念頭產(chǎn)生了。他下床從桌抽屜里摸出剪子，來到老婆跟前。

大嘴看著老婆的嘴，心里罵道，媽那個×！要這個臭嘴干什么！接著，猛地將手伸進老婆嘴里，把舌頭拽出來，隨即用剪子一鉸，半截舌頭已在手里了。

老婆猛遭此害，嗷嗷大叫。斷舌的血，開始涌出嘴，順下巴而流。

大嘴將半截舌頭往門外一扔，解恨地說，這樣才好哩。

老婆最終被驚醒的人送進了公社醫(yī)院。

大嘴被民兵抓去，又打了個皮開肉綻。

老婆的舌頭到底沒能接上，成了半啞巴。

大嘴從這件事后開始生病。一直病了半年多也沒治好，最后死了。

大嘴的墳前，插著一根牙刷。

這牙刷不是老婆插的。

誰插的？不知道。

〔責(zé)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