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頭瓜棚、街頭巷尾的識字班
———五十年代的文化掃盲運動
五十年代的掃盲運動有點像現在的后青春期狂歡,國家的指令一下,一個個識字班便滿臉春陽地從地底蹦了出來。那年頭的人們,都生活在“火熱”的現實中,有的是使不完的激情。干部上門一動員,大家伙便兩腿一哆嗦,唯恐脫離了大眾,端張凳子就進了掃盲班。
這些班可是辦得紅火,有夜校、有白班,且在田間地頭安營扎寨。挑選的老師,有的是現成的大隊長,有的是記工分的師傅,有時候人手緊缺,就直接拉來一兩個剛脫盲的毛孩湊數。不管怎么說,國家的政策是不能違抗的,雖然效果比較低端,但是該辦的還得辦。
最積極的是各大學校的學生,年小、有干勁,像一臺臺興奮而敏捷的播報機器。他們腦袋瓜碰在一起,就想出許多機靈古怪的點子。有人專門到鄉鎮里抄錄花名冊,把所有的人頭仔仔細細地數清楚,一個“落后分子”也不能落下。有人是挨家挨戶地圍追堵截,不管你大爺大媽,也不管你三姑六婆,只要認字不上200個,全都“打”成文盲,讓你免費享受掃盲“待遇”。
“各校的學生動員起來,不管是幾年級的學生都組織起來,分成好多掃盲學習小組。每一小組分管一片工人家屬,小組長每天帶領一隊人馬,組織礦區的工人家屬們的學習進程。每個學生分片承包,分戶分人一對一的家庭掃盲,凡不識字的不論男女老少都得學字,每個人必須學會200至300字,不但會認會寫,而且懂得它的意義。”
在當時的農村,讀過書的婦女極少,男性也有很多是斗字不識的文盲。戶口簿上的名字是村里的書記員幫填的,寫封信要等那些學過些“增廣賢文”的老先生代筆。村子里的茅廁亦是沒刷“男”、“女”二字的,男廁瓦楞上擱了頂破草帽,女廁則綁了條報廢的紅頭巾,如果沒有標志,就遵循“男左女右”的古訓。所以,上掃盲班的人心里大多是情愿的,雖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欣躍。
“第一次去上課的時候,挺害怕,這輩子還沒進過教室哪。我小腿直打晃,手不知往哪兒擱,縮在衣袖里嫌寒酸,放在褲袋里又太那個……脖子上像被貓撲過,一道一道的汗,有的地方冷,有的地方熱。后來就放松了,因為比我年長的多得是,最老的都快奔八十了,一邊讀嘴唇還一邊顫。上課的是個白面書生,個兒挺小,我們一笑他就跟著臉紅。那先生人也好,說我們寫字要用手‘握’筆,不要‘抓’。嗬,拿了大半輩子鋤頭了,認個生字還挺別扭……”
這是鄰居一位老大媽對當年掃盲的回憶,親切得讓人樂呵。那時候,掃盲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人少的就統一參加“夜校”,人多的就由各個生產隊分頭組織。有時候時間分配不過來,又要大搞生產,又得抓緊時間認字,大家就在瓜棚地頭把塑料袋一鋪,現場開課。掃盲被視為一場政治任務來抓,有專人記工分,任務完成得好的大隊還有獎勵(洗臉盆、熱水壺之類的玩意)。
農民們常常握不穩筆,寫字的姿勢不對,手骨關節僵硬。所以,練久了都有些氣緊,大家就找樂子相互調侃起來。教書的也是抽到誰算誰,頂多就是個高小水平。講的人是搖頭晃腦,聽的人就暈暈乎乎。教的內容都是些爛熟的句子,如“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打倒帝國主義”等口號,與當時的形勢相結合。
識字班在光棍漢子看來,還有另外一個功用,就是可以作“聯誼會”。那時候,根本沒有談戀愛這種說法,嫌羞人。大多是領導介紹,雙方坐下了,領導會先讓他們握個手,小手一握,只要互相看著不討厭,十有八九就成了。在識字班里,男人們念書時會把嘴咂得很響,或是故意把字兒念錯。姑娘們心領神會,暗嘆他們煞有心機,便會假意低下頭,哧哧地笑。大家嘴巴上不說,心里都有些感動的,手心里汗津津,在窘迫中,慢慢縮短了距離。
不過,多數時候,課堂還是很嚴肅的,特別是算工分的時候,個人背心都淌著一攤冷汗。那時還設有一種專門的“識字崗”,測測大家肚里墨水幾何,在集市的必經之路寫幾個字,來趕集的人要先認了字才能過去,不會的就只好苦了臉打道回府。
在許多人看來,這段時光可是十足甜美,念的想的全是響當當的“建設”豪情。尤其是那些平生第一次寫出自己名字的平民,拿紙的手打著顫,眼角都是濕的,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輕盈?,F在已經罕見當時那種“千人教,萬人學”的場面了,即使有,卻不知摻雜了多少功利在里頭。所以說,那是個奇跡迭出的年代,有時候一個普通人的遭際,就勝過你今日苦心打造的傳奇。
“五愛”教育
———五十年代大規模的教育活動
在五十年代,大家的認知,好像都能擠到同一個層面上。任何運動,只要上面指示一發,保準做得比你想像得還轟烈。以前的學校,不管你立在市區里,還是塞在山埡上,都要推行“五愛”教育(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愛科學、愛護公共財物)。
那時候,上學的孩子不多,鄉鎮里面,還星星點點地開著許多朝不保夕的舊式學堂。不過,學校每天都要把為數不多的幾個孩子,從被窩里趕出來,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升國旗。小孩子貪睡,愣是不肯醒,在被窩里左右撅著屁股。師長們掐耳朵的掐耳朵、敲腦袋的敲腦袋,趕鴨子上架般把他們扯了起來。孩子們經不起折騰,小手提著沒扎穩的褲帶,踢踏著一雙鞋子,身子一弓就往操場上跑。365天,除了放假,大家每天都得接受這場風風火火的“洗禮”。
平日里還好,要是恰巧趕上臘月寒冬,那可別提多難受。北風呼呼地在瓦頂上過,樹枝扭著狂舞,旗桿也被吹得左右打晃。孩子穿得單薄,都皺著一張臉,上面懸著行長長的清鼻涕。老師還不依,縮著手在隊伍里來回踱步,逮著誰誰遭罪?!按蠹乙欢ㄒ_口,瞧你們都歪成什么樣兒?哪有國歌響得那么熱烈,都不受一點感動的?”有時候他自己禁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寒噤,這才收了聲,紅著臉退到隊伍后面。大家是想笑不敢笑,一口氣憋在喉腔里,難受得整張臉漲了起來。
時常有同學熬不住,捂著滿手的凍瘡,放聲嚎哭了起來。其他的人一看這架勢,覺得不哭可就虧了,都勾頭在肩,干慟著。校長自然急跳了腳,沖著黑壓壓的一片,啞著聲喊:“都哭上癮了不是?誰再哭就留在操場上,稀粥就干脆免了,讓他哭個痛快……”這一招是真靈,誰再倔也不敢跟肚子過不去。跟風的人馬上靜了下來,揚起臉,在心里暗嘆好險。那時主要是年紀小,還感受不到信仰的號召,大家一臉肅穆,心里想得更多的卻是———飯碗里能不能再多擱上兩根肥腸。
為了貫徹“五愛”,學校每月都要組織學生到校外勞動。本意是讓小孩子多活動一下筋骨,“在艱苦中懂得勞動的重要”??墒牵屑锏膰鵂I店員,一看到這群“如狼似虎”的學生,就冷汗直流,急急地收攤。尤其是那些賣干貨、核桃、脆瓜之類的店鋪,營業員看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驚得一個頭兩個大。他們恨不得多出幾只手來,死死地把門板頂上。孩子們太熱情,終于擠了進去,拽著塊抹布就擦起玻璃,打掃起櫥柜來。不過,待他們一走,店員關上門來忐忑地一清點———摔碎了三個玻璃罩、不見了兩包咸魚干、貨柜底下還清掃出一大堆的花生殼……
“五愛”期間還會不定期搞一些“愛科學”活動。有次校長請了輛拖拉機,專門跑到市里拉回個報廢了的“蓄電池”,給我們做“科學報告”。他像變戲法似的,把一個個零件拆下來,再如數一個一個地拼回去。如此這般敲敲打打了幾次,才問臺下發懵的學生,“看懂了嗎?這就是科學!”大家一個個轉著眼珠子,心里發慌,口水都不敢咽,生怕錯過了這場“精彩”的演習。校長自然是得意得不行,再拆、再拼,然后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又從口中汩汩而出。
熱情高漲的學生,還成立了各種興趣小組,黑板報常出現這樣的消息:“一大批發明創造在孩子之間涌現?!庇腥俗龀隽耸謩影l電機,原理是“兩手不停地抖,電便會從身體漏出來,然后磁鐵把電牢牢地吸住,這樣就可以……”發明者建議,發明可以先在班級內試行,然后向上級匯報,再在全區范圍內推廣。還有的人發明出新式捕螞蟻丸,就是用吃剩的骨頭,涂上一層豬油,放到螞蟻洞前做誘餌,成功率達百分之百(如果那時他們知道這句廣告詞,鐵定會這么說)。
活動進行到高潮時,還出現了一大批“保護公共財產英勇負傷”的小英模人物。學生們每天都會向老師匯報最新的“可疑分子”,一批走街串巷的乞丐,常被迫接受孩子們的訊問。伙伴間不時相互揭發,昨天某某用小刀在桌子上畫了一道杠,某某一屁股坐斷了兩條凳腳。大家雖然都有些怨惱,卻又有基于“經驗”上的同情,揭發完后,他們又高高興興地、一起牽著小手回家……
“大批判”與長篇熱
———五十年代的文學記憶
1951年5月,全國展開了一場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主角武訓是清朝人,以“行乞興學”曾受到清政府的嘉獎封賜,被表彰為“千古奇丐”。由孫瑜編導、趙丹主演的電影《武訓傳》在1951年初公開放映,剛開始時,好評如潮;3月份以后形勢突轉,被中央領導人指責和否定。5月20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澤東撰寫的《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的社論,嚴厲批評對武訓的歌頌,把如何評論武訓這一歷史人物的問題,引申到如何看待中國近代的歷史和中國革命道路。這次批判,實際上成為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一個前導部分。
1954年9月,青年李希凡、藍翎在《文史哲》上發表了《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一文;10月10日,他們又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評〈紅樓夢研究〉》。這兩篇文章對俞平伯研究《紅摟夢》的觀點和方法進行了尖銳的批評。小說《紅樓夢》是中國19世紀中葉問世的古典名著,對它研究的專門學問稱為“紅學”。五四運動以來,胡適以資產階級唯心主義觀點,在“紅學”學術研究上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他的觀點和方法影響了一批中國學者。俞平伯是著名的新紅學家,他的代表作《紅樓夢研究》文集和《紅樓夢簡論》,對“紅學”研究做了一些有意義的考證,但也有不少錯誤的唯心主義的觀點。李、藍文章發表后,得到毛澤東的高度評價和支持,發動了對俞平伯學術思想的批判,并迅速發展為對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批判。這次批判,不僅是研究和評價《紅樓夢》,而且是要從哲學、文學、史學、教育學、政治思想等各方面對胡適派資產階級學術思想進行清理和批評。
之后,黨又發動了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胡風,是進步的文藝評論家,對于他的文藝思想歷來有不同意見的批評。1954年7月,胡風向中共中央提出了一個長達三十萬言的《關于幾年來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受到周揚、郭沫若等人的批評。1955年1月,針對胡風的意見書,中共中央批轉了中宣部《關于開展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的報告》,批判運動立即在全國掀起。從5月13日起,《人民日報》先后發表了三批《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迅速轉變為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這場斗爭共涉及2100多人,逮捕92人,被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的78人,骨干分子23人,胡風被判處14年有期徒刑。這種把文藝思想爭論當作政治斗爭、當作揭露和鎮壓“反革命集團”的做法,混淆了敵我,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造成了建國以來思想文化領域的一大冤案錯案。
這幾次大批判,發軔于文學界,最終卻偏離了原有的軌道,與政治聯了姻。所以,用政治大批判的方式解決文藝問題,成為這段文學史主要特色之一。
到了1956年,毛澤東提出“雙百方針”。但僅隔一年,“反右斗爭”便接踵而至。一大批老中青作家受到批判,如丁玲、馮雪峰、艾青、王蒙等,被定罪和送去勞改。關于這一事件的影響,有人在回顧歷史時這樣概括:“通向‘文化大革命’的道路被打開了?!?/p>
新中國成立至“文革”結束,文學中最引人注目且取得某種實績的現象,當屬“長篇熱”。五十年代起,長篇小說異軍突起,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和數量成為具有壓倒優勢的主要文體,著名作品有《保衛延安》、《紅日》、《紅旗譜》、《紅巖》、《創業史》、《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鐵道游擊隊》、《山鄉巨變》、《艷陽天》、《歐陽海之歌》、《敵后武工隊》、《三家巷》、《大刀記》、《風云初記》、《上海的早晨》、《高玉寶》、《野火春風斗古城》、《苦菜花》、《李自成》等等。所以有此現象,乃是有革命成功的巨大豪情為底蘊。它有三大特征:一,題材多取自革命斗爭歷史;二,主人公多為叱咤風云、傳奇般的時代英雄;三,敘事方式一律為全知全能的宏偉敘述。這些作品大多印數驚人,讀者甚眾。
這當中最暢銷的是楊沫的《青春之歌》,描寫的是“一二#8226;九”前后青年知識分子的覺悟和戰斗。同時,小說對林道靜這個女性形象及其戀愛情愫的描繪,以及她和余永澤、盧嘉川、江華的多角戀愛故事,又使小說頗具通俗性和可讀性。讀者競相傳閱,發行數量巨大,逾500萬冊。其次是羅廣斌、楊益言創作的《紅巖》,作者以親身經歷,描寫稱為“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集中營的生活與斗爭。出版后不到三年,即多次印行,計400多萬部?!白x《紅巖》,學英雄”甚至成為青年中一個最響亮的口號。
(選自《我們的五十年代》/曠晨 編著/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5年10月版)